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样大的举动不可能瞒过相距不过几十里的律延。

律延笑一笑,下了一道奇怪的指令,放松攻城的节奏。这放松也不是全部放松,只针对段其义镇守的西南门。

几天后,京中开始出现传言,说是第三路勤王军亦中伏全灭。

城中早已经是人心惶惶,这说法的出现几乎立刻击溃了众人的心,很快一传十十传百,这个让人恐惧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京城。官方不得不出告示辟谣,说这传言纯属伪造,朝廷至今尚未得到其他勤王军队的明确消息。然而谣传还是愈演愈烈,大有一发不可收拾要星火燎原的趋势。

直到最后,百官中竟然也开始有人质疑朝廷是否真的隐瞒了前线消息。当然这话没人敢在台面上说。但私下的交流使得一种消亡已久的言论开始抬头,那就是早被萧定坚决否定的南巡之议。

在一次早朝上,这个论题被人大胆地提了出来。上奏的是萧定的御史中丞齐见哲。

御史台本来有监察职能,在此刻把京城中人心不稳的情况反映上来也是官员本分。然而这位齐中丞或者是出于对君主的关切,或者也可能是出于对自己生命的珍惜,在反应完流言漫天的情况后,顺便提出了宣华府之役后,京都储粮补充不足,如今救援不力,再守下去,很可能是坐以待毙的猜测,并建议萧定考虑突围南幸之途。

这话语在朝议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坚守派和突围派展开了激烈的舌辩。

坚守派称出城风险太大,万岁亲身赴险,一个守卫不周,便有终身之恨;突围派称留在此地不过是温水煮青蛙,等粮尽破城,一样是终身之恨。总之两派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阵营,打的倒都是忠心护主的旗帜,被他们紧紧护在中心位置的萧定感觉头痛。

这时候来自前线的段其义的意见左右了众人的视线。

段其义称因为京城占地大城墙长,匈奴的包围圈也并不是滴水不漏,至少他守的西南门因为地势不平,不便行马,匈奴人的攻势便很有点后劲不足,如果真的突围,可以考虑此处。

萧定沉吟。

段其义的讲叙为突围说提供了可能,一时间弃城的呼声在朝堂上成为主流。

而萧定因为前线的频繁失利也并未如前次一样坚决地否定这决议。

在他心中,这时其实是隐含着一些失望的。哪怕是他压下心结,起用陈则铭,陈则铭所能做的也只是接替段其义继续守城,两者都是守,并不能因为前者是名将,便守出朵花来。而坚守则表示着此后还有漫长的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事情的走向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萧定有和京城共存亡的心,但那是因为他想在绝境中反败为胜,并不是因为他活腻了想陪着众人自取灭亡。

在早朝的最后,他反常地没有驳回御史中丞的上奏,他只简单留了两个字——再议。

陈则铭在战事中听到这样的变化,大惊失色,立刻派人召回了多嘴的段其义。

在匈奴军这一天的日常攻击告一段落之后,陈则铭安排好人手,自己则纵马入宫,求见萧定。

萧定立刻请他入宫。

陈则铭见到萧定,开门见山道:“不能弃城。”

萧定看着他战盔未脱,满面尘土,知道他是从前线赶回来,心中不禁软了一软,放过了他的无礼,道:“爱卿有什么直说无妨。”

陈则铭跪奏:“匈奴人惯用围三阙一之术,从来都是诱敌出城后,断其后路,在平原上设伏追而围剿,万岁确定一旦出城,车驾快得过敌人的骏马吗?届时敌人以五围一,想退回城中,已经万万不能,重围中还能逃到哪里去?”

他心中愤怒,说话也异常直接。

萧定脸有点僵了,沉吟不语。

陈则铭道:“本来京城墙高城坚,兵士们才能凭借它抵挡数倍于己的敌人,真要到了城墙之外,这些优势荡然无存,将士们拿什么抵挡敌人的快马尖刀?”

萧定道:“城中粮草不足。”

陈则铭道:“京中官员商贾甚多,每家都有余粮囤积,若能收集起来,足以支持到援军到来。”

萧定道:“援军战力不强。”

陈则铭道:“请万岁派出探子,探听各路勤王军的位置,命令他们彼此保持联系,不要轻易与匈奴军接触,以防对方各个击破。待勤王部队会合完成之后,匈奴军便是突袭,也不那么容易得手。届时殿前司在城中来个遥相呼应,前后夹击,那胜算岂不比此刻临阵脱逃要高上百倍?”

萧定沉默了,他也并不是多赞成此刻弃城而逃,坚守的决议最初是他提出来的,让他转身立马承认自己的判断原来是错了,他也不大乐意。

他长久地凝视陈则铭,朝堂上的臣子争得面红耳赤,他们的言论里有大公无私的大道理,也有假公济私的小算盘,这个人呢,他是公心还是私心?

陈则铭在他的目光里并不退却,不知道何时开始他已经不惧怕萧定的审视,他可以想象得到萧定此刻在想什么,他们太熟悉对方。萧定的猜疑是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那是出自深宫的他的积习,哪一天不存在了,陈则铭倒要为他感到惊讶了。

如此良久,萧定终于开口:“你有几成把握退敌?”

陈则铭立刻道:“五成。”

萧定微微偏头,身旁立刻有司礼监的人上来斥责:“不过五成,将军怎么敢拿万岁的性命儿戏?!”

陈则铭看也不看那太监,直视萧定道:“万岁若是弃城,那便一成也没有。”

众人都惊恐,惊的是他竟然这么大胆无礼,恐的是这弃城难道真的如此惊险,那这被围的噩梦只能继续下去?

萧定动也不动靠在座上,眼底隐约有些薄怒,盯着陈则铭不说话。

陈则铭泰然道:“万岁三思。”

萧定突然笑了笑,漫不经心便将话题扯到了另一处:“那一夜,爱卿看过那些奏折有何感想?”

陈则铭微怔,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些请斩叛逆的奏折,眼神一下黯了。

他虽然知道萧定疑他,可到底自己是一心为国,被人这么迎头痛击不是不心痛的,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万岁仁慈,重罪之下竟然能饶臣不死,此后更给了罪臣将功赎罪的机会,罪臣该当死而后已,以性命报天恩。”

萧定一直含笑看他,待他说完,不住摇头:“不对不对,朕不是这个意思。”

陈则铭不禁讶然,萧定欠腰往前,深深看他:“朕让你看那些奏折的用意是——此刻国家危难,你当为国出战,那么此后,无论你身后有多少暗箭,朕,当为你一一挡之!”

陈则铭震惊地看他,良久木立,不能出一言。

萧定直起身体靠回座椅中,同时展开了一个善意的笑容。

这次谈话结束在一个陈则铭从未想到过的方向。

他离去后,萧定立刻追加封赏送入军营。几乎是陈则铭前脚入门,后脚赏赐便到了。和赏赐一起来的还另有一个人——一名少年卫士。萧定在圣旨中说此人弓马极精,武艺超群,特赐与陈则铭做个近卫护身。

这少年名唤路从云,年纪不大,却已经八品功名在身。陈则铭仔细看,这人身形矫健,相貌隐约有些眼熟,似乎就是那一日朝华门下射杀庞大勇的人。回想那一日,陈则铭也不能确定那一箭的本来目的是不是自己的后心,想着难免有些隔阂,但萧定的意思他也无法违背,只得将这人收入麾下,让他做了个亲兵头目。

几日下来,陈则铭发觉这路从云稳健精干,处事大气,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做个亲兵着实有些委屈,想提拔他做个偏将,那路从云居然不肯,说万岁要他来便是保护殿帅,不好妄自违命。

陈则铭听了这话并不答话,将他留了下来。

路从云拱手道谢。

陈则铭料定萧定是对自己还是不放心才钉这么个钉子在自己旁边,对路从云虽然诸多礼待,但到底有些冷淡,只是点头,示意他退下。接下来军务缠身不可开交,转眼便忘记了此人。

待一切安排妥当,众将退下,陈则铭出帐,看到路从云持枪守在账外,不禁惊讶道:“今日是你当值吗?”

路从云道:“下官有事禀告将军,是以跟守值兄弟换了班。”

陈则铭心中奇怪,将他领入帐中道:“是什么事?”

路从云单膝跪倒在地,抬起头道:“将军不记得下官了?”

陈则铭一愣,那路从云笑起来,“敬王殿下让下官代问将军安。”

陈则铭这才恍然大悟。

当初送别敬王时,有位劲装少年一直在道旁等待,想必就是他了。之后自己亦是目送两人离开的。只是事情过去这样久,路从云又比当时高大了不少,一时间哪里看得出来。

一想到敬王,陈则铭心中一热,忍不住下座扶路从云起身,道:“敬王如今怎么样?”

路从云道:“敬王如今又是太子了,殿下谢谢将军曾援手的恩德,太子说无论何时,他总会尽力保全将军。”

陈则铭微微一愣,并不说话,只是笑一笑。

路从云见他不答,颇有些歉意道:“当初万岁复辟的计划,殿下也是知道的,并派了下官前来,此事”

陈则铭摆手,示意他不用往下说。

路从云看出他的倦意,不禁迟疑了半晌,终于道:“下官此次来,是自己要求的,并非万岁的意思。”陈则铭忍不住睁开眼,路从云道,“下官从小仰慕将军英雄,如今国难当头,愿跟随将军左右,以尽绵薄之力。”

陈则铭心中大奇,若不是为了监视自己,萧定为什么这么大张旗鼓送了路从云给自己,他想一想,若有所悟:“你弓箭能射多少步,什么准头?”

路从云躬身拱手:“那一日,将军若是不闪躲,那支箭当从将军腋下空隙处刺入庞大勇胸口。”

陈则铭凝目看他片刻,见路从云纵然如此说了,面上也并无得色,一时间心思百转,最终只是叹道:“真是少年神射。”

萧定在朝议中否定了南巡的提议。

此刻京城中的百姓,能逃的早在匈奴人赶到之前逃离了,不能逃的往往都是贪念故土,或者无力离开此地的人,这其中有平民,有官绅。

这城市本来人口近百万,如今十去七八,四处都是空屋,走在街道上许久也遇不到一个人,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却都大门紧闭,昔日繁华更衬托了此刻的萧条。

也正是因为如此,京中所剩的粮草才能坚持一段时间。

萧谨远征时带走了京城大部分粮食,尽管后来相关官员从运河不断地调运,送到京城的稻谷也只能勉强支撑日常消耗,一时间米价高涨,百姓叫苦不迭。谁也没想到很快之后,带着金戈之声的朔风便吹到了此处,百姓拖家带口纷纷撤走,这倒反而缓解了京都米贵的情况。

然而匈奴的围城也标识着漕运的中断,此后不会再有粮草物资运送进来,凭这些余粮能支持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萧定命人查点了城内遗留的各处谷仓,并专设官员设衙门发放粥食,城中一时间倒还人心安稳,之前无端而起的谣言,在陈则铭波澜不惊但始终固如金汤的镇守之下也渐渐散去。

然而萧定的心中充满焦虑。

粮草已经开始告急,而派出去的探子没一个有回音的,他们之中必定有很多死在了途中,有没有人能最终到达援军的军营,是个未知数。

在朝议上,众人开始无事可谈。官员们心中关注的只是城外之围能不能解,什么时候解,然而眼下谁都不可能给出这个答案。丹陛之上,萧定的镇定自若固然能稳住场面,可在那份笃定的后面,萧定心下的惶恐却谁也料不到。

这是一日傍晚,两乘小轿在冷清的街道上疾行。后面那乘,窗旁还跟着随从,那窗帘被里面的人微微掀起一条小缝。

除了轿夫及随从的沙沙脚步,此刻空中剩下的只有呼呼的风声了。

他们往城门方向一直行进,从城中心的尚能见到行人,走到此刻的沉寂如死,虽然日头还未落山,可在夕阳下看着两旁空荡荡的屋舍,那份凄凉难以言叙。随从不断前后张望,终于听到前方有喧嚣声隐约传来,他们这才精神一振。

再往前,人声渐盛,这是接近城门了。

果然很快有兵士来挡,喝问来者何人。

前面那顶轿子掀起轿帘,探出一个人来,与兵士对答了几句,很快一名将官模样的人赶到,看清来人连连拱手,也顾不得查看,赶紧叫兵士让道。轿中人返身回到轿中,两乘素帷小轿再次前行,一直往主将住的院落行去。

此刻京城靠近城墙的民居几乎都空了,军队占用了不少屋舍,陈则铭住的是一间有院子的茅屋,门前有两名亲兵守着,门前人来人往不断,被人搀扶的都是刚下阵的伤兵。

轿子落在门前,亲兵喝问。

这时路从云听到声音赶过来,看到第二乘轿子上走下的人,不禁呆住,往前跨了几步,阻止了那两名守卫的盘问,往前跪下去。那人扶他起来,低声问了两句,路从云连连点头,起身领他入内,其他人紧跟其后,两名守卫看得呆了,面面相觑。

到了屋前,路从云轻轻推开房门,侧开身体让来人进入。

那人回过身,示意众人等待。这屋子甚小,容不得那么许多人,众人都停住,只路从云与那人进去。

此刻正是一场激战刚结束不久,路从云轻声道:“殿帅一夜不眠,刚下战场。”

来人站在桌旁,看到桌上放着的食盒,轻轻伸手打开,里头是一罐药,这一打开药香喷鼻,他道:“这是什么药?”

路从云恭敬答:“是头痛药,每日陈府都会派人熬好送过来。今天的还来不及喝。”

来人沉默了半晌。

榻前,夕阳的残光落在地上,似乎谁往空中抹了一层血色。那层淡红薄光的后面,陈则铭甲胄未除地合目仰躺在榻上,头盔就在他的枕旁,棉被摊开的半边覆在身上,另一半尚未打开却被他压在了身下。他俊朗的面庞上尤有血痕未尽,配着这残红的落日,甚是相合。一双眉紧紧皱着,似乎梦中也有解不开的忧愁。

来人走近低头看了一阵,屋中静悄悄的,连他的袍角也是纹丝不动。

路从云屏息等着,那人突然转头道:“带朕去城楼上看一看。”

萧定也曾亲临过战场。

麒麟山之战,他与死神亦是擦肩而过,而执政这么多年,他手底下的人命债更是数不胜数,身为帝王,他是见惯了尸体和流血的。但此刻,当他站在京城高大的城垛后,看到夕阳下的那一切时,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住了。

城墙下的躯体层层叠叠,它们漫山遍野,掩盖了地面的黄土,静悄悄地连绵到视线的尽头。远处残阳如血,尸堆中凌乱支起的箭戟怒指着苍天,那是战士们不死的英魂。

凝目细看,才能依稀分辨出那些血肉模糊的下面是什么,那是一个个曾经活生生的人。

他们被凝固在了死亡前那一刻,他们的姿态各种各样,他们曾经想完成的最后的举动不尽相同,他们或愤怒,或悲伤,或惊恐,无论是哪一种,那种生的气息都被抹杀了,僵硬成为它们共同的特征。而当这些细节一一为人辨识的同时,恐惧亦随之而来。这就是活生生的死亡,它以张狂而无人可以抵挡的姿态降临人间。

墙外面就是地狱,生死仅仅一线之隔。

你亦无法幸免。

萧定不禁退了半步。

身后,将官们闻讯而至,均被路从云等人挡在几丈外,黑压压跪了一片。

萧定回过身,看见一人在人群后急匆匆奔跑而至,路从云破例侧身,并不阻挡那个人。萧定定了定神,才看出来人是陈则铭。

陈则铭此刻已经戴上了头盔,走到萧定身前几步时,他跪了下去。

萧定愣愣看着对方脸上的血痕,他眼中还残留着那些尸体上的血色,这两者有着相同的色彩,它们来自一个地方。萧定这才意识到,这些天来,这个人在应诏入宫见自己的同时,还需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状况。

那是与死亡同行。

陈则铭开口讲了几句话。

萧定耳中轰鸣,居然听不真切,他掠回了目光,转头往外看出去,远处的山坡上,连排的黑色帐篷望不到尽头,那是敌营。奇怪的是,他居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那时候山下也有这样连绵不绝的敌营,那时候他也惧怕过。

哪怕君临天下的君王,面对自己无以挽回的败势,也会觉得颓废沮丧,然而那时候有人带兵来救了他。如今这个人还能做到吗?

萧定转过头,陈则铭因为他的沉默也沉默了。

在这位主帅的身后,跪倒的是众多的将官,再往后是兵士们,他们中有人臂上还扎着染血的白布带,那布头在晚风中不断飘动。

明明亚肩迭背的城楼上,一片寂静。

独孤航在日间负责守的是东南门。

眼下两军陷入僵持,匈奴的攻势也早不如最初的凛冽,然而一个昼夜间,他还是损失了数十名兄弟。随着攻守的时日渐久,他手下兵士数量锐减,相应的守城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独孤航知道各处的情况其实大致上都差不多,于是他并不愿意象有些人那样频频找陈则铭叫苦。京中兵力原本有限,陈则铭哪怕身为殿帅,又能怎么样。听说朝中正在紧急征兵,或者情况过几天能有所缓解,不过哪怕是新兵来了,手忙脚乱的,一时半会能起的作用恐怕也有限。独孤航希望自己能以现有的兵力坚持更久的时间,成为陈则铭最无需牵挂的一处,这是此刻他唯一能为陈则铭做的,虽然他很急切地想做得更多。

然而他也难免恐慌,也许不久后的某一天,自己手里头的兵就很难守住这长达数里的辖区了。他隐约觉得这个噩梦离自己只怕并不是那么遥远。

闷头大睡一场后,独孤航才从昼夜不眠的深度疲惫中恢复了些元气,起身四处一走,便听到一个让他觉得惊讶的消息——皇帝御驾亲临了。

待他赶到议事大营门前,正赶上段其义从里头出来。独孤航品级低于段其义,赶紧先拱手叫了声段将军。

段其义往他面上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与他交身而过。

独孤航愣在门外,眼睁睁看着段其义走远,心中正觉得疑惑,路从云从里面迎了出来。见他到来,路从云道众将此刻已经散了,大营中只剩殿帅和万岁在密谈,若无紧急军情,不要入内。

独孤航往他身后探一探头,果然大门从里面闭上了。

两人往外走了几步,路从云笑道:“独孤将军睡得如何?”

独孤航面上一红,只道队上居然无人叫醒自己。

路从云道:“这正是万岁的意思。万岁微服出访,感慨兵将们守城守得辛苦,昨夜上阵的几位将军均不曾派人通告。”他停下脚步,见独孤航依然没有去意,又道,“万岁已经下令犒赏三军,今夜营中加餐,将军不去尝一尝?”

独孤航想着段其义方才举止,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与路从云年纪相仿,心理上难免亲近些,而路从云此人进退有度,从来以礼待人,哪怕独孤航不多话,平日里两人处得也不错,独孤航想了几番忍不住追问:“段将军方才是怎么了?”

路从云讶然。

独孤航见他如此,心道或者段其义是针对我个人而来,与大人并不相干,赶紧含糊几句将这事情掩了过去。

两人又寒暄几句,独孤航告辞回身,往来路上走,正遇上有人拎着食盒沿路而来,一路飘香。

独孤航侧身让路,回首见那人走到门前,与路从云交谈几句,随即进了议事大营。

随着那门一开,四下里猛然亮堂,那屋子里灯火辉煌,陈则铭与萧定两人相对而坐。

那人拎袍跨过门槛,门又被合上了。

身旁再陷入黑暗,独孤航默立了半晌,路从云望见,朝他摆手,独孤航这才醒过神来,慢慢离去。

而屋中,随着那侍从的进入顿时药香满屋。陈则铭露出吃惊的神情。

侍从将食盒打开,将碗恭恭敬敬送到萧定手中。萧定道:“这是爱卿的药,爱卿来不及喝,已经凉了,如今热了热。”说着拎勺舀了舀,轻轻一吹。

陈则铭其间一直盯着萧定的举动。在萧定抬眼前那个瞬间,他终于露出了动容的表情。起身跪了下来,双手过头从皇帝手中接过这碗药。

交替间,两人的手微微相触,彼此似乎都毫无所觉。

陈则铭将药搁在身前,磕头谢恩,端着碗退回座上,仰头喝了下去。喝完后侍从收碗,陈则铭道:“臣下惶恐,微臣不过戴罪之身,如何能得这许多恩赐,还请万岁收回宝剑。”却是萧定在城墙之上,心中感慨,一时间无物可赐,摘了自己随身佩剑当众赏了给他。天子贴身之物用来赏人,倚重之心,人人一望即知。

萧定不以为然:“爱卿及众将士护国有功,再多的赏赐又算什么。”

陈则铭露出愧色:“臣无力回天,战况如今也不过是僵持,护国两字,当之有愧。”

萧定凝视他片刻:“兵力如此悬殊,相持已经是大胜但朕此番前来是想问问爱卿,如今除了坚守,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陈则铭一惊,见萧定神色凝重,迟疑了片刻不答。

萧定心中狂跳,他如今来军营,实在是希望事到如今能有转机,否则粮草告罄,事情真是步步往绝境在走了。

隔了一会,陈则铭起身,跪倒下去:“除了坚守,别无他途。”

萧定面色不禁变了,陈则铭抬起头来,神情决然:“匈奴进犯日久,如今他们亦是进退两难。打仗有时候靠的是机变,更多的时候靠的是坚忍,谁耗得住,便等得到时机臣请陛下拨给将士们足够的军粮。”

萧定定定看着他:“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陈则铭道:“陛下来此,是因为城中开始缺粮了。”

萧定默默看他:“爱卿怎么想?”

陈则铭沉默了片刻,平静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说这话并没露多少挣扎的神情,似乎是早已经想好了答案。

萧定闻言,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半晌,眼底露出一丝惊异之色,最终一语不发。

夜深了,萧定终于起驾回宫。送君上出营后,陈则铭返回议事厅,发觉门前路旁站着个熟悉的身影,他惊讶地跳下马:“独孤?有急事?”

独孤航眼中一亮:“大人。”

路从云在屋前立着,远远看着两人。

陈则铭牵了独孤航的手,感觉他指尖冰凉,该是已经在夜风中吹了多时。

待入了屋中,亲卫们燃起火烛再退下,灯下陈则铭的眉头紧锁。他虽然拉着独孤航,却始终有些走神,最后甚至松手,独自彷徨走了几步,再靠桌坐了下来,视而不见地将独孤航撂在了外面的屋中。

独孤航忍不住出声询问。

陈则铭这才恍然觉醒他的存在,赶紧叫他近身坐下。

两人说了几句,陈则铭终于道城中粮将尽了,这此后的形势更是艰辛难言,甚至有生死难明的走向了。

独孤航本来有话要说,听这一句也不禁呆住。

静了片刻,独孤航道:“将军,请派我出城求援。”

陈则铭一直有些魂不守舍,听了这话片刻后反应过来,转目看他。

独孤航心中直跳,陈则铭与他曾有救命之恩,后又有养育提携之情,而自朝华门政变之后,他更多了份愧疚之心。此时哪怕是有人要他立刻代陈则铭去死,他也是甘心的,只是这份愧疚他却不愿意陈则铭看出来,否则他此刻要如何面对这个人。

陈则铭与他对视半晌,终于点头道:“我有匹汗血宝马能日行千里,鲜少有人赶得上,你骑了去应该有机会。况且你对敌况甚是熟悉,援军有你引路,胜算大增。只是京城存粮已经不足半月,你若不能及时领兵赶回来”

陈则铭说到此刻,不禁住口愣了半晌。神情渐渐颓然失落,喃喃道:“如果如果我又错了”一念及此,他怵然而惊,忍不住猛地一个哆嗦站了起来,急躁地往前走了几步。

独孤航也大致想得到陈则铭心中所思。

在他看来误国误民的始终是那个小皇帝萧谨和卖国贼杜氏,与自家大人委实没多大干系。皇帝座位上再是如何换人,如今的萧定还不是要靠陈则铭来撑大梁,凭什么这错却要靠陈则铭一个人来担呢。看到陈则铭沮丧失常,他忍不住出声:“大人为国为民已经殚精竭虑,怎么”

陈则铭回身怔怔看他,似乎一时间意识不到他在说什么,听清楚后却是脸色大变,提臂竖掌挡在他面前,坚决不许他再往下讲。

独孤航只得住口,又想了想,心中到底不放心,忍不住道:“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陈则铭心不在焉:“讲吧。”

独孤航踌躇好一会,回想到先前见到陈则铭和萧定两人相对而坐的情形,遏制不住热血上涌,冲动道:“大人,万岁此刻待你甚厚可这些只怕都不是真心,大人要想好后路啊。”

陈则铭回过神来,惊讶看他。

独孤航既然开了头,畏惧之心也就淡了:“我想说这话很久了,大人!我们曾经反过万岁甚至幽禁过他,他不可能释怀。此刻用人之际,事关国运生死,所以万岁一概既往不咎。可往后,匈奴一旦退兵了,万岁待大人还能如此不计前嫌的亲近吗?”

陈则铭沉下脸来,半晌不出声,然后才冷冷道:“如今什么时候了,你却想这些。”

独孤航骇了一跳,“大人!”他一心只想陈则铭能早做打算免得误入绝境,哪里知道说出来对方居然不领情,不禁感觉迷茫。

陈则铭对他而言似父似师,此刻脸色一变,独孤航这里居然先惧了,若不是亲眼见,谁料得到独孤将军纵横疆场,一身武艺,却敌不过陈则铭一个眼色。

陈则铭见他疑惑无措,神情不禁缓和下来。又想着他即将要出去杀敌,路途凶险,能不能生还都是未知之数,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事情你心中有数就行了,不可多谈。若是露了口风,便是大祸我这里自有主张,你不用担心,”他沉吟片刻又道,“如今国事为先,你此去若能求援成功,或者能一举扭转战局。实在是造福天下苍生的一件大功德。我着人去提马,你暂且回房里稍加休息,即刻便起程。”他谈起战事,便双目中泛起神采,再不见先前那些颓然的影子。

独孤航见陈则铭如是说,显然并不是毫无准备,语气又对自己甚是关切,心中松了口气,抱拳告退。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件事情:“对了,段将军他”

这名字一入耳,陈则铭立刻警醒,凝目朝他看过来。

最近段其义特别倒霉。

先是已入囊中的主帅之位易了主,后在南巡之议盛起时站错了边。说起来奇怪,这两件事都与接任自己殿前司都指挥使之位的陈则铭有关。

陈则铭是他的老上司,战场上威震四方的名将,段其义觉得栽在他手上倒也不奇怪,可心中多少还是有那么点不舒服。陈则铭接任自己之后,运用的仍然是自己坚守的方针,并没多少出人意料之举,段其义颇有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感觉。

前几日,万岁来军营巡视,在城墙上,当着众人的面称赞陈殿帅率众将士守城有功,并赐御剑一把。天子贴身之物,那象征着不二的恩宠啊。

段其义心头郁闷。这时候的赏赐在他看来似乎是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谁让先前的他说过匈奴已然势衰的话呢。

然而他也不觉得自己错了,兵书有云朝气锐,昼气情,暮气归,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军队初战士气自然旺盛,往后便会怠情,再后就如同暮气沉沉了,匈奴的攻势渐缓不正证明了这一点吗,自己说的也并没什么错嘛。问题是今上的迟疑让当时的自己会错了意,谁让自己不是万岁亲信,揣测不了万岁真正的心意呢。

何况在段其义看来,陈则铭此番坚守固然说不上错,但守得不过四平八稳,并无出彩之处,又因为光顾着一个稳字,缩手缩脚地更错过了不少打击匈奴锐气的机会。陈则铭虽然号称名将,可到底在朝中几起几沉,受的打击只怕也是颇大,似乎对战事已经失去了敏锐的直觉。若是万岁当初不贪他名将之名,继续让自己守城,只怕守得比陈则铭还能更胜一筹。

在这样的心理下,段其义忍不住牢骚满腹。

这一日遇到自己的老部下赵英,两人聊了几句。赵英偷偷道自己私下藏了几瓶好酒,邀他小酌一番。两人悄悄溜回屋,也没什么下酒菜,就着几口馒头咽酒。

段其义喝了两盅,连气带怨,飞快地就醉了。趁着酒意大声道,什么名将,不过是缩在城墙后听箭响,这仗换了谁打不了。说着又悄悄跟赵英耳语,陈殿帅贻误战机,实在该问斩,万岁被愚弄了,居然还赏他。

赵英目瞪口呆看着他。

不一会,门外闯入几个人,连拖带拽把他拖了出去。段其义挣扎间看见屋前背手站着个人,待看清楚那人的脸,腹中的酒全化作冷汗从身上出掉了。

那人少年英气,沉稳镇定,正是陈则铭如今的贴身亲卫官路从云。

待路从云亮出罪名,“扰乱军心”这四字一入耳,段其义心底一片冰凉。

在战时,这是大罪,足可以问斩。

想不到自己没死在战场上,居然倒在一个奇怪的酒局之下。

事后,段其义仔细回忆醉酒的过程,心中总是疑惑,怎么便那样巧,路从云就正从赵英屋外经过,偏生听到自己那些糊涂话呢。

他疑惑中生出憎恶,只觉得陈则铭这人好生歹毒,居然设了圈套让自己跳,否则醉酒之言本来可大可小,陈则铭为什么却偏以扰乱军心之名治罪呢,这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啊。想不到陈则铭此人面相诚恳,却是个为除异己不择手段的败类。

而另一方面,他再如何愤恨不平,却也只能失魂落魄地被关在屋子里等待消息。

段其义身为副帅,位居要职,陈则铭并不敢擅自动他,只能奏请萧定,再来决断。

此时粮草将尽的问题已经开始浮现,军中不断有人抱怨伙食,说是火头军弄的粥越来越清,简直快要能当镜子照影用。兵士们不知道,此刻城中已经是米价飞涨,十两银子一升还买不到。段其义醉后关于陈则铭贻误战机的论调若是传开了去,军心浮动几乎是必然的。陈则铭心中恼怒已极,恨不能将此人送到某处与世隔绝起来,偏生考虑诸多因素又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到了夜间,陈则铭辗转难眠。

他难以入睡不是一日两日了。自朝华门之变后,夜不能寐于他而言已经成寻常之事,通常是天蒙蒙亮了,才能恍惚入睡一会,长期累积下来,头痛之症越加严重。

在陈则铭看来,天朝之所以成了今天这种局势,自己实在是难辞其咎。

那些失势后的白眼落魄时的嗤笑,对他而言都及不上那种巨大的愧疚带来的压力令人恐惧。正因为如此,在萧定启用他的时候,他心中甚至是有感激的,他感谢这个人给了他最后的机会,让他有拨乱反正的可能。他前半生曾念念不忘的那些屈辱和仇恨,此刻都烟消云散了,并不是因为他心胸宽广,而是因为与祸国这样重大的罪名比起来,那些个人荣辱之类的东西委实微小到不值得一提。

直到他上了战场,再度看到那些血溅沙场,看到那些狼烟四起,他渐渐想到了自己接下来真正该做的事情——他犯的错,他得最大程度地挽救回来。

青青的话,独孤航的话,他都很清楚,萧定的笼络亲密为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可他不在乎,他愿意配合萧定演这场君明臣贤的戏,他甚至想,再不堪的事情他也能做,只要这条路能通往他的最终目标。

他在自己的臆想中激动不已。为了等到预料中的战机,他始终按兵不动,坚持用最小的损耗来打这场守卫战。他坚持自己的想法是可行的,然而援兵的迟迟不至,粮草的告急这类坏消息却接踵而来。为他的计划增加了许多不可预料性。

它们便如同一块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他心上,压得他更加无法安睡。他整夜整夜地构想整场战役的打法,为每个细节反复思量推敲。

门外的亲卫只看到殿帅屋里的灯彻夜不灭,早晨跨出门的陈则铭面色疲惫却毫无倦意,每一场仗他都在前线,在人们看来他似乎永远精力充沛。只是他到底渐渐地瘦下去,哪怕药物也不能压制住那股头痛了。痛得厉害时,他裁下布条紧紧扎在额间,再戴上头盔遮挡。他并没有继续去寻医,他觉得这就是天谴。

自己该遭的罪,原来多年前早有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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