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的眼睛”

“许戚,你也太没用了。”

“不会真的晕倒了吧?”

许戚眼前的光晕忽明忽灭,一会是水库黑压压翻涌的水浪,一会是阳光烧灼的气息。不记得过去多久,硬邦邦的塑胶跑道硌着恢复触感的脸颊,疼得许戚抽了一口气。

手心撑住地面缓慢直起身,远处打球的男生刚好失手扔来一颗篮球,弹越球筐,差点擦过许戚脸颊。

人群为这个巧合爆发出一阵笑声,没人去看许戚苍白如纸的脸色。

“你们别欺负许戚了,要打球就好好打!”

女生清脆的声音把看热闹的男生们一一骂了回去,篮球原路丢回,许戚抬起僵硬的脖子,站在面前的林安楠抱着膝盖蹲下身,眼底含着陌生的担忧,与他平视,“你跑完两圈就晕倒在这里了,感觉还难受吗?”

“还好。”许戚嗫嚅,厚重镜片后的视线不断往下偏移,不敢凝视女孩明亮干净的眼睛。

怕多看一眼,就会让她发现自己的慌乱与自卑。

“难受一定要告诉老师,那群男生太坏了,我让他们帮忙把你背回教室,没有一个人肯过来。”

林安楠忿忿地替许戚抱不平,毫不遮掩对这种欺凌行为的鄙夷,见许戚的脸色依旧差得不像话,她打住了自说自话,改问:“你渴吗?要不要喝水?”

“不用。”

许戚心里想的是‘好’,说出口却变成拒绝,这种问题在他以往的经历里太少有,根本没有熟悉的应对方式。他的胸口发胀,品尝出懊恼的滋味,可能还没有从刚才剧烈奔跑的两圈里恢复神智。

气氛稍有尴尬,默了会儿,许戚生疏地用磕磕绊绊的低音加上一句:“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

林安楠一点不为许戚的不近人情而介意,笑容不减,比午后阳光还要灿烂几分,“毕竟我是班长嘛。”

堵在胸口的酸胀像细小的电流穿过五脏六腑,裹挟着温度淌去僵硬的四肢,带来春一般复苏的温暖。

晚上回家,许戚吃完晚饭把自己锁进卧室,从床头缝里取出日记本翻开新的一页,蘸着悸动写下一行隽秀的字。

6月4日,天气晴

今天太阳很大,蝉在树上叫了一整天,数学课没有听懂,下午跑步的时候还晕倒了,很丢人。

但是醒来后见到了林安楠,她笑得很好看,原来还记得我的名字。

灰色的日子里,喜欢上林安楠是被许戚唯一一件赋予不同色彩的事情,足以一笔一划郑重地记在日记本,供每天夜里躺在被窝回味仅有的接触,反刍一丝甜。

许戚是个透明人。

走在十三中的路上经常会被骑自行车打闹的男生们无缘无故撞到,学校里惯会欺负弱小的混混都不常联想到他,欺负一个没有脾气的人,半点没有成就感可言,他太平凡,窝囊得毫无特点,从来没人关心他的心情是好是坏,除了班长林安楠。

尽管只是出于一班之长的责任心,林安楠对每个同学照顾有加,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关心,总能换来许戚一瞬间满到溢出的感动。

唯一这个词太珍贵,拥有另一层心照不宣的含义,许戚自己也知道,他这样的人从一早就没有明恋一个人的资格。

如果让任何与许戚有过接触的人回忆他的相貌,不管一百张嘴能有多少份答案,总结成一个词,大概都会是普通。

春夏秋冬,无论什么时候,许戚清瘦的身型永远套在那件肥大的校服里,黑发额发和眼镜框遮住半张脸,闭着没有血色的唇,一截瘦削的下巴总随埋下的脸抵在领口,散发不让人靠近的阴郁气息。

老师间形成一种默契,课堂上从不会喊许戚站起来回答问题,核对花名册乍看到许戚的名字,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他是否真的属于班级一员的怀疑。

许戚也会遗忘自己。老师杵在讲台上课,他觉得自己是一道飘忽不定的影子,忽地失去重量,升到半空,刺耳的下课铃打响,才有重重坠落回身体的重量。

许戚从一早就知道,他和身边所有人都不同。

这点指甲盖缝大小的差别,让他自有记忆开始便是其他正常人眼里,最不正常的人。

六月,盛夏。

教室是一个窒闷的火炉,风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随时要坠在学生们黑压压的头顶。

许戚低头写数学题,写一会,停下几分钟,和不讨喜的外表一样,他的脑子也与聪明沾不上边,对此,所有老师都不觉得意外。

小学初中的时候,许戚还能吃力地摸到班级二十名的门槛,等上了高中,高强度的学习渐渐让他从二十名,掉到二十五名,再到三十名。每次家访结束,陈芳都会甩着那些成绩单说出许多旁人无法想象的难听的话,这种晚上,一般不会准备给许戚的饭菜。

划掉草稿纸上第二种算法,依旧是错的。许戚搁下笔,在呼吸都是闷热的教室里,鲜少有人能静下心做题。

惯性作用下,他望向林安楠的座位,自习课上到一半,王老师有事离开,几个闷坏了的女生便围在林安楠座位旁聊天。林安楠是七班的班长,也是班级里公认最漂亮、人缘最好的女生。

今天聊的话题似乎和往日不大一样。

“你刚才看见了吗?长得真帅,听说是从三中转来的,那么好的学校怎么会转来我们这里?”

“谁知道,可能是搬家了吧。”

“才过去一周,4班的姚冰已经开始追人了,听说她每天放学都去6班门口等人,不知道现在发展到了哪一步。”

“廖今雪不会答应吧,”一个女生小声说,“他看起来像是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的样子。”

“姚冰那么漂亮”

后排的蒋明不合时宜地插进一声嗤笑,打断女生们的窃窃私语,他刻薄的神情让本就拥挤的五官更加惨不忍睹,偏偏只有自己意识不到,大声喧哗好像要让所有人都听到:“要我说,不用两周这小子肯定原形毕露,你以为他现在装好人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看你们这群没有脑子的女的冲他犯花痴,他假装假装矜持,你们还真敢相信,指不定心里怎么笑你们蠢。”

女生们明显都惧怕蒋明,即便反感也默不作声。林安楠瞪了他一眼,“蒋明,你能不能不要乱说话?廖今雪又没有惹你。”

“允许你们花痴,不允许我说几句真话?”蒋明嗓门很大,毫不避讳惹来全班目光,“班长,你那么维护这个新同学,不会也喜欢他吧?”

“你,你”

蒋明把她从上到下瞧了一遍,眼神赤裸裸,令人作呕,“还是算了,姚冰比你漂亮不知道多少倍,换我我也选她。”

林安楠在同学注视下气得浑身颤抖,双颊红得滴血,慢慢噙满一层泪光。许戚的心和掌下作业本一样被揉得发皱,他想从座位站起身,过去朝蒋明脸上打一拳,让他给林安楠道歉。

可这些画面仅仅在脑海里一遍遍循环,蒋明跟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和同桌打诨,气哭了的林安楠被女生们围在中间,细语安慰。

“安楠,你别信蒋明乱说,姚冰没有你好看,真的追起人来你肯定不会输。”

其中一个显然不怎么会安慰人,刚说完就被另一个胖女生打了一下。

林安楠的情绪已经平稳下来,不断捏着那团擦完眼泪的纸巾,一言不发,脸颊褪去因羞愤浮起的红晕,依旧有些不正常的红。

这些变化像一根细小恼人的刺,扎得许戚说不清哪里疼。

廖今雪这个名字围绕耳边打转,笔尖无意识地划过草稿纸,京,还是经?雪是下雪的那个雪吗?一个男生取这种名字,真怪。

作为让林安楠无冤受到欺负的罪魁祸首,许戚本能地对这个名字连带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生出抵触心。

等真正知道这三个字该如何拼写的那天,前几周的考试成绩出炉,排名张贴在走廊的布告栏上,学生走走停停,轮到人群之外的许戚看清名单,第一栏赫然印着他此生都难以忘掉的名字,廖今雪。

原来真的是下雪的雪。

“真厉害。”许戚听到后面的女生和朋友惊羡地议论:“长得帅,成绩又好,他是没有缺点了吗?”

“是啊,”另一个女生轻叹,满含憧憬,“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子的女生。”

“安楠,你”

听见这道声音许戚浑身血液都凉了一半,优秀二字碾磨着耳道,笑话他这半年里不切实际的幻想。

林安楠明亮的眼里多了一个人的身影,偶尔有朋友故意在她面前提起,她的笑容里会溢出藏不好的羞涩。对此,所有人心照不宣,甚至还会开玩笑地问林安楠,准备什么时候向廖今雪告白。

许戚可以确定,他对廖今雪这个名字的讨厌不是没有缘由。

千千万万个普通人里,凭什么只有廖今雪那么优秀?不打招呼地闯进他的生活,却不和他一样平凡,毫不起眼。

中途转学算什么光彩的事情,难道不该安安静静就此成为学校里寻常的一员?偏偏廖今雪不这样,他身上的光芒太耀眼,像蒙灰的宝石终将要被人发现,即便是毫不知情的情况也吸引走太多人的视线,如此正负极相吸,引来许戚的憎厌。

6班在7班的斜后角,每次体育课回来,许戚路过6班的脚步都会刻意放慢,透过后门和窗户搜寻坐最后一排廖今雪的身影。他一米八几的身高放在整个年级鹤立鸡群,总能看见座位四周不一样的男女说说笑笑,很受欢迎。

女生仰慕廖今雪的样貌和优异的成绩,男生喜欢与受欢迎的人交朋友,满足自尊心。廖今雪从不会对旁人露出迎合的笑脸,礼貌性地回复,解答作业上的问题,却与谁都保持一道不可跨过的红线,落在许戚眼里,只是变相地证明他虚伪做作的证据。

优秀的人即便冷漠也能得到源源不断的示好和偏爱,他是廖今雪的反面,理应只得到冷眼,连喜欢的女生奔向别人怀抱,也要被迫站在原地,呆呆地看。

许戚开始不满足于教室外匆匆一瞥,渐渐的,他成为一道真正的影子藏在校园里各个角落,像极了下水道里终年不见天日的老鼠,窥视廖今雪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冲动第一次产生是因为林安楠,刚冒出苗头就被许戚掐灭,他惧怕被当成变态,从此失去最后一个关心自己的人,可面对廖今雪,再多顾虑都不值一提。

他根本不在乎廖今雪会怎么想。

许戚不清楚这样做的具体意义,可能压抑太久的不平衡终于爆发,可能是对廖今雪单方面的嫉妒,可能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为了满足自己病态的偷窥欲。

夜晚回到沉闷的家里,许戚习惯性把每天和林安楠单方面的交集记进日记,渐渐的,林安楠的名字在日记本里出现越来越少,取而代之,是每每写到都会刺破纸面的另外三个字。

廖今雪的餐盘里打了很多荤菜,有挑食的习惯,还把里面的青椒全都挑了出来,浪费食物。

廖今雪数学考试又是第一,下午去办公室帮老师改卷子,其他人都要上课,凭什么只有他有特权?这不公平。

晚上的家长会廖今雪父母没有来。真奇怪,要是我有这样的成绩,爸妈说什么都会赶过来耀武扬威吧

许戚比廖今雪更清楚有多少人向他告过白,考过多少次第一,被老师在课堂上点名表扬过多少回。

一旦抓住机会,许戚就会藏进人群,像小偷一样窥察廖今雪的背影,看他听别人说话时的表情,回答时唇角的弧度,心底暗暗诋毁那双眼睛根本没有女生们说的好看,更像一潭冷冰冰的死水,吞灭周遭的温度,投下石子激不起任何波澜。

幽暗又难看。

当对方转过身,许戚会迅速低头盯着脚下一小块地砖,直到几分钟过去,廖今雪的身影已经兀自走远,他再暗自跟上,如此反复。

“廖今雪,你刚才在看什么?”

男生大大咧咧的嗓门吵扰着耳朵,廖今雪没有任何表情,收回视线,“没什么。”然后默不作声侧开和对方靠得过近的手臂。

“我还以为你在看许戚呢。”男生啧了一声。

“许戚?”

“就是后面那个戴着眼镜,瘦瘦的男生,一点精神气也没有。”

他描述得很形象,廖今雪垂眸像在回想刚才看见的那群人,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正常,你才转过来多久?他在隔壁7般,刚才好像一直在看这个方向,不知道是不是看你。”

“应该是看错了。”

“谁知道,”男生耸耸肩,“听他们班里人说他脑子有问题,像是他这种人会做出的事情。”

廖今雪脚步微顿,“他智力有障碍吗?”

“不是,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对方摆了摆手,凑近压低声音,没有注意到廖今雪因为他的靠近蹙了一下眉头,滔滔不绝地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八卦:“他有精神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以前初中就和他一个学校,那时候他也是这样阴沉沉的,跟鬼一样。听说以前家里出过一次意外,挺严重的,还死了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刺激,从此以后脑子就有点问题了”

“这样。”

男生说完一大堆,廖今雪平视前方淡淡附和了一声,似乎对许戚的精神状态并不感兴趣。

这个反应多少让男生有点尴尬,撇撇嘴,没再继续这个不舒服话题,开始和廖今雪聊起最近流行的街机游戏。

走进食堂,廖今雪停在楼梯扶手前,状似不经意回头,捕捉到许戚仓促瞥开的视线。

他静静盯了那个方向几分钟,许戚以为危机解除,小心翼翼将眼抬起,结果猝不及防掉进一双死水般深不见底的眼眸,带着一股强劲的吸力,将他拖进满池幽暗的深水,捂住口鼻,剥夺所剩的呼吸。

廖今雪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地望着他,无声张开唇。

举着餐盘往来食堂的学生挡住廖今雪的脸,许戚只看清口型中第一个字。

不…

不什么?

不要跟着我,不要坐在这里,不要看我。

许戚拿餐盘的手微微抖动,机械地移动双腿,换坐在另一端背对廖今雪的位置。

心跳盖过吵闹的食堂,像是他最讨厌的雨滴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不停歇地砸在耳边,声声难自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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