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冰与火

浴室的镜子被氤氲的雾气蒙上一层面纱,许戚伸手胡乱地抹几下,映出一张与雾气一样模糊的脸。

洗完澡后的余热给脸颊添上一撇血色,湿哒哒的发尾还在不断往下滴水,顺着许戚锁骨凹陷的小窝向下淌,再度弄湿刚刚擦干的身体。

他草草揉了两把头发,取来挂在墙边钩子上的换洗衣物,里面夹着一条新的内裤,柔软的布料拿在手里格外烫手。

许戚错开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把宽松的衣服往身上毫无章法地套,比他平时的尺码大了很多,必须要把袖口往上挽了又挽,才能露出半截瘦削的手腕。

处处都在提醒,这不是他的衣服。

洗衣凝珠香气直往鼻腔里窜,带有一丝闲置很久的衣橱的气味,许戚不清楚他怎么就到了廖今雪家里,还用他的浴室,洗了一个热水澡。

记忆似乎空缺了一部分。

以前他就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情绪波幅太大,为了避免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和痛苦,大脑会自动激发出保护机制,让他暂时抽离出自己的身体,成为一个旁观者看待整件事情的发生。

这段记忆会连同痛苦一起从身体里切除,就像拿手术刀切掉一块小小的肿瘤。

等他彻底醒来的时候,已经裹着毛毯坐在廖今雪的副驾驶里。

“许戚,你还好吗?”

廖今雪敲响浴室的门,很久没有听到里面传来水声,于是淡声询问。

门上的锁从里面解除,拉开一道狭窄的缝隙,许戚冒出一个脑袋,雾蒙蒙的水汽连带混淆着廖今雪的视线,最终落在许戚那张没有眼镜遮挡的脸上,停滞了一会。

洗过以后的脸庞很干净,像一杯寡淡的凉开水,除了还算直挺的鼻子,没有哪处五官能拿出来特别表扬。

许戚的眼尾与睫毛都朝下生长,偏细长的形状,总是半垂着,现在也是。瞳孔的颜色着实太深、太暗了一点,明明已经到了该成熟稳重的年纪,他却给人一种怪异的温驯,忧郁和小心翼翼的感觉。

看着就让人很想去欺负。

“没事,我洗好了。”

许戚弯下脖子,慌忙把还映着雾气的眼镜戴上去,阻断了廖今雪赤裸的打量。

廖今雪瞥了眼许戚衣领下那截白皙的后颈,侧身让出一段路,“湿了的衣服先放进衣篓里,明天再洗,现在太晚了,洗衣机的声音会吵到邻居。”

“我可以带回去洗,不用麻烦你。”许戚低声说。

“你确定吗?”

“嗯。”

廖今雪不再坚持,走在前面带许戚回到客厅。

不论什么事情,廖今雪的态度始终很客气,保持一段不被人轻易察觉的距离,还和高中时一样。

许戚被水浸湿的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他试着重启了几次,要么一直黑屏,要么闪烁几下又熄灭。

这部手机已经陪伴他快要五年的时间,市场更新换代不知多少次,许戚依旧没有换掉它的想法。

现在看来,不得不提前退休了。

廖今雪从厨房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罐啤酒和一杯热水,后者放在许戚面前。

扯开易拉罐拉环,廖今雪仰头喝了一口,注意到许戚投来意外的视线,廖今雪扫了眼他面前没有动过的热水,“要换成别的吗?”

许戚摇头,避开闪躲的目光,“不是,已经十点多了,我该回去了。”

“你手机坏了。”

这句话能间接翻译为‘不安全’,廖今雪补充道:“家里有客房,你可以在这里借宿一晚。”

许戚脑袋轰隆了一声,怔怔地看廖今雪,廖今雪也看着他,等意识到这样的对视太诡异,已经有点晚了,许戚磕磕绊绊地说:“可是”

‘可是’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廖今雪抬手按了一下眉心,微沉的眉眼使他露出少许疲态,等待许戚接下来的话。

这一瞬间,许戚觉得自己犹豫的样子太矫情,最开始冲动打扰廖今雪的是他,后来也是他控制不住情绪做出了奇怪的事情。廖今雪没有一句问责,还把他带回自己家里,已经是仁至义尽。

这种时候还想着撒谎,廖今雪应该很不耐烦,也很后悔帮助了他吧?

许戚不再‘可是’下去,轻轻回了一句:“那就麻烦你了。”

廖今雪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转动手中的啤酒罐,“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跳下去,本来我可以拉住你。”

重新以第三人的视角回到刚才,许戚额头一阵钝痛,那一刻,好像有很多可怕的画面浮现在脑海。

许戚僵硬地扯出笑,自嘲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可能是发疯了。”

“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水,对吗?”

重逢到现在廖今雪第一次提起‘以前’,许戚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回答:“嗯。”

“现在还这样吗?”

“有一点。”

“那为什么要跳下去?”

“我以为有人在下面,他在求救。”

许戚没能说出‘溺水’,这两个字的威力太大,在舌尖滚一圈就带来可怕的窒息感,将他溺毙。

廖今雪停止转动啤酒罐,放回桌上,底部传来沉闷的响声,“你很勇敢,但这种事情下次不要再做了。”

勇敢?

许戚用力捏了捏另一只手的拇指盖,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准确来说是不明白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廖今雪淡淡地解开他的困惑:“你连死都不怕,难道不算勇敢吗?”

诡异的沉默。

许戚盯着玻璃杯里的热水,临近杯口的水面时而浮起细微的波痕,他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喑哑:“我能去拿杯啤酒吗?”

廖今雪看了许戚两眼,算是默许,“啤酒放在冰箱上格。”

许戚很快地说了‘谢谢’,逃也似地离开客厅。

他什么也不想喝,更不要提酒,进到厨房后许戚双臂撑住水槽边缘,出神地凝视下水口,黑漆漆的洞口同样凝视着他,连带那些凌乱的记忆一起吸卷进去。

廖今雪是知道的,他连死都不怕。

他十年前就知道。

那段交集被他们互相回避,生疏地维持在一个根本不熟悉的距离,可是发生过的事情没有办法抹去所有痕迹,哪怕某一处变得模糊,渐渐淡忘,依然能在某个关键词的出现让许戚猛然回到那个秋天,重新感受灌入裤腿与鞋里的冰水,和一声划破夜空的自行车车铃。

后来,他无数次在梦里听见那串车铃声,只是骑在自行车上的廖今雪的脸,始终看不清。

许戚压制住越想越深的回忆,拉开冰箱门,装作若无其事地寻找啤酒。

包装鲜艳的玻璃罐与新鲜果蔬整齐摆放在每一格中,显示出主人良好的收纳习惯,这些物品中,啤酒显眼的外壳却怎么也看不见。

廖今雪的手臂擦过许戚,从敞开的冰箱门侧柜中取出一罐啤酒,许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到身后,受了一惊,本能地转身,困在廖今雪与冰箱的夹缝里。

运作中的冰箱朝后脑喷洒冷气,许戚一半身体置入冰窖,另一半几乎贴到近在咫尺的廖今雪,跌进那双深沉而危险的眼眸,看着里面的自己。

“小心。”

手腕猛然被拉住,将许戚从磕到内嵌柜的边缘拽了回来,惯性作用下倒向身前的廖今雪,那股已经深深刻入记忆的香水包围住许戚,恍惚了一阵,他才迅速离开了廖今雪的怀里。

“对不起。”许戚失神地喃喃。

廖今雪看向胸前的衣服,刚才被许戚还湿着的头发压到,濡湿出比周围颜色更深的一块区域。

许戚也看见了,从脖子一路烫到脸,尴尬混杂羞耻,低下了头。

廖今雪没有为刚才的意外解释什么,离开前说了一句:“把头发擦干再睡觉,不然容易感冒。”

许戚把头埋得更低了。

客房灯熄灭,房间里充斥着陌生的陈设和气息,许戚躺在床上,回顾跌宕起伏的一天,不敢相信,这些事情居然都发生在同一天。

他已经很难想起白天吴栋和王主管恶心的嘴脸,闭上眼,全是廖今雪。

溏淉篜里

此时此刻,他与廖今雪不过一墙之隔,许戚又听见一串熟悉而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带着时间倒回十年前的秋夜,这一次,但愿他能看清廖今雪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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