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Day 08 15:15

为了以防万一,颂然上网查了查,确定水痘的潜伏期至少有十天,心情顿时放松下来。

十天,够长了。

就算他不幸被传染,也得等贺先生回国之后才会出现症状。到时候他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把活蹦乱跳的小布布交还给贺先生,最多自己在家躺几天,锻炼一下偷懒的免疫系统,顺便强化一下生存技能——单身二十三年,没爹没娘没男友,颂然每回生病都仗着身体底子好,一个人硬扛到底,从不顾影自怜。

只要不是大病,扛一扛总能熬过去的,撑死也就难受几天。

这是他长年累月归纳出的经验。

然而,也许是插下的flag威力过于强大,效果立竿见影,把传说中的十天潜伏期撵得不见踪影。当天下午,颂然突然发起了高烧。

当时布布正准备午睡,颂然为他讲了一个睡前小故事。原本是打算讲完就回去赶稿的,可讲着讲着,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困意层层上涌,手一松,人一歪,迷迷糊糊靠在床头陷入了昏睡,绘本也从怀里滑了出去。

他这一睡,体温好比马厩拆了门,几十只铁蹄扯着乱扬的缰绳疯狂前奔,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冲进了危险区。

肺部大片火烫,像百来斤朝天椒绞碎了硬生生灌进喉咙里,鲜红的椒汁浸透了每一个肺泡。空气卷起滚滚热浪,汗水湿透脊背,黄豆大的水珠沿着脖颈一颗一颗淌下,仿佛置身于S市既闷且潮的三伏酷暑。

颂然被热度烤得难受,偏偏意识不清楚,以为布布又发了烧,想爬起来替他量体温,可倦乏的四肢如同一摊融化的蜡油,铺在床上,铲都铲不起来。

等他勉强坐起,眼前一阵青光乱闪、虚影频晃,胃里开始猛烈翻腾,秽物争先恐后地往喉头涌。他匆忙扶着墙往卫生间走,左陷一步,右跌一步,摇摇晃晃好似踩着一地棉花。终于跋涉到卫生间,小腿倏地一软,跪到地上,抱着马桶吐了个倾海翻江,脑袋都差点浸进水里。

零零碎碎吐了两分钟,几乎吐掉半条命,恍惚中他又记起一些什么,努力拽着扶手站起来,撑着盥洗台,看向那张洗脸镜。

视野因为高烧而模糊不清,他反复眯了眯眼睛,凑近镜子,然后就看到——自己的右颊上长了一粒红疹子。

伸手一摸,有些痒。

颂然呆立半晌,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冰凉的水泼在脸上。

卧室内,开了震动模式的手机嗡鸣起来,在枕头底下焦躁地低震。颂然人在卫生间,听不见动静,床铺另一边的布布正抱着小兔子酣然入梦,也没注意到手机震动。

如是反复三次,手机屏幕才暗了下去——对面放弃了呼叫。

贺致远将手机放入衣兜,坐进了出租车的副驾驶。

想给颂然打电话的念头是突如其来的,他并不清楚缘由,毕竟在此之前,他从未在国内时间的下午联系过颂然。

今天更没有理由。

他这两天的行程异常忙碌,简直抽不出一点闲暇。早八点不停不休工作到晚八点,前后出席了四场会议,下班后驱车前往圣何塞,在机场匆匆吃了一顿晚餐,然后立刻搭乘九点半的航班飞往洛杉矶。明天他要参加一场业界权威的数据安全会议,会议持续三天,他只排得出一个上午的档期代表SwordArc研发组做演讲。紧接着是三场技术面试,对象是同样前来参会的博士生,以免他们舟车劳顿专程飞一趟硅谷。面试过后,他会赶最近的班机返回Palo Alto,把剩下两天半的会议交给同事们。

工作连轴转,他的心思被事业占满,本不该想到素未谋面的颂然。

但是,当飞机缓缓降落在午夜的灯标跑道,与廊桥完成对接,他提着公文包走出登机口,掏出手机,关闭飞行模式,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通讯录,按下了颂然的名字。

内心有一种不知缘何而起的不安,催促他尽快与颂然通一次话,听听那个年轻人的声音,确认他今天平安无事。

可对面始终无人接听。

等离开机场,贺致远已经连续拨出了三次电话,仍未得到颂然的应答。他说服自己,现在是午休时间,颂然可能正陪着布布睡午觉,明早再联系也不迟,便暂时放下了这件事。抵达会场酒店已过半夜十二点,他身心疲惫,脱去衬衣领带,随手往衣柜里一挂,进浴室冲了一个热水澡,惯例半杯红酒,宽衣入睡。

凌晨三点,美梦突兀地断在了半程。

贺致远睁开双眼,窗外夜色深浓,几栋高层建筑物灰影重叠,渐次印在天花板上,显得逼仄而冷清。他心神不宁,直觉般地掏出手机,又给颂然拨了一个电话。

这次打通了。

那边先传来轻而闷的咳嗽声,然后是颂然沙哑的嗓音:“贺先生?你……你找我吗?”

贺致远一听就知道不对,翻身坐起,问道:“颂然,你怎么了?”

大约隔了五秒钟,颂然才迟缓地回答:“我,我没事啊,挺好的,布布也挺好的,今天……我在照顾他,他……嗯,又发了几颗痘,不严重,也没再发烧了……我给他涂了外用药,那个,医生开的那个……”

颂然的语气很虚弱,是那种极力硬撑也掩饰不了的虚弱:语速慢,咬字松散,择词简单,说话颠三倒四,完全抓不住重点……这些迹象告诉贺致远,颂然此刻的精神状态相当不济,思维也很混沌。

电话里一直传来嘈杂的背景音,喧喧嚷嚷,持续不断。

贺致远心中生疑,就问:“你人在哪儿?”

“嗯……在,在医院。”颂然明显犹豫了一下,音量减弱到听不清的地步,“家旁边的那个……F大附属医院。”

就在这时,医院广播适时响了起来。贺致远附耳细听,从中捕捉到了“急诊”两个字——为什么颂然会在急诊部?

他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你一个人,还是带着布布?”

这样简单的问题,颂然居然思考了足足三秒钟:“一个人。”

“为什么去医院?”

“呃,我……”颂然磕巴了一会儿,嗫喏道,“我来帮布布……拿药。”

贺致远不说话了。

他听得出,颂然说了谎。

沉默降临得过于突兀,颂然倚在候诊室冷硬的座椅扶手边,额头枕着手背,昏昏沉沉地想,贺先生大概已经发觉不对了吧。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呢?

以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根本编不出像样的谎话,可他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固执地抱着那一线渺小的希望,还想继续瞒过贺先生。

太幼稚了。

幼稚得自己也想笑。

颂然扶着滚烫的额头,满脑子都是七零八落的杂念,开始往死里纠结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贺先生到底怎么发现的?是这家医院的药房晚上不开门,还是他的语气不够自然?

刚才那句话……他怎么说的来着?

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他生生烧到39度,思维浑浊如泥,讲过的话一出口就忘,这么浑浑噩噩回忆了半天,猛然被贺致远一声叫醒:“到你了。”

“啊?”

颂然晃了晃胀痛的脑袋。

贺致远说:“广播刚才叫到你了,你先去打退烧针,等会儿给我回电。”

“哦,好……我去打针……”

被人戳穿到这个地步,颂然已经没脸再掩饰,反正也不存在什么掩饰的余地。护士打开门,探出半个身体喊他名字,他站起来,临进去前说:“贺先生,布布不是一个人在家的,我出来前拜托了林卉……她说,她会代我照顾布布……”

贺致远打断他:“先去打针。”

“……嗯。”

颂然胡乱抹了一把脸,指缝里有温热的泪液。他太窘迫,也太难堪,负面情绪让身体的痛苦翻倍滋长,忍不住湿了眼眶。

屁股上挨一针,几分钟的事,转眼就结束了。

颂然捂着羽绒服倚在走廊上,体内一阵冷一阵热,冷起来关节发颤,热起来鬓角全是浮汗。他不敢给贺致远回电,攥着手机,力道之大似要把屏幕捏碎。但在别人眼中,他孱弱得连手机都握不住,虚虚拢在指间,随时都像会滑下去。

摇摆了许久,最终还是贺致远主动打过来。

除了每晚惯例的爱心问候,这是贺致远打给颂然的第三通私人电话,他本该欣喜若狂,翻开小账本,扎上最后一个勾。可现在,他连接都不敢接。

他怕被贺致远质问,为什么明明问过了父母,还是会得水痘。

该怎么回答?

就说迄今为止一直在撒谎,其实,他是个谁也不要的孩子吗?

这样被人当面戳穿的难堪场景,他再也不愿经历了。

小学时代,颂然没有人接送放学,同班的大孩子总爱欺凌他,笑话他没爹没娘,他就逞强说爸爸妈妈都在远方做生意,把前因后果编得有板有眼。为了维护这个谎言,他放学不敢直接回福利院,而是往反方向走,绕一个错综复杂的大圈子,游荡到天黑才回去。班里的小霸王被唬住了,他才从欺凌中逃脱。

后来的某一天,他被老师叫到讲台前,收到了一枝花,还有一只迷你小蛋糕。

老师用温暖的语调说,颂然是咱们班里最特殊的孩子,他是一个孤儿,生活在“希望之家”,可他坚强又乐观,从不抱怨命运。今天他过生日,同学们一起来唱生日快乐歌,送给他一份真诚的祝福。

于是,在那首曲调参差不齐的生日快乐歌里,颂然绕行了几个月的漫漫长路成了白费力气,他精心维护的那点可怜的尊严……也猝不及防地化为了泡影。

从此以后,颂然再也不肯过生日。

他想不明白,孤儿的身份为何会像一个不算污点的污点,人人都知道被父母抛弃不是孩子的错,这个身份却依然显得“不光彩”。他尽量避免与旁人谈及过去,即使谈及,也会刻意模糊细节,虚构一个“大家庭”的箩筐,说家里有一大群弟弟妹妹。

半真半假,自己心安,也免去他人怜悯。

他对贺先生用了相同的说辞,本该相安无事,却不料布布突发一场水痘,引起连锁效应,戳破了他的谎言。

颂然感到束手无措,仿佛当年他茫然地站在讲台前,听见老师用温柔如水的语调,把他严严实实捂在心底的秘密当众捅破。

手机嗡鸣不止,震麻了灼热的指尖。颂然心知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接起。

“打完针了?”

贺致远披着浴袍倚桌而立,单手撑在身后,皱着眉,语气不复从前温柔。

颂然听出一点怒意来,便缩了缩脖子:“打完了。”

“体温多少?”

“39。”

“烧到39度还不肯说实话,拿我当外人?”

贺致远怒忧掺半,一股难以言表的烦闷感涌上心头,音量不由提高了些。颂然缩得几乎要没脖子了,整张脸都埋进了羽绒服里,小声说:“不是的,我没拿你当外人,我只是……不敢告诉你。”

“不敢?”贺致远眉梢一挑,“我离你十万八千里,能拿你怎么样?”

颂然赶紧摇头,幅度不慎过大,双眼直冒金星,险些又冲去厕所吐一回,勉强才压了下去,喘着气说:“我……我好像被布布传染了水痘。”

贺致远皱眉:“你之前不是得过水痘了?”

“对,对,对不起,我是骗你的。”颂然的嗓音压得低低的,“昨天……我根本没有打电话问。”

贺致远简直被他气煞,用力一敲桌子:“为什么不问?”

颂然又一缩脖子:“没地方问。”

“你爸妈十点钟就睡了?”

“我没有爸妈!”颂然难受地揪紧了毛衣下摆,咬了咬牙关,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坦白,“之前那些什么弟弟妹妹一大家子都是骗你的!我从小没人要,丢在福利院里,刚认识你那会儿怕被看不起,编了个假话。昨天你让我给家里打电话,我怕被拆穿,就又撒了个谎,谁知道今天发烧出痘轮着来,还是被逮住了。”

贺致远眼神顿沉,撑在桌上的小臂一用力,站直了身体。

他以为颂然出身于一个富足和睦的家庭,正因不食人间疾苦,才过得无忧无虑,一支笔,一张纸,把孩童时奇幻烂漫的想象力保留至今。

却没想到,颂然真实的过去会是这样。

颂然发着高烧,理智欠缺,十二分孩子心性,情绪一放出去就收不回来,在那儿委屈又愤慨地喋喋不休:“我也没拿水痘不当回事啊,今早还给福利院打了电话来着,让他们帮忙查一查。福利院说我得过,我就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道这样还会中招……现在怎么办嘛,我发了烧,肯定没法带布布了,这才讨回来两天,还没带够呢,故事都没讲几个……太过分了,连老天都嫉妒我,拼命给我下绊子……”

这都什么颠三倒四的?

贺致远觉得颂然的性格实在成迷——对外表现得多开朗,内里就有多敏感,偶尔逻辑崩裂,做出一边生病一边自责的事来,相当令人没辙,只想揪起来狠狠骂两声。

贺致远沉住气,问:“已经确诊了?”

“还没有。”颂然闷声闷气,“皮肤科下班了,明天才能挂号。”

“那就是还没确诊,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关于说谎那件事,我也不怪你,你不用想太多,安心养病最重要。”贺致远叮嘱他,“针打完了是吧?你先坐着别动,等五分钟,我找人送你回家。”

颂然却任性地不领情:“不要,我自己走回去。两条街,走十分钟就到了。”

“你敢动。”贺致远以不容商量的口吻镇压了他,“屁股给我老老实实粘椅子上,接你的人没来,一步也不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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