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杨如钦走在青石壁之间,消瘦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天牢里总有种阴冷潮湿的感觉,长年不散,而火把的光影跳跃,非但不能让人觉出光亮和温暖,反给这里更添了些诡异之色。

身前的狱卒不住地回头微笑,只恐冷落了这位贵人。杨如钦却不假辞色,他素来是个持才自傲之人,越见了人家摇尾讨好,越是不以为然。

狱卒碰了几次钉子,眼底已经隐约有些恼色,不由也敛了笑容。这时两人都停了脚步,眼前狱中,背向他们,靠栅栏坐着蓬头垢面的一个犯人。

他们一路走来,犯人见来了人都扑上前来,不住喊冤,喧嚣声不绝于耳,惟独到了此处,却静悄悄的,里头那人也不动弹,似乎并不知道有人到来。

远处的叫冤声仍未停息,更衬出此处静得不寻常。

狱卒道:“就是这里了。”

趁着狱卒埋头开锁,杨如钦禁不住四下打量一番,狱中满地稻草长年无人打扫,早已经腐烂如泥,加上人尿粪便的味道,形成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之前只在石道中走还不够明显,此刻站在牢间前,那味道便浓烈得让人无法忍受起来。

他不由皱着眉低了低眼,狱卒让开身体,露出牢门,火光照在他露出的两颗大门牙上,只显诡异:“大人请。”

杨如钦弯腰走入,犯人依然不动。

杨如钦走到他身前,蹲了下来,面上表情复杂,似乎是不忍,又似乎是犹豫。狱卒正要退走,杨如钦突然道:“他头上是怎么回事?你们对他用刑了?”

狱卒道:“那是他自己发臆症时撞墙撞的,可不关小的们的事,大人千万看仔细些,出了差错,小的们背负不起。”他这话软中夹硬,却是已经不卖杨如钦的帐了。

杨如钦看着眼前一头乱发,浑身污垢的人,几乎要认不出来这便是那个白袍银盔丰神俊朗的青年将军,伸手去抚他满是血痂的额头,那人仍是闭着眼没有半点反应,似是睡着了,又似乎是昏死了。

杨如钦道:“怎么不请大夫?”

狱卒径自笑起来,也不答话,大有嘲弄之意。之前因杨如钦不屑与他答腔,他早一直憋了口气在胸,这时终于能一并发了出来。

隔了片刻,似不耐烦,居然收钥匙走了。

杨如钦待那人走远,低声道:“陈将军。”

陈则铭闭着目,他既不曾睡也神智清晰,他只是不想睁眼,也无力睁眼。

头痛症在这几日频繁发作,甚至达到两个时辰一发,天牢中无人医治,他也不需要人来医治,将头撞到墙上的那一刻,他有种难得的解脱感。

天牢中没人告诉他外面的消息,父母到底怎么样了,他在火焰中日夜焚烧,将心肝脾肺全部烧成了灰。

他已经是个空壳,只一日日等着死期临近。

他撞墙未尝没有求死的意思,然而他全身无力,从伤口流出去的血似乎带着魔力,带走了他的力气。

肩上的箭伤在他被送入天牢的时候,已经包扎好。更有狱卒日日来为他换药,陈则铭没有去扯,那样的力气他也没有。

他只是闭着目,昏昏噩噩,不晓昼夜。

他有时候会疑惑这是个梦吧,自己还是闲置在家,荫荫明日便会和姨妈一起过来,她会跟自己吵嘴,跟自己闹,父母看到这一幕总是宠溺的笑,而自己只能为自己鸣不平,父母为什么总对荫荫更宽容。

这样的烦恼其实也挺好。

然而睁开眼,他便会看到那青石壁和阴森的火光。

于是他更紧地闭上眼,期望重回那个梦境,回到还没有见过那个人的过去去。

当杨如钦叠声唤他的时候,他是多么不耐烦啊,他打破了他的美梦,残忍地把他扯回现实。他真想推开这个人,然而他也没有,他只是静静地忍耐,靠在木栏上,期望这个人尽快离去。

杨如钦却不死心地叫着他,直到最后,杨如钦说:“万岁没有拿办陈府。”

陈则铭的身体震了一震,隔了片刻,他终于睁开了双眼,疲惫无神地看着对方。

杨如钦被他眼中黯淡惊了惊,忍不住将剩下的话又重新想了一遍,终于还是开门见山道:“去请罪吧,给万岁一个台阶下。”

陈则铭的表情一丝变化也没有,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杨如钦忍不住伸手,到他面前时却又缩了手,低声道:“万岁不想杀你,但他需要一个借口。他是九五之尊哪”说到这里,他皱起了眉,那些为家人忍耐的话,此刻想起来似乎很是残酷,他有些索然,不愿意说出那样的陈词滥调。

他想面前这个人,其实什么都明白。很多时候,你就是得权衡利弊,哪怕委屈自己。

陈则铭还是不动,杨如钦却知道他听清了自己的每一个字,他的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变化虽然细微,但这痛苦使得他看起来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杨如钦轻声道:“你想想吧。”他起身时,在他肩上拍了拍,他希望陈则铭能从中体会到自己的好意。

待他的脚步声远去,一切又回复沉静,陈则铭将头埋在了双肘间,父母无碍的消息按理说应该让他大松了口气,然而他却只觉得麻木,心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似乎那欢喜隔了层厚厚的膜,他看得到,却体会不到。

杨如钦的话是善意,可某处再度被刺得血淋淋了。那鲜血之下孕育的东西,他暂时还觉察不到,可有一天它们会生根发芽,直到覆盖住他整颗心。

他又听到了什么,是鞋底在石头上摩擦的声音,杨如钦原来还在。

他闭上眼,没有抬头。

直到那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身后突兀地响起:“陈将军,有人托我来问你一句话。”那口音有些古怪,似乎经过了掩饰,尖利得有些奇怪。

陈则铭似乎陷入了沉睡,纹丝不动。

那人踏近了几步:“陈将军,我知道你没睡着,刚刚那人那番话,谁听了也睡不着。”陈则铭的脸掩在手肘的阴影下,看不出变化。

那人如同蛊惑般轻柔:“你是人中龙凤,不世奇材,天生要在战场上称雄,你真的甘心受那暴君压制至此吗”

陈则铭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几乎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这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吗,为什么每个字都是自己不敢想却又依稀想过的。

“他杀了你最爱的人,居然是借你自己的刀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出这样恶毒的主意?这样一个君王能成为明君?这不是笑话吗?他不会再用你了,你曾经弑君,于情于理,他都不敢再用你你不能再到战场上驰骋,这是个悲剧,当凤凰被折断双翼,猛虎被斩断四肢,这是所有军人的悲剧,我们真不想看见,一个英雄憋屈而死”

那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轻,陈则铭几乎要睡过去,他想自己太累了,几天以来他没有好好睡过,父母暂时平安了,他该睡一会了。那人道:“跟我走,我能带你大展雄图,跟我到匈奴去!”

陈则铭象被雷劈中了一般跳起来,惊惶四顾,他转过身,那个黑色影子却并没如他想象一样消失不见,那个陌生的面孔在朝他微笑。

那是个年轻的文人,很清秀。

他朝他行了个礼:“王爷让我来接将军!”

陈则铭退了半步,立刻左右看了看。那黑衣文士看穿他心思,恭敬柔声道:“我不会强迫将军,这样的选择应该让将军自己来决定。”

陈则铭不开口,只默默看着他。

两人对峙片刻,黑衣文士低头:“那我过几日再来”说着又朝他施了一礼,弯身出门。

方行了几步,先前那狱卒赶了进来,道:“看个人怎么这样久?”

黑衣文士笑:“我与陈将军许久不见,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狱卒道:“纵然是卖许大人的面子,可天牢也不是拉家常的地方啊!”那话中便有些埋怨之意。

黑衣文士道:“是是,下次不敢了。”

狱卒瞠目:“我的爷,还有下次啊。”

那位许大人也不过是刑部一名主事,说这黑衣文士是陈则铭旧友,听闻消息前来探望。狱卒不敢得罪,才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其实天牢重地,没点门路哪里进得来,先前陈府的人来了几次,使了不少银子,但朝中无人,还是给挡门外了。这人居然要三番四次的往里头跑,却是不知死活。

黑衣文士见他脸色不善,忙道:“这是孝敬官爷的一点心意,官爷千万收下。”

狱卒话虽然说得硬,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又难免心动,装模做样推辞了两句便收下了。

陈则铭怔怔立在原地,听两人如此推搡,渐行渐远,不复听闻。

发了会呆,那狱卒折身回来锁上牢门,陈则铭突然开口唤他:“这位爷,不知我进来有几日了?”

狱卒惊讶回头。

陈则铭入天牢后鲜少开口,终日里失魂落魄,头痛时撞墙不止,几日下来,众人议论纷纷,都说这位将军有些癫狂。眼见曾退匈奴,领兵数十万的大将,竟然落到如此田地,一个个禁不住地唏嘘。

这些话这位当值狱卒也是听过的,此刻见他居然神智清醒,无异常人,大是意外。加上他也曾瓜分过陈府送来的银子,是以回答的时候便分外和气:“回禀大人,已经八天了。”

陈则铭点点头,再不开口。

夜间,陈则铭辗转反侧,依然无法入眠。

黑衣文士的话和杨如钦的话在他耳边翻来覆去地响着,他坐起身,肩上的伤牵动刺痛了他,他硬生生受着,一声也不发。

律延说的没错,皇帝再无法用他了,哪怕有心包庇,朝野上下也容不了一个曾弑君的重臣。何况这个人从来不是那样仁慈的君主。

那,自己的下场便是如此了吗,那么多的屈辱,那么多的忍受,全部的全部就换了今日这样的结果吗?

陈则铭闭上眼,他的痛苦来自那种内心深处的不甘心,他是这样的痛恨着那个人,然而他不能说,不能表露,而皇帝还摆出一副既往不咎的仁厚姿态,在宫殿深处等着他的屈膝低头。

在这个人的心里,自己能被践踏到什么样的地步呢。

他不能去想,一想便是彻骨的寒。

而律延是个太狡猾的人,他看清了自己的无路可退,再微笑着站在悬崖边,把手伸给自己。明知道自己的失足,他功不可没。

然而他能背叛自己的国家吗,他能背叛自己的亲人吗,他能面对那样的指责和耻辱吗?他能用刀剑对着曾并肩进退的战友吗?他能用马蹄来践踏生他养他的故土吗?

一个是君王,一个是敌人,他们从不同的方向逼迫他,逼得他一步步后退,逼得他无立足之处,逼得他哑口无言。

凭什么,就因为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亲王,天生贵胄吗?

如果没有了权势,他们还能这么蛮横吗?

他深深埋着头,他从来没这样清晰地想过自己所受的苦难,那一幕幕,他一点也不放过地仔细端详,把自己的伤口一点点毫不留情地重新撕开。

哪怕痛彻心扉,哪怕难以忍受。

他要看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

他就这么端坐到天明。

当狱卒打开牢门的锁链之声响起,他才被惊动。他似乎从梦中被唤醒般,带着恍惚之色抬头,看着狱卒将饭碗放在木栏前。

那碗中是两个看不出白色的馒头。

陈则铭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前,蹲下身伸手拾起那两个馒头,默默打量了一会。

这硬得象石头的食物闻上去有股奇怪的味道,似乎是有点馊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做的,居然还拿来给人吃。

看,为人鱼肉就是这样,没有选择。

陈则铭将馒头塞到口中,一口口把它吞了下去。

父亲,你是错的。

忠诚,这个词就是个笑话。

我已经用自己的半生来证明了它

不会再有那样的忠心了,那个陈则铭已经死了。

然而他,他要活下去。

三日后,他等到了那黑衣文士。

这一次,狱卒没有打开牢门,他觉得自己的忍耐也是有限的,不能放纵这个人在他当值的时候肆无忌惮一次又一次的探监,那点银子他收得战战兢兢啊。虽然许大人他得罪不起,但他还是以这种方式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好在黑衣文士也不很在意,也可能其实很在意但没表露,至少表面看他没显出气愤之色。

狱卒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似乎过激了点,但确实他也不希望这个人来第三次,于是他还是不肯打开牢门。

他是有理由的,这样安全。

然后,他离开了,体谅地给这两位旧友一个交谈的空间,他想这样下次跟许大人见面时也比较好打招呼。

陈则铭和黑衣文士隔着牢门对视了片刻。

黑衣文士笑了笑:“将军可想好了?”

陈则铭的视线在绕着的锁链上扫了一周:“天牢重地,兵士众多,你们如何能带我出去呢?”

黑衣文士露出丝惊喜之色,低头道:“我们会拟个详细的计划,定然是滴水不漏。”

陈则铭道:“那我的父母家人呢?”

黑衣文士笑了起来:“我们早料到将军放心不下家眷这样吧,请将军写封信,写得隐晦些,只说来人可以信任即可。我着人交给府上,教他们收拾些贴身衣物。届时这边劫狱,那边便可以领他们出城,在城外自会有人接应。”

陈则铭沉默片刻:“京城守卫如此森严,这次居然被你们派了这么多人进来。”

黑衣文士颇为得意:“王爷经营此事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说到此处,突然停了口,警惕地看了看陈则铭。

陈则铭似乎不觉,径自道:“原来你在京中多年了?”

黑衣文士一凛,半晌才答话:“这些事情,将来过去那边,王爷自然会与将军仔细讲过。”

陈则铭看了他半晌,突而朝他微微笑了一笑:“那好,请先生拿纸笔来,以便我写信叮嘱家人。”

黑衣文士本来心中微微生疑,见他这么一说却又松了口气,只要那信一写,这事便是一锤定音,陈则铭想悔也难了。他到门外借了纸笔进来,递给陈则铭。

陈则铭却不接,面上现了迟疑之色。

黑衣文士恐事态生变,低声道:“君不贤,臣又何必愚忠,天下人若听闻此事,定然不会夸将军忠心赤诚,只会笑将军身为七尺男儿却如此软弱可欺。”

陈则铭听了这话,眼中露出痛苦之色。痴怔了片刻,缓缓伸手来接。

黑衣文士松了口气,正要微笑,却见陈则铭指尖竟与纸笺交错而过,顿觉不对。

待要撤身,那只手看似缓慢却出手如风,早抓住了他手腕,如铁箍般死死扣着他不放,拽得他生痛。

黑衣文士大惊失色,急忙挣扎,倒被陈则铭用力将他扯了过去,整条臂膀生生卡在木栅栏之中,再也动弹不得,顿时面色惨白。

纸笔这时方落地,墨汁翻腾而起,泼在两人靴上。

黑衣文士面如死灰,任陈则铭将自己双手反缚,只笑道:“陈将军放着大好前途不要,只乐意在这皇帝手下任他糟践,甘为玩物,这志向倒是谁都不曾想过,果真是人间伟丈夫啊。王爷啊王爷,你这次却是看走眼了”

陈则铭用腰带将这人捆得死死的,他本来紧紧抿着嘴,懒于应答,可听着那些话脸色还是忍不住阵阵发白。

隔了片刻,终于憋出一句:“陈某宁为玩物,不为国贼。”

黑衣文士正嘲讽讥笑不休,他原本擅长此道,见此番了无生望更加的毫无顾忌,所言字句渐渐污秽不堪,难以入耳,听了这话突然被震住,半晌未能言语。

那话语中有种难以言叙的痛楚和凛然,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细细嚼来,让人心惊。

身后陈则铭也沉默着,再没有动静。

听闻天牢中抓住了匈奴奸细,人人都惊,正在大理寺慌忙追查时,皇帝突然传唤陈则铭进宫答话。

杨如钦亲自来提陈则铭,面上忍不住带了些许笑容,轻声道:“恭喜将军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陈则铭却没有一丝笑容,他只是怔怔看着杨如钦,杨如钦觉察到他的异样,正要发问时,陈则铭突然道:“在下有件事想求杨大人帮忙。”他满是恳求地看着他。

杨如钦怔了怔,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目光让他无法拒绝。

皇帝听到门外太监尖利的声音宣着陈则铭觐见时,心中竟然稍微轻松了起来。

陈则铭入狱后,他多少有些懊恼。

对于陈则铭,皇帝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想法。

这个人,他最初是很厌恶的,那张脸,和记忆中最讨厌的女人那样相似,相似到第一眼看见时,他有种莫名的恐慌,这难道是从阴间追来的报应,而杨梁知晓后,对这个人似有似无的保护,更让他恼恨不已,这种恶感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不能散去,哪怕这个人恭顺得让人吃惊。

但后来他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原来真如杨梁所言,这人是个难得的将才,他才不得不收敛了些。再意气用事,到底不能拿自己的天下开玩笑,哪怕只是做个姿态,自己也不能让天下人寒心,让文人编排说自己是个不爱惜人才的君主。

再后来,两人相处渐多,他总算是克服了那张脸带给他的冲击,但实在是不大喜欢这人如温吞水一般的性子,无论被逼到什么样的状况,这个人也只是默然忍受,惊涛骇浪都只藏在心底。

若真是能忍便罢了,可偏偏又被他看出这个人心有不甘。

果然,他在心头冷笑,他实在不能相信那样的开头之后,这个人还能有多真诚的忠心,人都是记仇的,哪里有被伤害了却不计较的。

他从没见过。

他狐疑的观察,等待。

就象猎人在打猎,耐心的等待从来不是坏事,收获往往出人意料。

有时他也会忍不住戏弄他一下,反正生活无趣。

于是,前线监军的韩公公送来的密信到手的那一刻,他既感觉到愤怒又有大笑的冲动,看吧,他果然忍不住了,天下哪里有受伤了却不报复的。他也有种轻松感,他的想法应证了,人性多是如此。

他几乎是立刻便发出了撤换三军主帅的旨意。

然而,冷静后再三思考,他还是否决了自己之前的判断,这是个迷局,太明显的迷局,设局的虽然是个高手,可他也不比他差。他为自己的判断失误感觉恼怒,但同时他决定将计就计。

陈则铭也许会受伤,这样的想法被他刻意忽略了,重要的是大局,哪怕牺牲的是自己也一样,人不心狠怎么做大事。

而之后的宫变,他一早便掌握了一切。

陈贵人明知大逆不道,却为太后传书,死罪。

他早在心中做了审判,然而,他提前警告了陈则铭,禁止他两人的往来。他不希望他牵扯到这件复杂的事情中来,他甚至以兵败为名夺了他兵权,将他降为副都指挥使。尽管不知不觉中,他开始相信陈则铭的忠诚,也许这个人,确实不会背叛自己,他试图相信,但仍免不了怀疑,陈贵人是陈则铭的表妹,是他过去的恋人,这一层关系在这里,他不得不防。

很多时候,事情的成败也许就只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而他没有失败的机会,他从来临渊而立,一失足就死无葬身之地。

而危机四伏处,他一直都冷静而绝情,那是他求生的不二法门。

然而,天意弄人,那一夜宿值的将领居然是陈则铭,看来他注定无法绕开这个结,皇帝苦笑之余,还是按计划动手了。

陈则铭的愤恨,在他意料之中,但那种程度的爆发,多少还是让他惊诧了。

说那个“是”字时,他也有些意气用事了,他本来可以解释,但他是万人之上的君王,谁有资格听他解释,哪怕是这个忠臣能将?

那一箭射出去,他再也不肯回头。

那一刻,自己是不是有些心慌,他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他放弃了。

那又怎么样,自己为什么要拘泥这些小事呢。

纵然心慌又如何。

陈则铭踏入门槛时,皇帝皱了皱眉。陈则铭额上布满了伤痕,这原本是张非常俊美的脸,一旦有瑕疵总让观者不忍。

陈则铭垂着头,也不抬眼,进了屋撩袍跪下,三呼万岁,一如从前做过的那样。

皇帝微微不悦,但他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开始询问有关那黑衣文士的事,陈则铭也一一答过,如此对了几句,突然便冷了场。

身旁太监如木雕般站着,陈则铭也低着头不动,皇帝突然有种错觉,难道这屋里只有自己一人是活物?

他看着跪在桌前似乎是低眉顺目的陈则铭,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开始渐渐丧失。这个人为什么总这样不识趣,他冷冷看着他,为那份隐藏着的顽固而激怒起来。

这样的静默维持了近半柱香,直到门外说杨大人到,这死一般的沉默才终于被打破。

杨如钦进来,见状便明了了几分,开口便恭喜皇帝,皇帝瞧了他一眼:“喜从何来?”

杨如钦笑道:“陈将军抓住的人名唤和恒,乃是律延手下一名军师,两年前受命潜伏到京城,以商人为名,结交了不少官员,听说这一次,也是靠一名许姓官员帮忙才进了天牢,如今得擒,将律延的阴谋掐灭于萌芽之中,着实是一大幸事。”

皇帝不语,脸色开始缓和,隔了片刻道:“只怕还有同党。”

杨如钦答:“大理寺正在追查中。”

陈则铭一动不动,只盯着身前,似乎他们对答之事与自己无关,杨如钦看了他一眼,道:“第二喜则是恭喜万岁,失物复得。”

皇帝也顺着他眼神看了看陈则铭,忍不住笑了笑:“杨爱卿说得过了吧,陈将军怎么说也是个人,怎么能说失物?”

杨如钦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物:“万岁猜错了,为臣说的不是陈将军,而是此物。”

皇帝一眼瞥过去,脸色已经变了些许,身侧太监连忙将那物取了过来,呈到他面前,那却是块方形玉牌,其间镂空,色泽幽碧,一看便不是民间之物。

皇帝伸手接过,指尖禁不住微微颤抖,抚了抚那玉石,恍惚间又看见少年杨梁接过免死玉牌时微带促狭的笑容,愣了半晌,才抬头道:“这玉怎么在你那?”

杨如钦低头道:“这玉牌是陈将军献给万岁的,他身负重罪,不敢亲自上献,是以托为臣代劳。”

皇帝转过头,陈则铭伏倒在地:“罪臣不敢求饶,但求速死,以宽慰万岁之心。”

皇帝见他终于服软认错,圣心大悦,之前那点不快瞬间便散了,微微踌躇片刻,问杨如钦:“你是第一个上奏为陈将军求情的,依你看,明日朝上如何判能让众人心服?”

杨如钦还不及开口对答,却听陈则铭又重道:“罪臣只求一死。”

众人都有些愕然,面面相觑。

本来皇帝按下这重罪不提审亦不宣罚,杨如钦便知道他并无杀陈则铭之心,此番他戴罪立功,就更没了杀他的道理。这当口宣他入宫,摆明已经是准备饶陈则铭一命,人人心知肚明,只是等皇帝自己挑明罢了。

而刚刚那句问话更是表明皇帝已准备从轻处理。这紧要关头,陈则铭本人却如此的不识抬举。

杨如钦回头看,果然皇帝已经沉了脸,那份来之不易的好心情被陈则铭一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杨如钦心中奇怪,若是陈则铭真执意求死,为什么又要自己特意去陈府拿了这块玉牌来,看皇帝神色,这玉牌当真打紧,必然牵扯了些旧事,导致皇帝一看便心软。他为自己铺的分明是条生路。为什么此刻又执意求死。虽然满心疑惑,却顾不得细想,只低声道:“陈将军只怕是伤后入狱伤了身体,神智昏沉,胡话当不得真,万岁”

皇帝也不理他,只看着陈则铭。

陈则铭果然抬了头,目光坚定道:“罪臣险些伤及天子,论理论情,于法于度,均是断不能赦,请万岁依法处治。”

这一来,理直气壮得连杨如钦也有些哑口。

皇帝的眼色更阴沉,屋中无人敢再进言,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寒意。

陈则铭却并不避开他目光,两人如此针锋相对对视了片刻。

皇帝移开视线,似是努力遏制住了怒气:“此事容后再议。”

杨如钦松了口气,陈则铭低下头,皇帝起身,立了片刻,突然抓住了手旁茶盅。

猛见一物迎面掷来,陈则铭听风辩物,侧头避让,那物擦着他鼻尖而过,砸在墙上,撞得粉碎,茶水顺着墙流下来,颇似水墨山水。

太监惊道:“万岁。”

皇帝怒气未消,看着低头不语的陈则铭,平息了片刻,复又露出一丝笑容,点头道:“好,你当朕真不敢杀你是不是!!”

杨如钦连忙跪下,沉吟片刻:“万岁果然这么做的话那和恒也算不虚此行了。”

皇帝一窒,狠狠剐了他一眼,终于拂袖而去。太监宫女慌忙追了出去。

待脚步声都远离,杨如钦转头看着陈则铭,摇头道:“将军你何苦如此。”

陈则铭仍跪在原地,并不言语,半晌终于垂下眼帘。

此刻已经临近深秋,夜风习习,吹着人身上掩不住地生寒,陈则铭将衣服扯紧了些。耳边响起呜呜似哭泣之声,回身看,身后空无一人,只见秋风卷起落叶,低徊而去。

他凝视在被夜色染成褐色的两堵宫墙,这条路他走过许多遍,那墙后原本有他的爱人和君主,此刻却都不存在了。

杨如钦见他停步,也转了身来,低声道:“怎么?”

前面的太监见状,提着灯笼也站住。

陈则铭低声道:“又是秋天了”

杨如钦疑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黑暗在路那一端聚集,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

陈则铭看着他,那神情却象在看另一个人:“杨梁最后一次便是初秋出的兵,他曾说过”杨如钦莫名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昏黄微弱的灯光下,他这个样子和杨梁特别的像。

也许是希望将来某一天,事情步入绝境前能峰回路转,每个人都尚有余地可以周旋

杨梁说这话时带着的那丝不确定和灯下那个带着犹豫怜惜的神情,他终于能慢慢地解读。

也许在很早,杨梁就已经知道事态可能会发展到一个不能收拾的地步,他是那样了解皇帝的秉性,明白那样的恶意妄为会带来什么,所以他给了自己那玉牌,所以他说了那个故事,所以他向皇帝举荐自己,他穿针引线,只是希望能尽可能的缓冲皇帝与自己之间的冲突,希望能给每个人一个机会

只可惜,那样的煞费苦心,到头来,还是免不了空忙一场。

不可能的,杨梁。

陈则铭轻轻摸着脸上的伤痕,那瓷盅绽开时,一个碎片在他脸上划了过去,而他已经觉察不到这样细微的痛楚。

不可能了

这样的仇恨只能不共戴天。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住,刺痛般深深吸了口气,猛然颦眉低下了视线。

次日,皇帝庭议陈则铭之事。

陈则铭平日为人谦和,鲜少树敌,而他与皇帝那挡子暧昧,日子久了众臣也都已有所耳闻。此番见他锒铛入狱,群臣惊讶之余,又见圣上对此事一直刻意不闻不问,分明有袒护之意,都生了这是皇帝家事的感觉。

而上次杨如钦为陈则铭开口求情时,众人虽然不说话,万岁面上那一丝微笑还是看得很清楚的,对此事将会怎么处理早都心下有数。

皇帝自己若不计较,众人又怎么会强出头。

于是这次皇帝再问,便不谋而合统一了口径,纷纷表示应该从轻处理,以笞杖贬职之类手段小视惩戒即可。

偏生皇帝听了面色阴沉,不言不语,众臣心下惶恐,不知马屁如此用力为何没拍到位,都看着杨如钦。

杨如钦跨出班列道:“按律应斩。”众人哗然,都道不可。皇帝皱眉。

杨如钦环视一周,继续道:“可匈奴未平,此刻人才难得,斩了未免可惜,再者若杀之,难免被匈奴人笑自毁长城,损伤陛下圣誉他苦心找到万岁遗失的玉佩,可见悔改之心甚重”皇帝打断他:“你这不过是求情而已,和他们说的有什么区别?”

杨如钦微微躬身:“天子之躯,万般尊贵,岂是他这等低贱臣子可以冒犯,所以万岁亲引弓弦,以示惩戒。然为正法度,不应只是如此。”皇帝听了这话,脸色微微和缓。

他犹豫片刻道,“古往今来,笞杖和处死之间,便只剩一途——充军发配。”

皇帝沉默片刻,微微颔首,群臣都讶然,这才觉出皇帝那股暗藏的怒气来源何处。

当日,圣旨下达,将陈则铭所任官职全部免去,收回陈睹“安国公”称号及所赐宅邸,全家发配原籍宁南。

他本意是想将他发配至更边远之地,着实吃些苦头,然而终究拧不过杨如钦吴过等诸位大臣的据理力争。

殿上,皇帝看着不依不饶的杨如钦更是光火,这才知道发配之事其实上了杨如钦的当,可自己已经明确表态,却又不能当众反悔,于是半是讽刺道:“不如干脆发配到你府上?”这话棉里藏针,众人听了都是色变,杨如钦却不动声色绕开话题,只是引经据典地劝谏。

他原本最长口舌之利,又心思快捷,一番话下来已经绕得众人晕头转向,纷纷赞同。

皇帝见群情如此,最后体恤陈睹年老体弱,勉强修改了旨意。这样一来,终究不解气,皇帝提笔在最后又恨恨加了一句。

——遇大赦之日,亦不得赦免。

写了又微觉迟疑,斟酌片刻,终是狠心掷笔。

这个秋风萧瑟的季节,权倾一时如日中天的陈家突然倒塌。

临行路上,杨如钦来送行,见一行人衣缕蹒跚,哪里见得到当日富贵时的样子,不由怅然。

陈则铭跪了下来:“多谢杨大人保我父母周全。”他因他年幼,一直并不怎么将他放在眼中,然而此刻却是真心真意感激他的回护,若是发配之地在边疆,一路颠簸,漫漫长途,父母经得起吗,他最揪心的便是这个。

杨如钦连忙搀扶:“将军太客气,将军交出玉牌之时,便应该知道万岁念及旧情,必定不会大开杀戒。”

他这几日隐约听说了那玉牌来历,更是赞叹陈则铭走了步好棋,迟疑片刻,忍不住道:“只是我不明白,明明万岁已经打算从轻发落,将军为何还一定要激怒陛下,落得个充军发配。”

陈则铭半晌未语,隔了片刻才道:“我冒犯过陛下陛下他不会忘记,此刻纵然因为各种理由,放过了我全家,此后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也不能长久,届时再度发作,那必定会万劫不复。此刻明知道他不会杀我,何不趁机离开此地,以求苟活。”

杨如钦看着他冷峻面容,心中疑虑难消,真的只是如此吗。

他抬头看了看身后那城楼,那些飞棱翘角直指天脊,高大巍峨,却又沧桑无情。

陈则铭移开了目光。

这些青石瓦砾已经在这里矗立了数百年。他可以想见那里面,人们欢乐的愤怒的悲伤的痛苦的容颜,他们日复一日在这座城池中进行着自己的人生,以后还将继续下去。

那是平凡,也是幸福。

能为琐碎的事情烦恼,这本身便是幸福。

他想摸摸那城砖,他曾经觉得那是温暖的,这里有他的童年有他的家,他离开了会觉得想念,呆久了会觉得惬意,现在他明白那其实是自己的错觉,城砖都是冷的,热的是人的心。

这里的生活已经跟他无关。

他的心也已经是冷的了。

那,这些矫情的动作便不需要做了。

前方坎坷,他有着去途未定的茫然和忐忑,却并不后悔,有些东西他必定要经历,而另一些东西则需要自己争取。

陈则铭最后一次扫视了一下四周,他知道有一天,自己势必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以另外一种姿态。

十数日后,匈奴便已得到消息——和恒被擒。

律延虽然不置一言,到底懊恼如此轻易地前功尽弃。况且,隆冬将至,边城却久攻不下,匈奴很快便不得不撤兵。律延遥望京师,心中明白因为陈则铭所主张的坚守,此番终于是要无功而返了。

而此刻,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的奸细一案也因犯人不堪受刑自尽而告一段落,大理寺从犯人平时交往人员入手,布下天罗地网,但凡有来往者,绝不容情。

最终此案共涉及了近十位的朝中官员,品级高者竟然达三品。

一时叫冤者甚,然而证人已死,皇帝更发话从严处理,哪里有人敢网开一面。至岁末,被牵连者全部抄家,以叛国之名斩杀之,无一生还,一时间京城之中风声鹤唳,闻者自危。

四年后,皇帝御驾亲征。

在麒麟山,被律延使计引出。随后,三十余万匈奴兵将山下堵得严严实实,幸有青年将领言青不顾生死,带着信物闯出了包围。

得知消息,朝野纷乱惊慌,这时才有人想起了当年曾力挫律延的陈则铭。

皇后下懿旨,命吴过颁旨,召回陈则铭。吴过来到宁南,却被陈则铭以父母孝期未到为名坚决拒绝,只得悻悻而归。

此时,杨如钦献计,皇后从之。再封陈则铭为枢密使,并交付印绶及亲笔懿旨,盖上了皇帝玉玺,改任杨如钦为钦差大臣,宣陈则铭火速入京。

陈则铭听说消息,避而不见,杨如钦两次上门,均吃了闭门羹,索性命人一把火烧了陈则铭所居茅屋,这才将陈则铭逼了出来。

陈则铭受命于危难之时,终成不世之功。

据说皇帝在山上,已经浑浑噩噩,听到山下厮杀声时,问身边内侍:“这是要决一死战了吗?”

内侍答道:“是陈将军领兵来救驾。”

皇帝那一瞬间的神色不是惊喜,而是惊诧和忧虑,之后便是良久沉默。

战胜后,在兵士震天的欢呼声中,一身黑甲的俊美将军迎回了他们的君王。

人们山呼万岁,其声直入云霄,这一幕似曾相识。

然而此刻是山颠,而非城下。

四年之后的再次相见,四目对视的那一瞬间,彼此眼中的情绪是什么,当陈则铭再度跪倒的那一刻,他们各自的想法是什么,这些都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道和体会了。

皇帝回京后,立刻颁诏,认可了皇后危难时下的旨意,封陈则铭为从一品枢密使,并赐铁券丹书,黄金布帛,以示皇恩浩荡。

这是陈家不曾有过的荣耀,只是来得太迟。

陈则铭坚决辞之。

皇帝命杨如钦前去说服,陈则铭无法推诿,最终受命。

谁也不曾料到,这样的胜利仅仅只是开端,风生水起的变化在这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从来不会减少。

当陈则铭双手过肩,自皇帝手中接过曾经期盼不已的一切时,他垂下了眼,无悲无喜,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再惊不了他的情绪。

此刻的他淡漠而深沉,他内心在想什么没人再摸得清。

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庞,经过太多的磨练早已经学会了波澜不惊。

而这一天,离他登上摄政王之位,幽禁萧定之日,尚有六年零三个月。

【第一部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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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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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哇,原来还有摄政王这一出啊!

    做兄弟多好 2023/09/26 14:01:36 回复
  2. 第一部打打打打打卡!!!

    匿名 2023/09/27 19:59:23 回复
  3. 啊?我竟然有点期待反攻是怎么回事

    匿名 2023/09/29 15:02:23 回复
  4. 哦哦哦哦哦,可以可以,期待,给我上啊啊啊

    2024/01/17 22:26:17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