第56章 误会

有关工作的话题只在餐桌上出现半会功夫,聊天内容很快顺着唐风的师傅跑到了其他趣事。

许戚一直没有插话,途中却不觉得乏味,剩下的时间他一直在思忖唐风的提议,以至于时间是怎么一点点走过天黑,他都是在江梦的提醒下才觉察。

晚饭吃得差不多,唐风借口上厕所出去结了账,两个人的包厢气氛陡然轻松不少,许戚不由自主地把刚才不好意思说的话问了出来:“为什么会找到我?这个机会很难得,但我和唐老师只有一面之缘,我没有想过他愿意推荐我,今天确实很突然。”

“你不要看他总喜欢板着张脸说教,其实他对自己认可的人一向很严厉,我没有在他面前推荐过你,是他先和我说了这件事,我才知道他有这个想法。”江梦掏出随身携带的镜子补妆,口红缓慢地在唇上抹匀,接着说:“你不要有负担,这种事情本来就看缘分,尤其是你们这种搞艺术的人,算半个艺术吧?脾气都各有各的奇怪,我和唐风认识这么多年还经常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许戚问:“你们认识了很多年吗?”

江梦啪的一声合上镜子,还真认真地想了想,“我刚入行的时候唐风已经小有名气,他以前不做摄影,担任一些小成本剧的制片人,还做过副导演,后来觉得这条路没有意思,才转行学了摄影。”

半路出家一路平稳地走到今天,还闯出不小的成就,何尝不是一种天分。许戚没有来得及问更多,唐风进来做了一个‘走了’的手势,说:“雨停了,你们两个一起过来的吗?”

被打断的江梦接上唐风的话,拎着包起身,“对,这里太偏了,我和许戚刚好顺路,可以送他回去。”

唐风不赞成地蹙眉,“这么晚了,你自己先回去,送人的事情交给我。你住哪里?”最后一句是朝着许戚问。

许戚没有报出酒店地址,说了一个在那附近的街区。唐风脑海里几秒规划完路线,干脆地招招手,“上车,我送你。”

在饭店前门和江梦分别,车内的气氛没像许戚想的那样尴尬。唐风问了很多他和摄影的渊源,也说了不少自己的故事,断断续续地聊到目的地,两人之间的生疏已经破开不少。唐风在他下车前说:“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会找你?”

许戚踌躇了片刻,点点头。

“爱屋及乌而已,别有负担。”

没等许戚琢磨出这句话的深意,唐风补充道:“就算中间没有江梦搭桥,碰上类似的机会你也应该先争取试试,这么担心干什么?你又不差。”

这种狂妄的语气许戚估计一辈子都难以学来,他不想被唐风觉得矫情,选择了避重就轻:“我不清楚自己的水平能不能配得上这种机会,怕让你失望。”

“我没有什么好失望,教你的老师又不是我。没人肯定你,你就多肯定肯定自己,”唐风的话一针戳到最深处,“小心翼翼才容易把生活越过越紧缩,该大胆的时候就要大胆一点,我等你消息。”

许戚回到酒店,很快收到一套唐风师傅的摄影作品。就如唐风所说,以他师傅拿的奖项和资历教导几个学生绰绰有余,老人家本来已经过上退休生活,实在闲不下来,才又起收学生的念头。

许戚查着查着,最后不知怎么的点开了宁城到延城的飞机票查询页面,看了大半宿,临睡前脑子里还在规划以后的条条框框。

唐风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很大一部分是看在江梦的面子,他只是顺道踩上这个好运,至于是否接受,结果对唐风来说没有那么重要。如果他拒绝这一次,以后很难再有类似的机会砸到头上。

江梦不是什么慈善家,许戚更不愿意接受别人无条件的帮助。

但是三个月的时间,不是玩玩而已,而是真正去到一个陌生的、彻底没有廖今雪也没有亲朋好友的城市。

不是像现在这样开车经过路边都能看见廖今雪的身影,生活在到处都是回忆的地方。他嘴上说着要忘记,心底想着是离开,可最后关上的却是购买机票的页面。

忘掉一个人的过程就像割掉生长在伤口上的坏疽,拿着刀反反复复,不到真的舍去的那一刻,被刀尖磨砺的疼始终都在。

学习的事一时没有得出定论,许戚先搬离了酒店。一段时间的冷静,重新回到这个刻满廖今雪痕迹的房子,心境已经冷却了大半。

踏进家门,许戚看见地上两双拖鞋时还是想起了廖今雪曾在这里的身影,锥心的疼没能袭来,下一刻就想到夏真鸣,那天他在商场里说的话,他和廖今雪走在街头亲密的身影…这个名字犹如一盆冷水浇在头上,扑灭一切软弱的遐想。

廖今雪这样恨他,估计还怨他的出现阻止了他和旧爱复合,一直以来只有他被蒙蔽在谎言当中。

他身边的位置,从来不是为他而留。

许戚放好行李,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白皑皑的镜子倒映出张清瘦的脸,下巴比以前还要尖削,积攒许久的精神气荡然无存。

活脱脱一个久病初愈的病患,剩下一副了无生趣的躯壳还在生活,或者说活着。

许戚不喜欢盯着自己的眼睛看,里面太暗,没有希冀可言,照出一张憔悴、灰败的面孔。他抬手在镜子上抹出一条长长的水痕,从左眼延伸到右眼,模糊掉镜面的反射。

当初他一次性交了半年房租,现在没有住满,离开必须要补付违约金。许戚和房东谈了几次,最后决定再过一个月就搬出这个房子,至于搬离后要去哪里,许戚还没有想好,也许是租一个远离这里的新家,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千里外的延城。

谈好搬家事宜的这天,许戚心底一直悬着的分量骤然空下来,这一步是窄小的,踏出去却要付诸不知道他多少勇气。

回去的路上,许戚买了几瓶酒,明明是烈的,像极了白开水的外表一路烧灼着喉咙,填满空荡荡的胃,但寡然无味。

许戚不清楚他有什么愁绪需要借酒消除,只是干涩的喉咙想要尝一尝这个滋味,于是就这样做。两瓶入肚,头脑被冒上来的酒精熏得发闷,打开全部窗户都不足以削弱。

他下了楼,漫无目的地游走,原本被酒精催上来的睡意在夜风的轻拂下消散得一干二净。

许戚一直走一直走,感觉不到倦乏。周围的景色从熟悉到陌生,再由陌生到熟悉,他闻到一股浓烈的、呛鼻的水腥气,停下脚步,水库平静的水面笼罩在远处浓重如墨的夜色下,静悄悄,蛰伏在黑暗中一头不露声色的猛兽。

许戚猛的意识到他正在朝这个方向走去,他曾经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足的地方。头脑似乎还是清醒的,两条腿已然没有知觉。

他稳在岸边,沿着这段铺满草皮的斜坡歪歪扭扭看见一道昏暗的身影,一开始以为是别人,接着才发现那是十八岁的他自己。

总有这么一两件事情,它是篆刻在记忆里,陈芳撕心裂肺的哭吼,许山看似阻拦,实际上毫不作为的纵容,他们比天然的恐惧更让许戚想要退缩。

那个夜晚,他是真的想过这么做,以为这样他就可以和许诚一样永远被他们记住。

明明这里才是他恐慌与悲剧的源头,可每当走投无路,他又总会不自觉来到这个地方。

“我到底该不该离开?”

许戚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鬼魂,没有人真的见过,但他相信有。他曾看见过很多次许诚,在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他总能看见他,现在也一样。

许戚蹲下来,脖子支撑不住昏昏沉沉的脑袋,耷拉着埋下来,喃喃自语:“如果你还在,是不是可以在这个时候陪我一起做决定?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兄弟,你说对吗?”

许诚是一个很好的哥哥。

他会在老师布置写家人的作文里用《我的弟弟》当题目,会把自己的零花钱拿出一半给许戚买好吃的,愿意带上他和自己最好的朋友玩耍,像一个永远值得依赖的小大人,活泼又有个性。

许戚不喜欢回忆这些事情,这些在许诚死后,变得越来越模糊的记忆。

这份珍贵的爱被他弄丢了,从那一刻开始,他永久的失去了被爱的资格。陈芳,许山,梁悦,甚至是最开始的林安楠,他只是想能得到一点点爱,可是这种珍贵的东西不愿意来到他的身上。廖今雪和他们一样,吝啬于爱他。

既然这样,当初又为什么要把他从深渊拉上来?

许戚蜷缩着身体,脑袋被酒精麻痹得一会想到那个,一会想起这个,全都搅和在一起。远处突然晃来一道刺目的白光,许戚眯起刺痛的眼睛,轮胎擦过地面碎石子发出独有的粗糙声响,一段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自行车断断续续的清脆铃声。

心被高高地抛起,松开,直直往下坠落进黑暗。

“你是不是有病?大晚上的蹲在路边干什么?”

自行车主稳住被吓得歪七扭八的车龙头,回头破口大骂蹲在路边的许戚,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深夜一阵发怵,在越来越听不清的骂声里远去。

过了很久,许戚感到一阵知觉回笼,头脑热到发胀,双手双脚冰冷得好似才从水中抽出来。

他刚才在期待些什么?

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许戚双腿软绵绵使不上劲,走回去好像有点艰难。他回过头,许诚的影子已经消失在水面上,答案也不会在今天得到。

许戚累了,不知道是刚才那阵自行车铃声,还是回忆的分量压的他不能呼吸,他撑住地面,想要坐下来缓一缓,等酒劲散去再回家。

可是没等掌心压到路面上的碎石子,一股大力把他手肘朝外拉起来,许戚疼得拧起眉,转头望了回去,闯入一张让他瞬时忘记了一切的脸庞。

廖今雪的脸一半明,一半暗,隐在冷薄的月色中,一只手紧拽住许戚的胳膊,手背撑起青筋浅显的轮廓,快把骨头捏得作响。

“你怎么在这里?”许戚歪着头,哑声问道,可能是醉了的缘故,他居然觉得现在的情形有一点好笑。

廖今雪脸色晦暗发沉,“你刚才打算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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