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萧定觉得不对劲。

静华宫是座废弃的宫殿。

当年连正殿和左右厢房之间的回廊也没修好,便因故废弃了,之后便一直无人居住。后来加入的陈设之类也多是旁处不要的旧物,先帝曾把居于此处自省作为对不上进的皇子的惩罚,其不适居住的程度可见一斑。

萧定当年再落魄的时候,做的也是太子,居的也是东宫。他从不曾想过会有一天,自己要在这个破落到有宫之名无宫之实的废墟之地,形同拘禁地度过自己最该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壮年岁月。

可这样的变故却确确实实产生了。

当一个人习惯了高处之后,他跌落下来的时候,便会异常惨重。

这惨重对萧定而言,不是吃穿用度。

萧定不是那种特别讲究奢侈的君王,实际上他对身外之物的关注度并不高。当然,每逢重大祭祀做件新龙袍,出行必要的銮驾规模之类,这样正常的礼仪范围内的奢行,他还是从容受之。但萧定真正喜好的是君临天下时,那种众人战战兢兢,不敢仰视的气势;批驳政事,倾听朝议时那种对臣下心思了如指掌的游刃有余;裁断众案,夺人生死时的那份不容否决。

简单言之,萧定好的是权。大权在握,他才有满足感。

可如今,他手中的被人夺去了;他的生死,需要别人裁定了。他就如同陷入一个泥沼,所有擅长的再发挥不出,所有精通的被人剥夺。萧谨留着他不杀,赚的不过是仁义这个名声,这样的事实显而易见。

但宫里头人人都不敢说。奴才下人们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事不关己的,有立刻反水的,也有坚持忠诚的,但那都是轻如鸿毛的见解和立场罢了。

就如同蝼蚁无法撼动参天巨木,这事情的关键最后也只是在萧家兄弟之间。

自己活到最后,唯一的用处居然是成为旁人搏名媚俗的器具,这样的认知对本性傲慢的萧定而言,有种异常巨大的冲击力。

但他不得不默然承受。

他从来很有傲气,但比傲气更重要的是他的命。

萧谨一流当然明白让这样一介君王活着是件非常冒险的事情。于是他的弟弟在有意无意间隔断了他与尘世的来往,各种节日盛宴,群臣面前他不能露面;各种祭祀,他也不能出头;他的后妃被萧谨送入寺庙,带发修行,美其名曰为他当年的所为祈福赎罪。

萧谨希望人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漠视萧定的存在。他要逐步抹杀掉这个人。

对于这一点,萧定很清楚,纵然他万般不甘,也不能有什么应对之策。他在宫里待了三十余年,几度沉浮,对深宫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中透出的人性贪残,早已经洞若观火。

萧谨这样一个少年,所思所行,实在算得上简单直白。

他不得不让,做出感激万分的姿态。此刻他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用帝王家那点微薄的血肉亲情,来维系并保住自己的性命,便是其中一件。

能拖多久,萧定并没把握,但他只能继续做。能保一日便是一日。

萧定在尽力支持的同时未尝没有消极的想法。对于未来,他一片迷惘,是这样屈辱地日复一日,直到咽气?还是连这样也做不到,哪一日便有人拿了圣旨来取命?

他的未来全掌握在别人手中。

然而萧定不肯屈从,他可以对萧谨跪下,对他的胞弟跪下,对他曾经的臣子跪下,但他不能对此刻的厄运跪倒。

他有时候也会想起当初自己给萧谨封王赏地的情景,那时候的萧谨是个胆怯内向的孩子,哪怕萧定的一句问话,也能让萧谨骇得半晌不敢做声。

彼时天地,而今已经颠倒。

既然倒了,你便得让对方觉出胜利者的快意。萧定并不收拾那些屈辱,那些能让他的败退更加真实。

然而只有一个人,他不能做这副弱态给他看。

他每每想到那个用武力逼宫的人,就异常激动,有种恨不能将之乱刀砍成肉酱的冲动。

他有今日全因为他。

于是他面对那个已成魏王,万人之上的乱臣贼子,从来不假颜色。

他们俩总是针锋相对的,无论从见识,从立场,从性情,他们全无重合之处。萧定奇怪着自己当初迟迟不除掉这个人的原因,想来想去,他只能说自己是糊涂了。

他看到这个人软弱之处,却没认清楚他倔强的本质。

那倔强导致低贱之人敢生异胆,终有一天剥去了画皮。

之后所谓魏王得宠沐天恩,权势如日中天的传言渐盛,萧定丝毫也不意外,自己的胞弟那种与生俱来的懦弱,想必与这乱臣习惯性的忠厚伪装臭味相投了。

但他也不担心,这样的联盟不会是常态。

白发苍苍的杜进澹年纪虽然上了,但并没学会豁达——杜进澹从来不是个习惯被他人弹压的人。萧定太了解自己曾经的这两名臣子,和还被捧着的萧谨不同,他已经把这两个人的正反两面全看了个清楚。

就如杨如钦所说,分赃不均必然内讧。

他忍辱负重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知道那将是他唯一的机会。

院外争吵声始终不绝于耳。

这已经是近几日来的第二次,黑甲军士们的咒骂哄闹声最后变成掀天的喝彩叫好,听动静似乎是有人扭打了起来。终了却突然一声爆喝,将这份古怪的热闹一折两断。

那喝声是独孤航的声音。

因为隔得远,萧定屏息也听不大清楚少年将军训斥的具体内容。

他起身推开了门,迈步出屋,院子外的争端却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再无声息了。

满庭的树枝在微风中摇摆,彷若他不定的心思。

这里是冷宫,离前朝偏远,往来人不多,于是守备军士也没那样拘谨,可连续的争端还是显出了些不平常。

军中是禁止私斗的,何况是宫中。

萧定能理解独孤航声音里的震怒,却对素来以军纪严明著称的黑甲军三番四次被挑衅起来的缘由生出了一份怀疑。

到晌午,萧定趁着守卫送饭的机会无意询问。

那送饭军士被撩起旧恨新仇,忍不住咒骂:“殿前司那帮狗杂碎,总找碴!”说完后,军士突觉不对骇然遮口,虽然对方被废,可到底曾是天子,自己口出污言,是大不敬。

萧定笑了笑,见对方警惕,也不敢继续往下问。

但哪怕是这样短短一句话,透露的信息也不少。

比如,殿前司很可能不再归陈则铭管辖。否则,身为陈则铭亲信的独孤航为什么会控制不了局面?

萧定意识到,朝中也许有了些变故,这变故到底是他一直翘首期盼的,还是他预料之外的,却是与世隔绝许久的他所无法判断的了。

然而,很快,他便不再需要这么殚思极虑地推测。

这个夜里,人欲静而风不止。

萧定在灯下听到宫门被打开的声音,他推窗望出去,见到独孤航送一人进院。

那人转过头屏退众人之时,面容恰笼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之内,半隐半现。他似乎有些疲惫,满面的倦态,却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俊朗,和长年征战磨砺出的英气。

萧定怔了怔,那个名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陈则铭?!

萧定背过身,心突然随着那灯花的爆起,猛地跳了一跳。

两人已经是很久不曾见面。

之前黄明德拿圣旨来提萧定那次,两人彼此擦肩而过,那一刻,萧定连眼皮也不曾抬起。于是他并不知道陈则铭当时是什么样的神情,却寄望于这个人不会袖手旁观。

后来在内府中,萧定鲜少开口,那当口,多说便是错。

他等着唯一的那个转机。

一个难眠之夜过后,他最终得救了。

在得知自己被放过的那一刻,他也讲不清楚那种感受。那应该是庆幸欢愉,但又比这些简单的情绪复杂太多。

萧定是个很干脆的人,做事情最恨拖泥带水。从前自己行过的每一步,他都了然于心清晰明白,他最怕的便是有哪一天,自己身处迷宫,摸不清方向,找不到未来。

然而被囚后,他已经掌控不了一切。

他终于还是产生了自己最恨的迷惘之感。

那种情绪宛如蛛丝,纵然拨去了一层,手头上却还粘着或连或断的丝丝缕缕,总难清理干净。他为此思来想去,不得其解,最后终于生了憎恶之心。

都是因为他。

那个逆臣。

但他也因此终于能确定另一件事,陈则铭是不会害他性命的。

他既有些欣慰,又充满恶意的嘲笑。

这其中缘由,他不去想,也不肯去想。

他总是直觉性地避开那些在他看来很危险的东西。

如今两人再度对座。

灯光温暖晕黄,人影投在墙上,影影绰绰,一切与那个夜晚都很相似。

然而他们各自并不露端倪,彷佛那不过是个梦,了无痕迹,略过了就不曾存在。

萧定打量着对方,惊觉到这么多年来,那个英挺的白袍小将其实还是开始老了,那种衰老不是体现在外貌上,而是源自眼角眉梢中的一种颓废。

同样是沉默,当年的陈则铭似乎是隐而未发,而如今却有些木讷黯淡了。如果说精气神是人身上的一根弦,那陈则铭的这根弦貌似已经开始松动。

萧定有些迷惑,他奇怪着这样的改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自己居然丝毫没有觉察。

自己呢,也是如此吗?萧定想到这里倏然一惊。

陈则铭从食盒中端出酒菜,在桌上一一摆好。他做着这种下人们做的事情,却异常自然,并没什么不满或者别扭的样子。

萧定低目,桌上是几味精致小菜。他每日以粗茶淡饭果腹,闻了这香味,不禁精神大振。待取了筷子尝一口,纵然此刻满心疑虑,也还是忍不住露了丝笑意。

陈则铭道:“这几道都是陛下当年在陈府夸过的菜式因为得金口盛赞,那厨子后来名声大震,自立门户开了酒楼,如今已经名满京都。”

萧定并不应声,把每道菜尝了一口,果然都有些熟悉的味道,勾得人不自主要追溯过往

但也算不上绝味,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赞叹?

他想了想终于记起来。

那时候在席间,他看到陈则铭坐在不远处,举止内敛少年老成,心中不以为然又有些好笑,但这样的行径配上陈则铭这个人,拿出来看又好像还是有些可爱之处。

也就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却原来还能成就一个人的一生啊

只是这些往事此刻再被陈则铭提起来,已经无疑是种讽刺了。

萧定微笑,再度漫不经心道:“果然是不错的。”

陈则铭似乎很是欣慰,也笑了一笑。

萧定暗道,从此后陈则铭这笨蛋定然要以为这几道菜式真是自己所爱了。不知为何,思及此他突然有些忍俊不禁的感觉。

陈则铭觉察异常,抬眼看他,萧定才勉强忍了那笑意,咳嗽了两声。

陈则铭沉吟片刻:“陛下如今似乎过得很安逸了。”

萧定那正强忍的笑容猛地凝住。

两人间难得轻松些的气氛复又僵持起来,倒是陈则铭静了片刻,却先低头了。

他放松了那份敌意,为两人各满了杯酒。将其中一杯放到萧定面前,自己握着另一杯,不知道在想什么,迟疑了许久。

萧定正自恼怒,却见对方沉静半晌,后离了座,突然在自己面前跪下来,不禁吃了一惊。

这样的情景从前发生过无数次,他们谁也不曾觉得异常。

可,现在早是物是人非。

陈则铭双手举杯过头:“我与陛下君臣一场,饮了这杯就终于可以尽了。”

萧定讶然,陈则铭也不动弹,只等他接杯。

静了半晌,萧定突然一笑:“君臣一场?你也记得这个?”

他有些措手不及,陈则铭自他囚禁后,再不曾跪过他,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即将到来的谈话的引子吗?

萧定突然间满身冷汗,毫毛根根倒竖了起来,那是种激动。

自己日思夜想的东西似乎突然就要出现在面前,他有种强烈的不现实感,这感觉与他一直以来的渴望骤然冲突,使得他脑中有些混乱。

他满心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不敢随意问出口。若是陈则铭想利用手头的兵权做些什么,重新抉择,那这便是他们头一场交战,他不可以先输在气势上。

陈则铭抬起头,那上面却并不是萧定所希望的表情。他没有恐慌,也没有惊乱,更没有讨好谀媚之态,只是淡道:“你曾经是我的主上,不过如此。”

萧定的心沉了下去,他觉得事情与他预料的好像相反。

他定定看着陈则铭,狐疑着,失落着,恼恨着,不接那酒。

“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定终于还是问出来,他觉得有些郁闷,这问话意味着这个回合他不得不败落。

陈则铭似乎看穿他的想法,微微笑了笑,言简意赅:“万岁已经收回三军兵权。我正上书请求致仕,虽然已经被驳回,可我会继续请求。也许再过段日子,我与陛下便可以永不相见了。”

萧定怔住。

他木木看着面前仍未起身的陈则铭,那种浑身冰冷的感觉使得他一时间竟然忘记回嘴。愣了半晌,他突然站起来,脸色大变,声色俱厉:“你疯了?!”

萧定等了两年多,等的便是陈杜两人争斗,如今却突然被告知,这机会早已经过去,而且悄无声息地便尘埃落定,一时半会哪里接受得了。不觉便将自己过去为君时的气势拿了出来,只恨不能叫人进来,将面前此人拖出去,狠狠鞭打上一顿。

陈则铭却不在意,稍稍低头:“这外头的消息,没人和陛下说吧。不如饮了这杯,让为臣的再详细说过。”

萧定怒极,待要拂袖过去,将那酒迎面打翻给他个难堪,却突然转念,若是陈则铭不肯再说外头的情况,却是麻烦更大。只得忍气吞声将那酒接过,一饮而尽。

陈则铭怔怔望着他出神,似乎在看他面容,又似乎是在思量如何开口。

萧定一杯下肚,好歹平息了些怒意。颔首道:“你说。”

陈则铭定定神,起身娓娓道来。

他为政日久,眼光已开始老辣,三言两语已经将目前情况说个清楚。

萧定越听越是恼怒,听到萧谨赐马处已经冷笑不已,后再听到陈则铭夜交兵权,心中道他这一着实在是饮鸩止渴,这政局中失了权,除了束手待毙又能做什么。可换了是自己,那时候也只有交权的份,想到这里,倒对陈则铭有些另眼相看。

可再一想,自己又怎么可能让人逼到那个份上,于是又有些嗤之以鼻。

陈则铭交出兵权后,以头痛症频发为由,坚持请求致仕。

萧谨或者是因为内疚,始终是不肯。虽然不再给他实权,可相位和王位却并没动他的,各种奖赏也是不断,似乎是想挽回些什么。只是这个时候,这些锦缎金银,陈则铭哪里还看在眼中。

萧谨得回兵权,第一招便是将早辞官回家的程起灵从老家请了回来。程起灵是陈则铭的前任,资格老到可以封住所有人的口,而枢密副使则提拔了朴寒。其他如江中震,这种跟随陈则铭时日不够长,渊源不够深的也是频频加赏。

朴寒几次被升,从被贬边将到位极人臣,靠的都是萧谨出手,感激之情效忠之意从此不在话下。这一手自然又是杜进澹教的。

陈则铭冷眼看着萧谨如蚂蚁筑巢般加固自身势力,居然展现了些从前自己不曾觉察过的能力,心中更冷。

那一夜,他亲口说出要解决静华宫,那这便是他最后一桩该了的事情了。

只这桩,他却不能对萧定说出来。至于其他的,告诉他也无妨。

“那你要怎么做?”

“致仕。”

萧定于是很想把手头的酒往他脸上泼过去。

陈则铭看着他,眼底有种难以觉察又异常冷淡的怜悯,他想了想,不禁道:“当年若是我长成其他样子,会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呢?”

萧定诧异地看他。

这个问题他从来也没想过。

烛芯长了,不断爆着火花。灯下俩人面对面彼此注视,倒似乎很是情深了。

陈则铭显然分外执着于这个问题,他一言不发地专注等待。

萧定不开口的话,他大概便会一直沉默下去。这种固执使得他脸上突然显出了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犟拗。

萧定沉默着,这种当面指责般的问话,让他多少有些不耐烦。

但他还是忍不住按对方的思路构想了一下,如果不是那样的开端,会得到今天这样的结果吗?他想象着,然后笑了笑。

走过的路需要假设吗?假设了,人生会重新来过吗?

萧定端详着陈则铭,这样的答案有意义吗?他其实也很想问他,为什么不早杀了我,为什么对萧谨不先发制人?

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问。

已经过去的事情,除了累积些经验,其实并没有更多的作用。何况他此刻该想的,愿意去想的,并不是这些小事情。

萧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陈则铭照了照杯。

陈则铭一直盯着他的脸,将他的笑,他的不以为然都看在眼中。

看到萧定果真无意回答,陈则铭也垂下目,似是死了心或者是安了心的样子。继而抬手,将萧定杯中续上。

夜风往屋中涌入,只听到窗子嘎嘎直响,灯罩中的火光些许摇曳,陈则铭转头去看,萧定道:“那窗子坏得厉害,已经搭不上了。”

陈则铭道:“明日叫独孤派人修修吧。”

萧定嗯了一声,话题便这样毫无痕迹地划开了。

彼此心知肚明,配合无间。

拿开那些针锋相对,他们便如同一对老友,能熟悉对方到让各自惊异的地步。

那是因为他们为敌十数年。

人们总说,最乐意揣摩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朋友,而是敌人。这话是有道理的。

而他们都风光过,都骤然从最高点跌落下来,这样相似的经历暂时消除了他们根深蒂固的敌意,使得此刻两个人可以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然而这些似是而非的情谊之后,到底还是有些晦暗的东西深植其中,并不是那么轻易能根除。

只是这个时候,他们都不想提也不愿提罢了。

事后,萧定对这次对酌充满了疑问。

他摸不清楚陈则铭在失势后前来探视他的目的究竟何在。然而他不是一无所获,陈则铭用最简单的描述讲清了当前的形式。

他该做的,便是从失算中尽快振作,再谋对策。

然而陈则铭的讲叙到底还是有所保留的,很多并非旁枝末节的事情陈则铭并没说到。

这个时候,从吏部发出的一封信,已经辗转到达了杨如钦手中。

那是封请他重新出山的信函,信里提到向万岁力谏他的两人,一个是刑部侍郎周子才,另一个是通政使韦寒初。

杨如钦反复翻看,心中有些疑虑,这两人他只认得一个周子才,但也只是见过几面,另一个韦寒初就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大概是他辞官后才进入仕途的后辈。

但这样的情况也是不少见,仰慕他人的才华,而向朝中大力保举对方,或乐意显示自己慧眼识英才或真心唯恐沧海遗珠的官员并不在少数。

杨如钦沉吟了片刻,将那信收入袖中。

十数日后,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杨如钦大张旗鼓地进入京城,拜会过昔日京中旧友后重新入仕。

金銮殿上,杨如钦一如从前地举止潇洒,应对从容。萧谨见了心中甚喜,此刻正是他求贤若渴的时候,人才难得啊,于是朱笔一勾,让他做了正三品的尚书,主了礼仪祭享。

杨如钦退隐数年,兜兜转转再回朝堂不降反升,真是祖上荫佑,众人说起来都是好生艳羡。

而北方,匈奴律延听闻陈则铭称病辞爵后大喜。

他休息数月,身体渐渐好转,又欺这当口天朝三军无帅,重整旗鼓后,背信弃义再度出兵。

他为这次出兵盘算等待了多年,志在必得,不肯重蹈覆辙如上次一般在边疆浪费精力,于是不辞辛苦借道苍云山,绕过卢江平驻守的边陲重镇,十万大军直取中原。

苍云山高耸入云,原是一处天险,罕有人至,从没人想过此处也可以翻山行军,更何况是骑兵。山下只有个小镇,驻兵极少。

匈奴军出现在山下时,小镇驻军根本来不及组织抵抗,顷刻便全盘覆灭。律延为封锁消息,将受伤被俘的汉人全部坑杀。

以至于三日之后,律延军兵临百里之外的芜州城下,天朝军队才知道匈奴人已经大举入侵中原。

镇边的卢江平得知消息,不禁大惊,立刻急报入京,并率手下部队调头追赶。

但他手下原以步兵为主,本就不敌匈奴精骑的机动性。他本身虽是擅守之将,但比起律延的狡猾嗜血,却也差了几个级别。好容易日夜行军追上了,两军一对阵,卢江平竟大败而归。

律延大军首战告捷,更是士气大作,反过头来不到半日便拿下芜州。

当日趁胜下了百里。

所过之处无将能挡,如入无人之境。

这消息传入京中,朝中大震,百官纷纷上奏,要求黑衣旅尽快出兵迎战。

萧谨本来正忙着提拔心腹,打压陈则铭旧部,猛然听到这个,真是晴天一声霹雳炸到头上。

再回头审视,黑衣旅众将因为陈则铭失势受牵连的,单被他亲手放贬的已经近半,均是昔日马上强将。之前他只想着惧怕众将为陈则铭鸣不平,引发兵变,谁知道形势会骤然生变,转眼更已是燃眉之急。这一轮清洗到头来竟然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禁悔到肠子也青了。

待找来杜进澹商量是不是让陈则铭先官复原职时,杜大人忍不住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小皇帝半晌,伏地道:“放虎容易缚虎难哪,如今万岁还能与魏王毫无芥蒂地相处吗?”

萧谨满心焦躁:“那,那如何是好!”

他想想又赌气道:“总之杜相需得想个主意出来,否则就你上战场。”这话却是胡搅蛮缠了。

萧谨到底年纪小,少不经事。

从前这些事情都是陈则铭在前头挡着,他傀儡皇帝做得虽然没什么威严,但还是不用太操心。如今强梁被他扳倒了,原本陈则铭肩上的那份责任也顺理成章便该他自己扛着了。

这他却是没认真想过的,如今事到临头,才惊察这责任原来如此巨大,举国上下似乎都靠着自己一个人在运筹帷幄,行差踏错一步,派错一个人就可能是覆国之灾,这么一想不禁立刻慌了神。

早知道如此,何必与陈则铭闹这样僵。萧谨又是气又是悔,自然要将怨气发泄到始作俑者杜大人身上。

在少年皇帝看来,若不是这位须发皆白的相爷进言,自己也不至于如此贸然行事。

杜进澹想一想:“臣乐意为国尽忠,可战场不是游戏之地,多一个杜进澹送死,并不能左右战局,否则臣死上一百次也是乐意甘心的微臣倒是有个良策,必能大振士气,马到功成,可不知道万岁能不能听,敢不敢做。”

这话说到后来直接到有些不敬的意思了,此刻的萧谨只求能解了今朝之围便万事大吉,又怎么会追究这种小事,连声振奋道:“爱卿快说。”

杜进澹不慌不忙:“请万岁御驾亲征,以振军心,必定能退强敌。”

萧谨吃惊,迟疑看他,半晌没做声。

于是当萧定在静华宫中听说萧谨已经开始着手,要率领百官御驾亲征时,忍不住纵声大笑。

庭院中停歇的几只飞鸟被这声响惊得纷纷飞走。

萧定笑了很久。

他一听就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

当初他也是在杜进澹反复诱导下动了心,才会有麒麟山之困,才会有陈则铭被请出山,才会有之后多年的想用不敢用,也才会有他今日阶下囚的困境。

一切绕了一圈,其中已过经年,事态竟然还是如此相似。

杜进澹,你要干什么呢?

陈则铭也得知了萧谨想亲自迎战匈奴军的消息,大感意外,在朝议中出班力阻。他自愿再次领兵出征,可这话不好当着众人说,只能私下请黄明德传了好几次折子。

萧谨心中有些感动,也难免猜疑嘀咕,两种情感交错纠缠,他自已也分不清楚哪种才是正确的,于是对陈则铭的请命他既不指责,也不亲近,只是不予回应。

他原本喜欢骑射,对疆场征战这种英雄行径有种少年人固有的憧憬和向往。而教导他的师长本身便是良将,身经百战,这样的事实就让他对自己的预期又更高上了几分。如今能有机会让他一展身手,萧谨一旦下死决心便再也不愿放弃了。

何况在他心中,还有份更加不能告人的目的。

他也期望能做些什么给陈则铭看,让他看看,他不肯接受的自己是个文韬武略更胜过萧定的君王。

而另一方面,陈则铭的身体每况愈下,头痛之症终于还是在他丧失斗志之后,以迅猛之态席卷而来,开始日以继夜地不断折磨他。

萧谨关心情切,派了太医上府诊断,说是宿疾难断,只能慢慢将养。

萧谨更以此为由,将他折子全退了回来。这种情况下,再执意请命为帅,只会让人更疑心自己的本来用意,陈则铭只能住口不说。

萧谨前后准备了半个月,先将皇后的父亲肖攀云提拔为殿帅,统管殿前司。又任命杜进澹在自己出征后暂任监国,处理朝政。

最终命朴寒为帅,以江中震为先锋,在黑衣旅中择了精锐之将,带着朝中大半的官员,带领大军——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开始了御驾亲征之途。

其间,陈则铭一直在家修养,两耳不闻窗外事,待闻知出兵的确切消息,已经是城外祠兵之时。

等他奔到城楼上,只见那大军已然出发。

人流宛如一条大蛇般蜿蜒而出,从城下渐行渐远直入苍穹,其势雄伟壮阔,寻不见源头,更加看不到皇帝銮驾所在。

陈则铭多少年不曾在队伍后面观望出征时的景象,不禁看得痴了。

半晌,才黯然叹息了一声,几不可闻。

杜进澹很快派人上府,询问陈则铭处置静华宫之事进展如何。

陈则铭早知道他必定要追究此事,自也备了套说辞。杜进澹却不听他这套,只派人委婉道,若是魏王不方便动手,自然会有人代劳。

陈则铭听了,垂目只是沉默。

那小吏等候半晌,不见魏王应答,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顾伯连忙上前,往他袖中塞了一锭银两,两人窃窃低语一番。

陈则铭仿若不见,再呆呆愣了半晌,也不提送客之事,直接拂袖入了内堂。

独孤航在陈则铭失势后,对萧定也不如从前防得那样严密了。

可见大环境的变动对人的心理是有影响的。

萧定有时候跟他问询几句,独孤航并不怎么乐意面对他,往往是只言片语淡然对过,但举止言行中还是很尊重,也常派了兵士来询问所需。

萧定忍不住想,这少年的心思简单更胜过陈则铭当年哪。

又或者其实人人都有这样的岁月,然而可惜的是,这种善意和单纯总是无法长久保存。

这天傍晚,陈则铭再度来访,萧定看着桌上那几盘与上次相比全然不变的菜肴,颇有些无奈的感受。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静华宫前兵士交班的时刻。

萧定走到窗前,探头看了看,宫门未闭,从半掩的门扇中看出去,几名兵士正低声谈笑,一派轻松之态。

回过头正看到陈则铭从食盒中提出那个酒壶,萧定怔了怔,脸上的神情突然微微有些变化,低声咳了一声。

陈则铭抬起头:“陛下病了?”

萧定道:“上次喝酒之后,就伤风了,总是体乏无力。”

陈则铭道:“叫太医来看看吧。”

萧定漫不经心应道:“也不是什么很奇特的症状”

他默默凝视着陈则铭挽袖往两只酒杯中斟酒的举动,眯着眼出神,直到陈则铭将那杯满得几乎要溢出的酒敬到他面前。

萧定直直看着酒杯的波光潋滟,并不伸手来接。

陈则铭将酒杯放到他面前,似乎觉察出他的异样。却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提筷子,吃了几口。

萧定端起酒杯,反复端详那杯子上的花纹,美酒流到手指上,他也浑不在意。陈则铭全不看他,两人似乎突然都忘记了言语为何物。

他们沉默着,直到窗外兵士的喧闹声慢慢静下来。

头顶鸦鸣声声,夕阳残红的光从窗格中射进来,笼在桌上,一寸寸移动。尘埃在光柱里舞蹈,这是打破这份诡异静谧的唯一动静。

天边云层翻卷,日头一点点落下,室内越来越暗,直到最后那一沉,残阳终于坠入西山之后。屋子里头也骤然黑下来。这种黑暗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似乎能将人挤压成泥。

他们面对面坐着,却已经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一晃,还是有人燃起了火烛,点亮了宫灯。

拿火折的是陈则铭。

他将灯罩重又笼到烛光之上,低声道:“这酒菜都冷了,叫人热热吧。”

萧定淡道:“毒酒也有必要热吗?”

陈则铭沉默片刻:“说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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