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把嘴张开

医院诊室外,横列的蓝色铁椅被来来往往的病患磨去最上面一层漆,再看不见金属的光泽。即便是工作日,这个地方也有非比寻常的压抑与繁忙。

许戚听见广播叫出自己的名字,恍若从神游中醒来,身上的疼也跟着隐隐复苏,医生看了一眼他取来的片子,说:“运气还好,没有伤到骨头,我给你开几管药膏,回去后一天三次涂在伤口上,你脸上的伤待会处理一下,没什么不舒服就可以回去了,下次别这么冲动。”

护士拿着碘伏和纱布过来,叫他去旁边的小床上药,许戚没有反驳医生那句‘冲动’,接过了收据,“谢谢医生。”

离开公司以后,两个同事陪许戚来医院挂号,平时他们一句话都没有和许戚说过,路上弥漫让人尴尬的沉默。挂完号后,许戚让这两个同事先回去,两人嘘寒问暖安慰了他一阵,走的时候却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就这样,许戚又变回一个人。

等待叫号的几分钟,医院的喧嚣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许戚一遍又一遍地回溯人生中仅有地被所有人注目的半个小时。当他把吴栋推翻在地上,手臂机械地抡下去,许戚不知道那一刻的自己看到了什么。

吴栋不是吴栋,他不是他,等冲动退散,真正的许戚又回来了。

他缩回自己遮风挡雨的壳里,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进,车上同事为了调节气氛替许戚说了很多抱不平的话,他一句也没有接。‘吴栋’这个名字在他们扭打到一起时成为了一个符号,再也带不来丝毫波澜。

工作丢了,伤也受了,看病的钱还不知道能不能报销。

可是要问后不后悔,许戚不后悔。

牙科前的等候区同样人满为患,等叫到许戚,医生让他躺上去,检查了一圈,“你这颗牙齿只剩半颗了,肯定要拔。”

“这样留着不行吗?”

医生说:“这牙都碎成这样了,吃饭嚼不到,长期下去对你的胃很不好,而且旁边的牙齿有可能倾斜,我劝你还是尽早拔掉,再考虑种牙。”

也许是心理作用,许戚左边的脸颊疼得近乎失去知觉,“必须要拔吗?”

“必须拔。”医生看多了恐惧拔牙的病患,一点希望都不留给许戚留下,斩钉截铁道:“今天就能拔了,你这种情况多拖一天就是多疼一天。”

许戚现在就很疼,可是比起听到‘拔牙’两个字的畏惧,疼痛反而退居二线。

他和医生说要再想想,到楼下取了药膏,走出门诊时,许戚才想起来他刚才坐的是同事的车。

王主管打来了电话,尖锐的铃声一阵接一阵,许戚静看着手机几秒,按下了拒听。医院外停满待载客的出租车,许戚随手拉开一辆,司机问去哪里时,左侧残缺的半颗牙齿隐隐痛起来。

去哪里?

许戚碰了一下脸颊刚上完药的伤口,脑海里已经预演出梁悦看见后会问的话,做出的表情。家好似一针过期的镇定剂,明明该带来安心,可因为过期只有持续不断的钝痛。

“去今硕牙科。”他说。

司机打开导航。

第三次来到这里,许戚的心情和前两次截然不同,推开玻璃门那一刻他感到些许后悔,为什么要来这里?如果要拔牙,医院更便宜也更方便。

廖今雪看到伤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很没用,很无能,连打架也要负一身伤。

许戚觉得他该转身走,双腿却违背意愿地朝相反的方向前进,诊室里的廖今雪正坐在躺椅旁为病人补牙,他换上白色大褂,那个晚上在客厅喝酒时不经意流露的侵略性也一同消失,变回那个冷淡,不食烟火的廖今雪。

感应到门口的视线,廖今雪回过头。

半张脸遮挡在口罩下,许戚依旧清晰地捕捉到廖今雪眼底一掠而过的凝滞,像是意外。

他突然有些明白,有些疼医生止不了。

廖今雪可以。

病人走后,廖今雪过来关上门,很细微的一个动作,许戚心尖不知怎么颤了一下,迅速把头撇开,可廖今雪还是看见他脸颊包的纱布,露在外面的手背上贴着几枚创可贴。

写满失魂落魄的狼狈。

半分钟后,廖今雪松开握着门把手的手,嗓音微沉:“怎么弄的?”

这四个字戳开了心事外的隔膜,许戚喉咙很干,说的话也颠三倒四,“今天我去公司,裁员名单上有我,那个同事我上次说过那个托关系进来的同事,他又把工作扔给别人去做了,还对女同事动手动脚,我看不下去,所以”

廖今雪问:“你们打架了吗?”

许戚好像被教训的小学生,紧捏着另一只手的虎口,“嗯。”

“把头抬起来。”

本能的驱使,许戚跌进廖今雪沉静的眼里,被定住般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廖今雪检查完他脸上的伤口,低头瞥见许戚提着印有医院标识的塑料袋,“看过医生了吗?”

“我去拍了片子,医生给配一点药。”

“伤的严重吗?”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也没有伤到骨头,涂点药膏就好了,还有牙齿也碎了半颗。”

许戚说完后差点咬破舌尖,窘得耳朵发红,这样算什么?直接告诉廖今雪他虽然去过医院,却偏偏还要绕道来他这里吗?

廖今雪会怎么想?

听到这句话的廖今雪没有任何反应,他走到桌边,从盒子里抽出两枚橡胶手套,戴上去后捏住许戚的下巴,说:“把嘴张开。”

这种做法显然不符合看牙的流程,可许戚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

廖今雪探入拇指,轻轻碰了一下左侧剩下的半颗大牙,问许戚:“疼吗?”

好像是有点疼的,廖今雪动作很轻,碰到的一瞬间疼痛被另一种麻麻的感觉窜替,许戚发现他们靠得有点太近。

鞋尖对着鞋尖,呼吸碰着呼吸。

“有一点。”

廖今雪后退松开手,到柜子前寻取器械,背对着许戚说:“剩下半颗要拔掉,坐下来,我给你检查一下。”

这和第一个医生说的一模一样,许戚的恐惧却莫名削弱一截,他没有坐过去,还是问:“今天就要拔吗?”

“这样对你好一些。”

“但是张嘴的时候,脸还有点疼。”许戚不愿意在廖今雪面前显现出对这种事情的害怕,只是身体已经发出明确的抗拒信号,他的声音很微弱:“可以改天吗?”

廖今雪坐到躺椅一侧,单手把口罩重新戴上,没有第一句话就否定许戚,沉思片刻:“先要止血,再看情况敷一点消炎药,今天你状态不好,拔牙的事可以推迟两天。”

许戚的伤口不可控制地涌回一股暖意,当廖今雪看过来,他不知为什么仓皇地避开对视,“好。”

止血的过程很块,牙槽的血已经在受伤到现在的两个小时里流干了,廖今雪清理后敷上消炎药,伴随一声‘好了’抬手关掉口腔灯。

许戚睁开微糊的眼睛,没有镜片遮挡,廖今雪的视线在这双微微下垂的眼睛上停留了短暂的两秒。

“周六过来拔牙,可以吗?”

许戚坐起来,脑袋还很混沌,刚才他差一点在躺椅上睡着,半分钟后才说:“后天吧,反正我已经被辞退了,有很多时间。”

他假装不在意地挖苦自己,廖今雪记录的指腹摩挲了一会,什么也没有问,把预约时间填在后天的日历表上。

“你的眼镜怎么不戴了?”

廖今雪的话提醒了许戚,搜刮脑海里的记忆,他才想起来:“被打断了,应该留在公司。”

“这样可以看清吗?”

“看不清字,但是其他东西还好,我度数不高。”

许戚是天生散光,小学开始就是被同学嘲笑的‘四眼仔’,他的两只眼睛其实只有两百度近视,可因为散光的缘故,不得不从小就戴着笨重的眼镜。

廖今雪没有再问,只是说了一句:“你原来那副镜框有点粗,要换可以试一下别的款式。”

许戚望了会廖今雪的背影,微怔:“好。”

“还有今天这件事情。”

廖今雪说了半句,许戚的心已经高高悬起来,他勉强笑了下,提前为自己寻找台阶,“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冲动”

“我不是要说这个,”廖今雪却打断他,连带椅子转过身,“你的同事值得一顿教训,打他是轻了,但以后如果再遇上这种人,你用不着为他们伤到自己。”

没有说许戚做错什么,也没有责备他小题大做,廖今雪冷静地陈述事实。

许戚像是不会说话了一样,诊室里的安静带来一丝不寻常的气氛,萦绕在他和廖今雪之间,半晌,许戚低下头,“我知道了,谢谢。”

这里好像不应该说谢谢,显得很不搭。

可是许戚和廖今雪谁也没有觉得不合适。

走出诊所,许戚没能顺利打到车,他漫无目的地走到街上,不知道前路的方向,也不知道要去那里,可能他只是想要短暂地拥有一个人的时间,给今天发生的一切缓冲消化。

王主管的电话煞风景地打进来,刚才许戚开了静音,这已经是王主管拨打的第五通电话。许戚依旧没有接起来,给王主管发去一条扼要的短信:明天下午我会来公司处理辞职手续。

电话铃声停止了骚扰。

许戚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一片商业区,四周被喧嚣淹没,是打车的好位置,可是许戚没有等在路口,他的视线被一间眼镜店吸引,再次反应过来,已经推门走了进去。

上一次去眼镜店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许戚骨子里似乎很恋旧,无论是手机还是眼镜,都陪他走过了漫长的岁月。那副被吴栋打碎的眼镜是许戚上大学时配的,差不多九年了。

“先生,您想要什么款式的眼镜?”

许戚面对过分热情的售货员总有点手足无措,他站在透明的柜台前,扫过那几排崭新的眼镜,“我自己看一下。”

售货员很是敬业,不停歇地问:“您喜欢什么样的款式可以和我描述一下,比如方框还是圆框,什么颜色和大小。”

“方的就行,颜色不要太鲜艳。”许戚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话好像怎么都开不了口,哪怕没有人在意,心也跳得不同寻常的快,“有没有细一点的框?”

“有,我给您拿。”

售货员从柜子里取出几副和许戚描述差不多的眼镜,都是许戚从来没有见过的新潮款式。

上学的时候陈芳带他去眼镜店里配眼镜,只会买最丑最便宜的框,后来许戚也习惯性地挑最不起眼的款式,因为一直都是这样,自然而然觉得那才是最适合他的。

许戚踌躇了一会,拿起一副无框眼镜架上鼻梁,镜片是薄薄的长方形,分量很轻,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出了会神,售货员夸赞道:“很适合您,其他这几副要试试吗?”

“好。”

几副眼镜试完,许戚选择买下第一副,他测完度数回来结账,在票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售货员说一周后拿着票据来店里取,许戚记下了日期,走出眼镜店时,脚步一顿。

许戚想,他不是听了廖今雪的话,而是那副眼镜的确很好看,售货员也说适合他。

反正和廖今雪没有一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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