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Day 09 21:51

故事讲完,久远而沉痛的回忆聚作一潭黑水,吞没了孤独的叙述者,房间里空余一声声轻颤的呼吸。

他向贺致远剖开了心扉,如同一只圆蚌面对尖锐的鹬喙张开了两片壳,露出毫无防备的软肉。这时尖喙若啄来,它连完好的尸首都留不下。

颂然相信贺致远不会伤害他,却仍是畏怯地瑟缩了一下。

“贺先生,贺先生……”他冷极了,钻在被窝里磋磨冰凉的脚趾,不断呼唤对方,迫切想要讨得一些抚慰,“你还抱着我吗?”

贺致远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温声说:“我在,我抱着你呢,别怕。”

别怕,宝贝儿。

语气是他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柔和。

这时候的颂然像极了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兔子、鼹鼠或幼鹿。贺致远不由想起一周前电话里的那次争吵来,当时颂然与现在完全不一样,剑拔弩张,言辞激烈,犹如一只胀开了浑身棘刺的怒河豚。

——孩子、伴侣和家庭,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什么都比不上它!

——家庭不重要,你别生啊,繁衍那么低级,你别射啊!跟我一样做个单身汉,有大把时间让你去追求事业!

——我管你想几岁生孩子,布布生下来了,你就要担起做父亲的责任!

那天贺致远是真生气了,觉得颂然上一秒还笑嘻嘻的,下一秒立刻川剧变脸,暴怒得不可理喻。他想也没想,草草涂了一张充满偏见的面具,强硬地套到颂然身上:一个蜜糖里泡大的孩子,从小被父母宠坏,二十多岁还娇纵自我地活着,以为全天下都该是一模一样的蜜罐子,对他抚养布布的方式指手画脚,容不得半点异见。

但事实是,颂然从来就没有什么蜜罐子,甚至没吃过一勺蜜。

那场所谓的争执,仅仅是一个被抛弃过的孩子遇见了另一个境遇相似的孩子,想大声喊醒电话那头迷途的父亲,让他回头瞧一眼,别再冷落了布布祈盼的心。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没顾得上讲求言辞妥帖。

这样不值一提的过失,他怎么忍心斤斤计较,乃至抛出一套看似理性的家庭观,站在高处,嘲讽颂然的“幼稚”与“粗鲁”。

Don’t judge me。

他曾这样说。

但那个满腹偏见、凭借一点片面信息就作出臆断的人,恰是他自己。

贺致远没法不自责。

他知道,颂然是不幸落在盐沼里的一株苗,根须被灼疼了、烧烂了,还是坚持向阳而生,最终长成了一棵树,给周围的草木以荫蔽。

换成他,他一定做不到。

早晨七点,天边的曦光渐次明亮起来,将卧室窗帘照得半薄半透。贺致远披上睡袍,推门来到二楼露台,一阵晨风裹着湿润的橙子香吹过了头发和脸颊。

后花园很宁静,唯有几声错落的鸟鸣。

隔着一堵藤花木头围墙,他听到了隔壁家的动静——微波炉与烤箱轮番叮当响,不锈钢刀叉敲在瓷盘上,稚龄的孩子们正在叽叽喳喳闹得欢。

“爸爸,蓝莓酱又被乔伊拿走了!”

“那艾瑞涂蛋黄酱吧?”

“不,我不喜欢,我就要乔伊的蓝莓酱!”

“我也要!”

邻居是一户法国裔的五口之家,弟弟和妹妹坚持己见,要拿回哥哥夺走的果酱。

“乔伊,你是个乖孩子,把果酱分给艾瑞和索菲。”干练的母亲发了话,平息了孩子们之间微小的争端,又问,“今天谁要吃煎蛋?举手。”

餐厅立刻重归热闹。

这对话很温馨,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庭日常,贺致远听着听着,心中动容,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画面。

清早起床,他和布布并排站在卫生间里洗脸刷牙,他对镜剃须、洁面、打理发型,布布则鼓起小腮帮,握着小牙刷,左边刷刷刷一分钟,右边刷刷刷一分钟。须臾,父子俩清洁完毕,厨房那边也传来了食物香气。他弯下腰,从后面推着布布的肩膀,一大一小前后脚奔向餐厅。颂然正好穿着格子围裙出来,手中端着一只托盘,里头是两碗热气腾腾的鲜肉小馄饨。

布布飞快爬上高脚凳,抓起勺子,吸溜吸溜开吃。而他静立原地,等候颂然走到面前,亲手为他系上今天搭配衬衫的领带,然后仰起头,落下一个柔软的吻。

“早安。”

颂然望着他,眼含笑意。

这双眼睛真的很诱人,漆黑透亮,有皓夜的色泽,此刻映着一点曦光,也倒映出他的面容。最重要的是,这双眼睛里再也找不出一点畏怯与孤苦,只有从长久的安稳生活里沉淀下来的幸福。

如果将自己的肩膀借给颂然依靠,能换得这样的一个眼神,他为什么不去做呢?

家是拼图,他与布布拼一半,颂然拼一半,衔接到一起,就是圆满。

答案呼之欲出,跃然心间。

联排屋顶上升起了半轮朝阳,天空开始显出淡薄的霞红色,西半球的白昼来临了。

而东半球仍在长夜。

贺致远闭目仰靠,后背抵着露台墙壁,缓缓呼出了一口气:“颂然,上周那次……是我冒犯了你的家庭观。你说孩子、伴侣和家庭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当时我说了很多话反驳,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愿意认同你,真诚地认同。”

他以为这样多少能让颂然开心一些,没想到回应他的是一段长久的沉寂。

“不要认同我,贺先生,起码……不要因为我的故事才认同我。”

再度开口时,颂然的嗓子仍在发颤。

贺致远问:“为什么?”

颂然顿了顿,艰难地说:“因为……连我都不知道它对不对。”

“我听说,人对求不得的东西是会有执念的,时间越久,执念就越病态。我从小没有家,不管住哪里、做什么工作、交多少朋友,都觉得日子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飘着,没有根。我太想要一个家了,想有个孩子被我照顾,有个男人来照顾我,哪怕这个孩子不是布布,这个男人也不是……不是……”

颂然猛地卡了壳,捂住嘴,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下。

贺致远无声地笑了。

“……像我这样,就算随便扔给我一个孩子,我也没法拒绝。贺先生,如果孩子、伴侣和家庭对我来说真的那么重要,我应该慎之又慎的,为什么会来者不拒呢?除非……除非我心里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家’,只是一个空壳子,它叫做‘家’就行,至于家里住着什么人,我喜不喜欢,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真的不在乎吗?”贺致远打断他,沉声问,“还是因为你第一次就遇到了对的,所以没机会比较?”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敲得颂然狠狠一怔:“我……”

贺致远没停顿,更进一步说:“颂然,你总爱把自己想得很糟糕,也习惯低估自己的善意。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有私心,你最想要的,对你来说当然是最重要的,这种心态再正常不过,远远称不上病态。”

颂然迟疑地问:“是吗?”

“是。”

答案掷地有声。

自我质疑是一场无解的死局,陷进去只能得到痛苦,贺致远必须把颂然拽出来。不料颂然思维昏沉,刚跳出这个坑,捧着手机莫名其妙纠结了一阵子,转眼又跳进了另一个坑:“那……你之前不认同,现在认同了,是因为你也改了主意,想要成家了吗?”

贺致远点头:“是。”

“所以,你准备和布布的妈妈复婚了?”

“什,什么?”

贺致远一头雾水。

复婚?

他压根就没结过婚啊。

他足足五秒钟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颂然理解错了,想要否认,颂然已经朝错误的方向奔出了几公里,逃避似地一股脑儿说了下去:“贺先生,我以前骂你不配当爸爸,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看得出来,你其实很爱布布,也是个好爸爸,只是要赚钱养家,工作忙起来偶尔顾不上他。等……等你复婚了,有布布的妈妈帮你照顾家里,情况会比现在好很多的……这样想起来,复婚也,也是个好主意。”

贺致远哭笑不得,见他还在自说自话地嘴硬,直接问:“你希望我‘复婚’吗?”

颂然当即噎住了。

他心里酸楚,眼角越来越湿,五根修长的手指拼命凌虐着枕头,手背青筋尽显,恨不得将“贺先生要复婚”这六个字碾成粉末——他这是怎么了?不正常了吗?他在乎的是布布小天使,又不是贺先生这个“大号附赠品”,现在贺先生要复婚了,他往死里难受个什么劲?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世界那么大,你爱干嘛干嘛,关我屁事。

颂然使劲别扭了半天,倔强的脾气涌上来,忿忿道:“你问我干什么?我反对,你难道就不复婚了?”

贺致远淡淡一笑:“说说看,我会考虑。”

“呃……”

听闻他会考虑,颂然刚硬起来的骨头又软了,觉得这个“大号附赠品”成熟体贴,还是值得挽留一下的。他绞尽脑汁想了想,选了一个迂回又合情理的角度,择词择句,小心表达:“嗯,你要是复婚了,布布就有妈妈了,就轮不到我照顾他了。我有点舍不得布布,要不然这样……你不复婚,我义务帮你照顾他,行不行?”

贺致远冷着脸,似笑非笑地替他总结:“你想照顾布布,所以不希望我‘复婚’,是这样吗?”

“是,是啊。”颂然紧张起来,“这个理由充分吗?”

贺致远:“相当不充分。”

“……”

颂然窘迫得满脸通红,一头扎进枕头缝,几乎压断了鼻梁骨。他握紧手机,手腕绷直发力,打算把它一次性砸进外太空,这辈子再也不接贺致远的电话。短暂的停顿后,他听到贺致远说:“我可以教你一个充分的理由。”

滚你丫的!

颂然用被子蒙住脑袋,作势不听,手却偷偷地收了回来,到底没舍得扔。

贺致远笑道:“你想有个孩子照顾,还想有个男人照顾你,所以很简单,你理想的梦中情人应该是一个带孩子的单亲爸爸,性向还不能太直。这种配置百年难遇,你好不容易撞见了一个,他又正巧挺喜欢你的。你说,放他去‘复婚’是不是太亏了?”

他又正巧挺喜欢你的……

挺喜欢你的……

喜欢……

你……

颂然一把掀开被子,翻身坐起,在黑暗中用力眨了眨眼睛。

烧糊的脑子好比一盘生锈的齿轮,铰合紧密,卡进卡出,怎么推都转不快。贺致远一句话在耳边回荡了几十遍,他愣是没能理解个中含义。大约半分钟后,一道惊雷照着天灵盖劈下来,颂然周身的血液瞬间沸腾,匆忙拍亮卧室大灯,双膝跪在床沿,攥着手机,磕磕巴巴地问:“贺,贺先生,你说这些……应该没有别的意思吧?”

贺致远愉悦地笑了笑:“确切地说,我只有‘别的意思’。”

颂然呆若木鸡,舌头打结,脑中放空一大片。

不可能啊。

贺先生主动向他告白——这条剧情线歪得都快没边了,他连做梦都不敢走的好吗?

贺致远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头发,笑着道:“颂然,别表现得那么惊讶。你有多想照顾布布,我就有多想照顾你。这是一个男人的私欲,自然而然出现了,很强烈,我没法解释原因,也控制不了,只能顺应本心。”

“可,可是……我们才认识不到十天,连面都没见过啊!”

颂然被喜悦的大浪拍在礁石上,晕得分不清天上地下,脑子里一团浆糊,怎么都觉得实在是太快了。

贺致远挑了挑眉毛,知道颂然已经把他说过的话忘光了。

“之前把布布托付给你的时候,我说,一个人可靠不可靠,关键在于他自身的品性,不在于我和他熟不熟。同样的,我对你有感觉,关键也在于我和你两个人,不在于是认识第一天还是认识第一百天。”他换了个舒服的站姿,斜靠围栏,一手插进睡袍衣兜里,“当然,如果你不安心,我也可以把告白留到一个月、两个月甚至半年后,但从私心来说,我希望你能尽快答应,因为我这个人……实在不擅长忍耐。”

颂然被这句别有深意的话撩得面红耳赤,握着烫手山芋似的手机,嗓子一抖一抖的:“我,我现在不太清醒,你能不能……先让我冷静一个钟头?”

“当然可以。”贺致远极有风度地退让了一步,“我等你答复。”

电话挂断,颂然在床上傻坐了整整十分钟。

这一幕意料之外的转折令他措手不及,身体像在云端飘着,虚虚浮浮碰不着地。

“……”

他狠心掐了一把大腿,疼得龇牙咧嘴。

在他的认知里,就算真要表白,也应该是十天半个月之后等贺先生回了国,他提前写好稿子,忐忑地当面背给贺先生听,再忐忑地等待对方把身高、年龄、学历、收入、思想品德一项一项打完分,公布最终结果,怎么会反过来逆转了主动权?

他跃下床,奔进卫生间,直接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冲了自己一头一脸的冷水。

冲完仍不清醒,他干脆打开了卧室门。

客厅里灯火通明,詹昱文、林卉和布布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汤姆和杰瑞正配合着BGM满屏幕乱窜。听到开门声,仨人齐刷刷回头,布布见是颂然,兴奋地跳下沙发,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奔过来,叫道:“哥哥,你醒啦!”

颂然稳稳地接住他,转身抱进卧室,关上了房门。

布布扭头看了看:“这是要干什么呀?”

“哥哥有话问你。”颂然跪在地上,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直视着布布的眼睛,“如果,我是说如果……哥哥和爸爸在一起了,你会介意吗?”

布布奶声奶气地问:“什么叫在一起呀?”

“就是等爸爸回来了,哥哥会搬去和你们一块儿住,早上、中午、晚上都不分开。以后都由哥哥来照顾你们,当然,爸爸也照顾我们……”

“好啊好啊。”布布忙不迭地答应,点头如舂米,“那最好啦!”

颂然握住布布的小手,凑近一些说:“但是这样的话,你就不能再有妈妈了……哥哥和妈妈,只有一个能住在家里,布布明白吗?”

布布又点了点头,脸上笑嘻嘻的,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难过。

他说:“妈妈已经结婚啦,不会再住到这个家里了,所以,哥哥尽管住进来吧!”

“啊,结婚了?”

颂然一愣。

如果是这样,那他心里的最后一点借口也失效了,阻拦在他与贺先生之间的,只剩下他自己。

自信一点。

颂然,要再自信一点。

贺先生那么好,千万别错过他。

他一秒也等不及,伸手抱起布布,急躁地说:“我还要再睡一会儿,你先去外边和哥哥姐姐玩,好不好?”

布布不明所以,点点头说好。

颂然用力搂了搂布布,将他送回客厅,然后飞快折回房间,扑到床上,抓起了枕畔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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