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乌子勒的身材远比萧谨高大,于是他站在门前,就似乎有种威慑感,笔直地朝萧谨身上压下来。

萧谨垂手立着,静了半晌,不堪忍受般颓然坐下:“叫胡哲他们几个进来,商量降表怎么写。”幸存的官员,品级最高的也不过从二品。

黄明德应声而去,乌子勒微笑出账。

胡哲等人进来跪拜了萧谨,听闻万岁要写降表,不由得面面相觑。

胡哲踏上一步:“万万不可!”

萧谨垂泪:“若是不写,他们只怕便会将你们一个个杀尽。”

有几人倒抽了口气。

胡哲慷慨激昂:“我等不过数十条性命,杀了也就杀了,哪及得了苍生社稷之重!这降表写了,却置天朝颜面百姓生死于何地?”

旁边翰林学士唐悦文急上前一步,跪道:“臣愿一死!”

旁边几人不答话,只是相互看一看。胡哲回过头怒道:“你们这是贪生怕死了吗?”

工部侍郎时煌之答道:“这不是我们死了便了的事情,陛下万金之躯身陷敌营,却怎么办?”

胡哲大怒:“好个推脱之词。”

两人立刻争辩起来,很快便是面红耳赤。萧谨呆愣坐着看着两人,黄明德叫了他几声,全无反应。

时煌之叫道:“这时候你装什么忠臣,为了那点清高之名,分明是打算连万岁性命也不要了!”萧谨一震。

胡哲气得胡子直抖,猛地一拳砸在时煌之额头上,时煌之暴跳。

帐外匈奴人听到声音,见里头闹得一团糟,赶紧进来拖人。

胡哲被那兵士架着双臂倒拖出去,心中大急。

帐中纵然还有唐悦文是有点骨头的,却是个不擅言辞之辈,哪里压得住其他人伶牙俐齿。想到此,不禁大叫:“万岁,万岁!臣等食君俸禄,便该忠君之事。死又何惧?那降表万万写不得啊!!!万岁切勿信奸人之言,一失足将成千古恨哪!!”

他边叫边挣扎,居然挣脱了身旁兵士的钳制,慌张之中,瞅见帐旁有块大石,弯下腰一头猛撞了上去。

萧谨从帘角下望见这一撞,忍不住大声惊呼起来,却哪里还来得及。

只听得一声响,闷得让人心中发疼。

胡哲缓缓趴倒。鲜血瞬间便流成一滩赤色水洼,染红了他花白的须发,那脑后碎发便如同凋零的枯草在风中微微抖动。

众人都静了,两名兵士面面相觑,却又有些敬佩之色。

隔了片刻,唐悦文冲出去,抚尸大哭。时煌之等人面带讪色,低头不敢再说。

萧谨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哪怕是江中震今日侥幸不亡,却到底还是死了位老臣。

乌子勒远远看着,知道今天必定是无法得逞了,下令兵士将胡哲的尸体拖出去,扔到荒野。

律延听说这事,却让人把这位御史中丞的遗体找了回来,弄了副薄木棺材草草下葬,也算是入土为安。

可怜胡哲父子两代为官,到他这一辈官至二品,可谓是一生富贵,终了却如此凄惨。可比起那些死在乱马蹄下,追兵刀前的同僚,这老臣子却又还是幸运很多。

到了夜间,萧谨辗转难眠,黄明德听得声响,起身看他。

萧谨泪流满面,将做枕头的衣服也淋湿了大片:“朕只盼这夜晚再漫长些,永远不要天明,若是天明了,又该轮到谁死呢?”

黄明德叹道:“万岁老奴无知也许,要不先上了降表,让匈奴人放了大家,回到朝中再谋应变之策。”

萧谨沉默良久。

等这封降表传回京都,朝廷中听宣众臣哗然。

众人一时都不敢言语,只是彼此以目相示,杜进澹询问意见的时候,整间大殿鸦雀无声,无一人肯出头作答。

杜进澹只得叹息一声,要众人继续商定议和使臣。

“万万不可!”有人扬声道。

众臣都松了口气,转头看过去,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刑部侍郎周子才。

周子才道:“这样的条件,莫说是不能答应,就是答应了,那些金银一时间如何筹得出来?重镇一旦归了匈奴,以后他们说打便打,天朝无关可防,更无还手之力,这样的条件不过是饮鸩止渴,明明知道对方狼子野心,又怎么能答应?”

再说了几句,只听他声色越发激昂,众臣的议论之声也是越来越大,有反对有赞成,吵成一团。

杜进澹做出为难的样子:“可万岁在匈奴人手中,一国无君,群龙无首啊”

只听一个声音冷道:“可以立敬王为帝,将陛下尊为太上皇,掣肘之势迎刃而解。”

杜进澹瞪着说话的杨如钦:“你是要不顾万岁性命了?匈奴人嗜血凶残,万岁落在他们手中如此凶险之时,你居然弃之如敝屣,这可是为臣之道?”

杨如钦只得低头:“不敢,只是君王一人之身与祖宗社稷比起来,显然还是祖宗社稷更重些。”

众人都这样想,可如此大不敬的言语也就他一个人敢说出口。

杜进澹指着他,万分恼怒,待要叫卫士进来拿了他出去,可看大臣们群情愤涌,到底还是怕激起众怒,只得拂袖命杨如钦退回班列。

退朝时,陈则铭心事重重,走到朝华门前,被人挡住。抬头一看来人却是杨如钦。

杨如钦见他脸色不好,询问了两句,陈则铭答是头痛旧症犯了。

杨如钦道:“魏王太过操劳。其实凡事想太多,未必就能做得圆满要不我送个方子给魏王吧。”

陈则铭直觉他话中有话,却只是笑着摇头。他两人再度同僚,心中都早有罅隙,能这么讲话已经很难得。

杨如钦并不勉强,让开道让陈则铭过去。

到了夜间,顾伯送来封信,说是有人从门缝下塞进来的,上面写着要魏王亲启。

陈则铭好生奇怪,接过一看,那字迹很是陌生,看着心头只觉得有哪里不对。仔细瞧瞧才发觉,那字似乎是用左手写的,是以架构虽然极好,可笔力生疏,两厢加起来便让人感觉很古怪了。

拆开仔细一瞧,陈则铭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陈府多年来人丁不旺,入了夜后素来寂静。

院外灯火阑珊,院内却依稀带有几分地阔人稀的萧条之态。偶然有影影绰绰的响动,也是从下人居住的房舍那边传过来的。

陈则铭木立灯下,半晌没有出声。

抬手的时候衣袖拂过,忙乱中他将桌上一方古砚拖翻在地。稠成一团的沉默中骤然而起的玉碎之响,似乎是利剑破空,往他身上猛地刺了一记。

陈则铭惊痛着回头,瞪视青砖地上已摔成两半的传家之物和满地正蔓延开来的墨汁,不能反应。

那漆黑墨汁如蛇般在方砖上蜿蜒,渐渐流到他脚下,足上双履慢慢被污,终于不洁。

陈则铭这才清醒了些,移开视线四顾左右。墙上庞大的灯影摇曳跳动,合着外头风声,只如鬼魅魍魉,呼之欲出。

陈则铭怔怔想了片刻,茫然将信笺再凑到灯下。

这一次竟然怎么也瞧不清楚了那笺上的字句。此情此景,恍如置身梦中。

陈则铭努力睁眼,只是无济于事。直到无意中伸手擦拭,才觉出原来是额上的汗流入眼中,阻挡了视线。他擦去汗珠,定了定神,再往信上扫了一遍。

每看一句,脸色就灰败一分,看到最末早已经是面白如纸。

他尤不死心,再从头看过,唯恐自己是看差了,如此反复。

那信上落款处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名字——平涛,朝野上下都知道杜丞相的字便是上平下涛。而信是写给匈奴右贤王的,信中杜进澹杜老大人称匈奴右贤王为兄。

陈则铭只觉得好笑,杜进澹大了律延十岁不止,居然自甘为弟。

然而他笑不出来,他此刻便如同身处在冰窟中,满身发冷,却又有块烙铁沿着咽喉往下一处处地慢慢烙。一热一冷,交织煎熬,几乎要将他五脏六腑全部烧灼洞穿。

杜进澹的口吻敬畏中带着些熟络,似乎是往来已久,书信最后请对方尽快将萧谨的降书逼出来,以谋大计。

什么大计?

陈则铭脑中微微发懵,这书信大概是前阵子写的,不知道被谁半路劫了下来。他甚至想得到,得知这样隐秘的信件被劫,杜相该惊慌失措了。

他又想到这样来历不明的书信,也许是伪造的,是居心叵测的人想用来离间天朝将相。

这个想法很合理,于是他激动了片刻。

然而,信中熟悉的笔迹,让他终究骗不过自己。

杜相科举出身,写得一手端正漂亮的小楷。这字萧定当年也夸过,说是实中带虚,小中见大,已成大家。人都说字如其人,这封信便是个完全的反证。

信中还告知了一些朝事,甚至只言片语地带出了陈则铭被萧谨冷落的原因与情字相关,这些外人都是不知道的,只几个重臣和近侍晓得。

若说笔迹还可以临摹,那这些宫闱禁事又如何捏造呢?

陈则铭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里。

他想起当初,杜进澹从密室中取出圣旨时那副大义凛然磊落光明的样子,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要谋逆的臣子,怎么还能有那样理直气壮的嘴脸呢。

当初的萧定对他戒备得很,于是他与杜进澹私下见面也不过一两次,就是在那么短的时间中,自己下定了决心,要反了这个暴君。

那里头不能说没有私心。

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心,他从与杜进澹谋定的那天起,便再没轻松过——他唯恐自己错了。

所以他兢兢业业,辅佐萧谨,期望能国泰民安,希望能集君臣之力,比被自己掀下马的萧定能更有一番作为。

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

到头来,萧谨夺权之后莽撞出征,刚愎自用导致兵败被俘。消息传来后,他心中惶惑不已。担忧的背后,错还是没错的念头如同梭织交错,不能散去。

当臣子们为言和之事义愤填膺的时候,他却因为心虚而难以出声。

就在这样忐忑的时刻,这样一封信出现了。

它告诉他,他不但是错了,而且是从头到尾彻底错了。错得自作自受,代价惨不忍睹。

他震撼而惊恐,是我的错吗?

因为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那累累尸骨,都是自己的错吗?

所有这一切都是源自自己的私欲吗?

他满背冷汗,僵坐着无法动弹。呼吸中所有的黑影全化成压力朝他劈面而来。

屋外突然传来叩门声,有人道:“王爷?!”

陈则铭浑身一震,那种梦魇般的感觉猛然退散。它退到灯影之下,伏在所有的暗影里,默默地等待,不时地窥视着他。

他听出外头是管家顾伯的声音,却不作答。

顾伯有些急迫,提高了声音:“杜大人派人来请王爷即刻入宫商议要事,王爷您去不去?”

陈则铭转过头,烛光照在他面上。他的表情似乎是整个人渐渐从梦中清醒,有些恍然又有些茫然。

顾伯拍着门:“王爷王爷?”

陈则铭缓缓站起身来,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而警惕了。

快亥时,太医便到了。

一同来的还有杜相派来的宣令官。太医在头痛病再犯的魏王榻前仔细为他断了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是旧疾,由来已久,只能调养。

魏王躺在床上,脸色与常人相比异常的白,这使得他原本英俊的面庞显得有些缺少生气。他的声音也显出虚弱感来,与平日的持重威严大相径庭。

顾伯道:“我家王爷这病也调了很久了,为什么总是不见好?”说着这老家人便抬袖子,有些要拭泪的样子,眼圈发红。

太医随口安慰几句,提笔写了方子,不外乎是安神之类的药材。

宣令官见魏王果然真是病了,只得道:“那魏王明日还能上朝吗?如今朝纲不稳,大事纷杂,杜大人那里心急哪。”

太医正要答话,陈则铭支起上半身,道:“这是老毛病,痛过一宿便没事了。请转告杜大人,明早我必定会赶去。”

宣令官大喜,告谢而去。

待众人退下,顾伯却不走,站在屋子里犹豫了片刻,陈则铭看他神色古怪,追问何事。顾伯道之前太医到来时,自己往府外看了看,感觉有些怪异,似乎有不少人深夜还在府外走动。

“这样晚了,平日可没这么多人。也没灯会什么的”老人家嘟囔几句。

陈则铭笑了笑:“大概是路人也说不定。”

顾伯听主人这样说,才安心退下去。

陈则铭低头思忖片刻,起身到下人房外摸了套仆人衣服。趁无人时,绕到后院,拨开小门,推出一条门缝,往外瞥去,果然见不远处街头巷口有人影闪闪绰绰,往来不断。

陈则铭看了片刻,心中不禁更加低沉。

他低头想一想,悄声将门合上,抬头望望屋檐,突然跃起,那一瞬间手已经勾到了檐边,五指强用力,身体顺势翻越而上,如鱼般无声地滑入暗影之中。

话说肖攀云做国丈也有两年多了。

在萧谨还是容王的时候,他亲闺女是容王妃。

如今容王妃成为皇后这样久了,可国丈大人肖攀云在京城各路权贵眼中,还是什么也不算。

肖国丈异常气恼,可也没法。京中达官望族云集,想让人仰慕尊敬,要么你出身高贵,要么你才华惊人,总之没两把刷子是不行的。

肖攀云出身商贾。他父亲壮年经商,四下游历,最后靠做木材生意发了家。大凡有了钱的人,便会想以钱易权,于是肖攀云成年后,父亲为他捐了功名,肖家这才有人步入仕途。

肖攀云前半辈子混得一直平平,自从机缘巧合把女儿嫁入容王府,才真正算是一步登天,好生享受了一把做高官外戚的滋味。

萧谨出征前,担忧京中权力争斗,将他封为殿帅,将京中全部兵力交由自己的岳丈管理,这才能安心出兵。

可萧谨没想到一点,军中武将不同殿上文臣,大部分人的功名是靠卖命杀敌得来的,换句话说,殿前司与马军司、步军司这三衙才是朝中上下最讲实力的地方。要管束这样一群人,单凭文书印绶实在难以服众。

肖攀云身为国丈,裙带之实早已经不言自明。

于是肖殿帅走马上任之后,虽然身旁不乏巴结献媚的属下,可大部分将领那种貌似恭敬其实不以为然的态度,深深刺伤了已经习惯做高官被奉承的肖国丈。

正在肖国丈在殿前司待得满身难受满心伤痕的时候,杜相朝他伸出了援助之手。杜进澹调来三名将领——都曾在殿前司待过——协助他打理军政。

肖攀云少年时候也是个擅武的人,捐的也是武科。但后来做了萧谨的岳丈,便大有可以功成身退的觉悟,从此再没从军打过仗。这三人来之前,他面对诸将的不服管制,只有焦头烂额的感觉,等三人到了,才大大松了口气,从此做起撒手掌柜,每日里呼朋唤友小酌赏伎,偶尔才去军营小坐一会,算是到了场。

这样的日子惬意难言,于是肖攀云对杜进澹起了莫大的好感,觉得朝中有这么个能人实在是江山之福,社稷之福。

然而到了今夜,肖攀云无法继续享受这样简单幸福的人生了。

他突然弄懂了杜进澹派人协助自己这一举动背后的真相,并为之冷汗淋漓,惊慌失措。

陈则铭与肖攀云隔几而坐,默默注视着国丈大人瑟瑟直抖的手指。

薄薄的信笺因为这个难以自持的动作而不断颤动,让人不禁想到正欲展翅的粉蝶。

杜进澹做了许多事情,在旁人看来,都不过是争权夺利之举,可此刻回头一看,这老狐狸原来在不动声色中,已经暗中掌控了整个京都的局势。

陈则铭心中砰然直跳,刀锋已经逼到眼前了,自己却懵懂不知。猛然惊醒的一刻,那股寒意真是让人心惊肉跳。

府外的伏兵和意图未明的夜间招宣,多少应证了信中的事件。匈奴已经得到萧谨的降书,接下来杜进澹想干什么?他还会让萧谨回来吗?

这些陈则铭都不能确定,他能确定的是,这样的情况下,杜进澹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在地位人望上还能牵制他的自己。

生死悬于一线了。

很多人的生死!

奇怪的是,越到这样的时刻陈则铭越是冷静,每每危机在前,他身体中便会被弹压出一股如剑般的锐气。

这来自战场的多年磨砺。

胜负未定前他从不想生死。

肖攀云见信早乱了阵脚,再一想发觉自己眼前的富贵只怕要成过眼云烟,心中大感难过,脑中只如一团糨糊般理不清楚头绪,“完了完了,这下陛下肯定是回不来了,老细作巴不得他死在外头,这,这,皇后只怕也做不成了”叹了几句,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急忙又抬头看。

却一眼见到陈则铭正自顾起身,似乎并没听到他呓语。

陈则铭在屋中踱步走了两周,待回过身来,只见一双眼目光炯炯,在暗中如兽般隐约发光,肖攀云看出他身上止不住的杀气腾腾,其意犀利如刃,不禁大骇住口。

夜这样深了,却有十数骑急往殿前司军营而来。

片刻后,营中鼓声雷动,惊起众军士。这是殿帅急令升帐的号令,鲜少使用,一旦擂起,却是迟者重罚。众将哪里敢怠慢,都是立刻起身着甲。

很快大帐内灯火通明,随着鼓声落定,众将齐聚。

肖攀云从帐后踱入,待众人见礼后,突然呼喝,命人将指挥使刘至弘、屠余两人拿下,众将都是讶然。

刘至弘、屠余两人大声呼冤。

却见一人突然从帐外走入,道:“就是此二人擅扣军饷,数目巨大,被人匿名告发,枢密院已暗中查证属实,论律当斩。”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不久前刚因病而退的魏王。

魏王曾任三衙最高统帅,位高权重,又是当朝名将,说出来的话旁人哪里敢随便质疑,只听着那两人一路求救告饶声不绝,却还是硬被拖了下去。

纵然有人觉察这行径有些不甚合法度,也不好此刻提及。

待那两颗头颅送上来,肖攀云命人去两人帐内搜查,钱财没找出什么,却找出几封密信。陈则铭拆开一看,果然两人与杜进澹暗通款曲已久。

肖攀云道:“那杜进澹的亲信还有一人,名唤庞大勇,是这三人之首,今夜正在宫中领兵宿值。”

陈则铭点头,将几名曾相熟,信得过的将领叫了进来,将杜进澹的信及方才收缴的密信传递相示,众人都惊。

其中言青却是他的老部下,看信道:“魏王千岁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陈则铭在空中虚划了几划,道:“皇宫共分东西南北四门,内有高墙,外有护城河,守卫森严。宫门紧闭之后,无异于一座小型城池。这个时候,举兵攻打,一来难保后宫妃嫔的安全,二来一攻一防之间,难免耗时。宫变这样的事情,一旦拖起来最易生变,此乃下策,行之只怕劳师动众之余身家性命难保。”

肖攀云连连点头,陈则铭继续道:“既然此刻宫门已闭,也就意味着消息完全闭塞。那我们只需立刻下令,今夜营中不许一人外出,违令者立斩,则杜贼无从知晓这两人死讯,更谈不上应对。而我们静待明日宫门一开,再以换防为名义,制造混乱,趁机行事。岂不比强行攻城快捷轻易许多。”

待众人将第二天的行动细节一一商定,各自回营整兵了,陈则铭才微微松了口气,顾不上连夜奔波的辛苦,立刻趁夜色潜回府。

他对肖攀云其实不甚放心,倒不是担心这国丈大人临时反水,而是这个人似乎能力有限,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却又不能不回,好在有言青在殿前司,才有暇分身。

五鼓初起,陈则铭坐轿而出,暗中撩起轿帘往四下看,伏兵散了不少,陈则铭抛下帘子,微微后靠。

入宫时,他左右观望,一切井然有序,似乎计划中该领兵前来的言青尚未到来。陈则铭心中微沉,却不得不一步步走进去。

到了朝房,见门前一人不住张望,见他过来很是惊喜,“魏王?”

定睛看却是昨日那宣令官。

那人上前见过礼:“杜相请魏王先到殿前,有要事相商。”

陈则铭暗中皱眉,那人先行又回头看,他只得跟了上去。

此刻天边已有一线朦朦的白,再过一刻,该是百官执笏进入朝华门的时间了。殿前司的人却还没来。

行至朝华门下,才听得宫门方向有些喧闹。

那宣令官奇怪回头,陈则铭淡然道:“是侍卫换值吧。”

宣令官怔了怔,嘟囔道:“怎么此刻换值?”也不曾多想,径直往里面去了。到了大殿玉阶前,回身对陈则铭道:“劳魏王等上片刻。”

陈则铭眉尖微微跳了跳:“杜大人呢?”

那人一步步退后:“杜大人稍后便到。”

陈则铭心中一惊,猛地回头。

适时一阵呼啸声起,玉石阶后跳出众多兵士将他团团围住,将雪亮枪尖指着他。

一将站在众兵士身后,大声道:“陈则铭谋逆叛国,将他给我拿下!”众兵士都应,其声震天。

远处朝房已有官员听到动静奔出来张望,看到此景惊奇不已,立刻有兵士从侧旁冲出,将要冲过来的人一一挡了回去。

陈则铭听到那欲加之辞,已经心知肚明。

杜进澹既然选在此处伏击,分明毫不避讳,除了罪名罪证早拟得光明正大之外,大概还有些杀鸡儆猴震慑众臣的想法。

宫门外的喧哗似乎又静了下去。

不待他想完,眼前一亮,几枝枪朝他疾刺过来。

陈则铭翻身避过尖刃,从枪杆上一路滑过去,正落到一名兵士身侧,顺手将他腰间长刀抄入手中。

那将领大喝:“陈则铭还不弃刃就擒,家人的性命还要不要?”

陈则铭不禁手中一抖,却就势挽了个刀花,让过胸前刀尖,抢上一步,将利刃悄无声息送入一人腹部,那人惨叫,挥舞着长枪倒下。钢枪落地,铿锵有声。

兵士见他杀人之举如行云流水,似乎顺手捻来全不费力,都是咋舌。

陈则铭足尖微挑,将那枪挑起握在手中。

他只有一刀时,已经无人敢近身,加上这杆枪更是勇猛无敌,刀枪过处,都是纷纷避之不及,立刻将包围扫大了一圈。

那将领大恨,跃了出来:“他只有一个人,怕他做甚?给我车轮战上!”

那兵士立刻分为两队,也不近身,轮着上前举枪刺击,待他攻来,又赶紧退后。他们也不急着拼命,只是消耗他体力。

陈则铭知道这样下去必将力竭而亡,却也无法可施。渐渐的,便感觉汗流浃背。

他心中惊骇,奋勇而上,趁隙击杀了几人。

兵士们纷乱退后,却始终围着他不放。

百官都出了朝房,目瞪口呆看这场毫无来由的恶战。

独孤航走到保和殿,依稀听到一种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响动,他仔细侧耳倾听,那种若有若无的金铁之声让他的身体如弓弦般紧绷了起来。

将走到大殿时,他终于看到殿前广场上聚集着不少的兵士,他们围成一团,似乎中间困着什么人,拼杀声就从那里面传出来。

独孤航昨夜宿值,是以他从后宫走向前朝时候,并不需要经过朝房,也遇不着那些早已经惊慌失措的同僚。

他有些诧异,由于无人可问,他只能以自己看到的画面来判断所发生的一切。

兵士们的刀闪过之后,人们的身体之间露出了一个空档。

在那个狭窄的间隙中,一张他异常熟悉的面容一闪而过。

独孤航微怔,在他反应过来的第一个瞬间,他已经点地而起,疾步往包围圈中冲了进去。

陈则铭不明白言青为什么至今没赶来,这个失误足可以断送陈则铭的性命,也可能是所有参与者的性命。

他在刀光剑影中回忆这项策划的漏洞何在,然而刀枪上传来的越来越沉重的压力导致他的思考难以持续。

玉阶上的将领看出他的疲意,大喜道:“取头颅者,连升三级。”

兵士们哄然应声,不要命地往前挤压,包围圈顿时小了几分。

陈则铭的呼吸渐渐粗重,额上的汗珠滚到他眼眶之中,他也无暇去擦,只能用眨眼的方式清晰视野。分神的一瞬间,天边渐盛的晨光闪花了他的眼,他有些昏眩。

那个刹那,他听到身后右方传来利刃破空的声音,带着死亡的气息往他脊背上袭来。

他的脚急忙退后,退路上却有几枝荆棘一样的长枪等着他,如同等待飞鸟投林。厄运似乎如影随形,再也逃不过。

最后一刻,一支剑从斜里徒地划出,击在那刀刃上。那声极脆极清亮的撞击,将原本致命的一招挡了出去。

陈则铭转过头,看见独孤航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犀利锐气的眸子。

两人目光交汇之处,陈则铭那种孤立无援无路可退的焦躁突然缓解了。

伏击的将官指着独孤航:“独孤将军,这人如今是朝廷重犯了,你还与他同流合污吗?”

独孤航直直盯着那将领,他眼中有疑问却并不答话。

那将领抬手,掌中握着一张纸:“杜相着刑部查证陈则铭谋逆一案的手令在此,你敢抗令?!”

独孤航看看那纸令,片刻后将视线重移到那将领面上。

那将领怒道:“大胆!你是朝中大臣,可不是陈府家将!还不赶紧退下!!”

独孤航紧紧抿着唇,置若罔闻。

那将见他面色阴冷,显然无动于衷,忍不住嘲弄般笑了几声,扬手道:“将这两名共犯一同拿下!”独孤航将背靠上陈则铭,警惕地环顾。

正当此时,朝华门外突然喧哗声震天,金戈之响如银瓶乍破般骤然而起。

众官大惊,纷纷回首张望。

玉阶上那将疑惑地往宫门处远眺,居然远远见到有大队人马,黑压压一片,声势浩大直往朝华门下疾奔而来。

看了片刻,不禁色变,急声大呼:“有兵变,紧闭朝华门!”

眼见皇城中居然起了兵事,朝华门外的百官顿时炸锅。

有见势不对,掉头想退回朝房中,却被眼前一掠而过的奔马吓倒,连滚带爬奔了回来的;也有想往朝华门内闯,被拦阻的兵士用刀砍倒的。

一时间,冲锋的骑兵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的朝臣搅成一团,冲势被阻慢了。

朝华门的守卫赶紧推动那两张钉着九路鎏金门钉的沉重宫门。

却见数十名身法驯熟的殿前司精骑冲在最前端,避过了诸多朝臣,风驰电掣般朝缓缓闭合的门页间直冲而入。一入门内,举刀回身便砍。

守卫们不敌,抱头鼠窜,弃门而逃。

紧随其后不断到达的殿前司骑兵立刻占领了此门。

大殿前,围攻陈则铭的军士们被这突如奇来的大军惊得骇然住手,那将领站在阶上更是目瞪口呆。陈则铭两人顿觉压力骤减。

而远处,马蹄重重如同奔雷,瞬间便由远及近,已至眼前。

待众军喧嚣声稍定,那阶上将领及所麾兵士已经被重重包围,堵在大殿之上。

肖攀云一身雪亮戎甲,立马于旗下,得意指着那将道:“庞大勇,你这百多人如何对付我三千兵马!”

庞大勇大惊:“殿帅大人,你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陈则铭心中连称大幸,若不是安全起见,南门西门各安排了一路人马,此刻自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原本该以换值的名义先行入宫的言青诸人为什么至今未至?他徒地生了些不祥之感,心中惴惴不安,一时间却又无从追问。

正狐疑难定,抬头见大殿中走出一个人,蟒袍玉带,白须飘飘,却是杜进澹。

见眼前刀剑寒光闪闪,杜进澹居然很是镇定。

“攀云兄,这是干什么?万岁危难之际,你我同朝为臣,该齐心合力才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座上谈,动刀动枪的岂不伤了和气?”他哈哈笑了两声,却将这大军视若不见,对肖攀云此举也无丝毫不悦之色,言行之间似乎两人多年好友,熟络之极。

一时间场内气氛便有些微妙,肖攀云赶紧冷冷哼了一声,道:“杜进澹!你通敌叛国罪无可赦,乱攀什么兄弟,赶紧给我闭嘴就擒。”

杜进澹大惑:“这话怎么讲?”

他看看阶下的陈则铭,突然露出了然于心的神情:“攀云兄攀云兄是听了什么小人挑拨吧,难怪搬兵入宫,我就说不是非常时期,殿帅又怎么会有如此的非常之举。”他这话说得巧妙,立刻便将肖攀云名下无端举兵之罪名给洗清了。

“老朽已经位极人臣,享不尽的富贵荣华,怎么可能冒奇险做那种可灭九族的忤逆之举?攀云兄要仔细思量,可别上了小人挑拨离间的当。耽搁了机会,救不出陛下,你我做臣子的就是死一万次也抵不了这个罪啊。”

陈则铭听他这话的意思,却是含沙射影地说自己居心叵测,不由大为愤恨。若非此人,自己又怎么会陷入此刻这种进退两难的绝境。

肖攀云听了这话也不无道理,神情间却不禁迟疑起来。

陈则铭出声冷笑:“杜进澹你蛊惑万岁御驾亲征,万岁被俘,你早已经罪该论死,如今被我们得了你通敌的书信,铁证如山,你居然还敢栽赃狡辩,果然是老奸巨猾。”

杜进澹微微怔住,随即笑道:“什么书信,老夫不知情!书信大可以伪造,天下能仿字的人多不胜数。倒是陈将军你,谋逆之罪罪证确凿,那可都在刑部放着呢,你觉察危急,居然想了这么个招来求生,好不歹毒!”

肖攀云一听各自的说法都有道理,不禁更加糊涂。

陈则铭被他泼这一身污水,突然间哪有时间慢慢打口水战,忍不住恼怒难已,突然抬手将掌中长枪朝杜进澹猛掷了出去。

那枪呼啸似风,势猛难挡。

杜进澹大惊。只见那枪头巍巍而颤,直逼眼前,似乎无论怎么躲都会将自己穿心而过,不禁大骇。

待到庞大勇挺身而上,横地往那枪杆上狠砍了一刀,才险险使这杆枪斜了方向。

长枪余势未尽,“扑”地一声,枪头全部没入杜进澹身旁殿门之中。

杜进澹与那枪擦肩而过,蟒袍上被划出若长一个口子,吓出满身冷汗,僵立如石。

陈则铭回头猛呼:“肖殿帅,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书信都在你手中了,试问杜进澹将来怎么能饶得过你!!”

杜进澹本来惊魂未定,闻言情不自禁抬头望了肖攀云一眼。

肖攀云暗自嘀咕,那书信分明你自己贴身收着,关我什么事。这茬还没想完,就瞧见了杜进澹突然瞥向自己的视线。

杜进澹面上慌张之色未褪,神情不稳之时却另有一种狠绝的杀机和恨意隐隐一闪而过。

肖攀云手下功夫不行,眼神却是极好,把那稍纵即逝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禁不住骇了一跳,呆愣了片刻。

幸好试了这么一试!!

肖攀云心中砰然,立刻调头大呼道:“杜进澹通敌叛国,给我杀——!”

众将士听令齐声呼喝。

杜进澹见肖攀云先前神色,知道自己惊骇之下,神情中露了端倪。也不等肖攀云命令出口,便往殿中急退。

庞大勇领兵护卫断后,这样的不弃不舍,也不知道杜进澹许了他多少好处。

陈则铭见状,拎刀追了上去。在殿门前被庞大勇挡住,两人厮杀纠缠。

杜进澹待要入殿闭门,却被独孤航从身后赶上,被那支寒剑逼得绕门乱转,好生狼狈。殿前司众将士也赶将上来。

丹陛玉阶上,杀声一片。

庞大勇再神勇到底差陈则铭甚多,眼见便可将此人毙命刀下,宫变将成,陈则铭心中大喜。

正逢此刻,听到身后一声悠长的哨响。

陈则铭急避,突然眼前一花,那哨声伴着一支箭破空而来,竟然将庞大勇从胸至背射了个透心凉。

哨声随即戛然而止。

庞大勇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箭羽,面孔狰狞地举刀踉跄走了几步,跌倒在地。

陈则铭讶然回首,那箭居然是从一百五十步外的朝华门下射出来的,劲道准头都让人惊骇难当。

殿前司众人纷纷转头去望,这一看,都是大惊失色。

朝华门下站着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早该到场却迟迟不来的言青。

言将军一身亮甲,身后兵将如羽翼般左右排开。

其后,见八名军士扛着一顶肩舆,肩舆左侧站着的青年文臣正是杨如钦,肩舆右边一名少年军士正垂臂收弓,显然那箭便是他射出来的。

箭上带着响哨,一箭中的,为的都是吸引众人目光。

而朝华门门楼上,弓箭手一字排开,引弓指着场中。

肖攀云惊慌地调转马头,四顾张望,却发觉门内之人都已成瓮中之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则铭耳旁的哨声似乎仍未停息,那种尖锐刺得他的心狂跳不已,似乎要将他刺出血来,他的头如同要炸开一样的痛。

他觉察出生命中最大的危机不知何时悄然而至,却已经没有丝毫改变的余地。

他苍白了脸,往前踏了两步,凝目望去。

肩舆上坐着的人并没直起身体,那个人微带慵懒地靠着,似乎在观望掂量眼前的局势。

其实,一切已在他掌控之中。

他虽然没有头带冠冕,身披龙袍,可那种无形中高人一等的神情姿态,陈则铭实在太熟悉。

那是萧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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