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大难临头

惩戒堂丁零当啷了整整一夜。

夙寒声累了两日, 枯枝团团围住他,睡得昏天暗地。

他的梦境向来都十分单一,不是被无头鬼追得呜嗷喊叫, 就是在无间狱和崇珏厮混。

如今无头鬼的心魔已破, 夙寒声本以为又要在梦里被弄得乱七八糟,但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好似深处温暖的花苞中。

四周一阵寂静, 淡色花瓣合拢。

夙寒声好似又回到秘境中变成巴掌大的感觉,身处一朵花中也辽阔如瀚海。

花香腻人,夙寒声浑浑噩噩往前走,耳畔死寂悄无声息被一阵古怪的声音击碎。

——好像是锁链相撞的声响。

夙寒声不明所以, 迈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往前。

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粘住,垂头一瞥,地面一层层好似树脂的东西挣扎着化为一双双古怪狰狞的手,死死扣住他的脚腕, 似乎想将他拖到底。

……让那双眼睛变成真正的琥珀。

夙寒声眉头紧皱, 拼命扑腾着想要逃走, 脚下却越陷越深,不过几步便淹没腰腹。

“崇……崇珏!”

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后,夙寒声当即愣住了。

崇珏……

他为何会唤崇珏的名字?

突然, 有个声音在耳畔轻笑一声。

“有意思,夙玄临之子竟然认贼作父?”

夙寒声一怔,迷茫抬头看去。

空无一人的虚空中好似出现蜃景般,涟漪微微荡漾,陡然出现一个男人。

数道繁琐的符纹漂浮虚空,那人犹如将墨汁淋漓的书卷穿在身上, 衣袖、裾袍上皆是水墨而写的字,裾袍乌发翻飞, 凌乱发间草草用几支还在滴着墨汁的笔挽起。

——不知是不是在梦中缘故,夙寒声歪着脑袋看了半晌,竟然半个字都不识得。

男人身上好像绑缚着雪白的骨链,连面容都戴着十三骨链垂曳而下,挡住半张脸,只隐约可见那双……

琥珀色的眼瞳。

夙寒声和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神对视许久,才道:“你是谁?”

男人举手投足间皆是学不来的尊贵,他似笑非笑缓步而来,身上断裂的骨链叮当作响,好似曲调般清脆悦耳。

男人身形高挑,若隐若现的面容带着邪嵬的阴冷,居高临下掐住夙寒声的下巴,像是打量一样死物似的,眼神带着寒光。

“和夙玄临真像,真是一张令人厌恶的脸。”

夙寒声仰着头被他随意摆弄,听到他提夙玄临,眉头轻轻一蹙。

他下意识想要反抗,却后知后觉脚下的树脂已悄无声息攀上全身,将瘦弱身躯包裹着固定原地,像是挣脱不掉的蝴蝶,用尽全力也无法动一根手指。

蜜色的树脂化为无数双手顺着夙寒声的脖子缓缓往上爬。

男人漠然和他对视,修长的五指缓缓顺着脸颊往上抚,最后悄无声息停留在夙寒声的眼尾。

两双相同的琥珀眼瞳对视,男人冰冷的眼眸沉默许久,像是在透过这双眼睛在看消逝在时光长河的另一个人。

许久后,他突然俯下身,直勾勾盯着琥珀眼瞳,十三骨链下隐约瞧见他勾唇露出个古怪的笑,“我将这双眼睛挖出来做成真正的琥珀,她……就能一直、一直在我身边,就连生死也无法将我们分开了。”

夙寒声蹙眉。

这是什么品种的疯子?

她?他?又是谁?

许是知晓这是梦境,夙寒声哪怕要被树脂活吞了也不觉得畏惧,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还不如再无间狱被崇珏各种折腾呢。

男人的手突然一按夙寒声的眼睛,疼得他没忍住痛呼一声。

“嘶……”

那疼痛太真实了,夙寒声愣了好半晌,才隐约觉得这似乎并不是寻常的梦,又联想到睡之前见到的古怪花苞,眉头逐渐皱紧。

伴生树是从秘境中带出来什么脏东西了吗?

“脏东西”似乎真的打算将夙寒声的眼睛挖出来,覆在夙寒声眼尾的五指一点点用力。

夙寒声还未来得及心生恐惧,却听一道梵音犹如从天边而来,将四周包裹的花苞震碎成粉色飘絮,轰然响彻耳畔。

男人的手当即化为齑粉,他的眼眸缓慢睁大,像是被人强行夺取最重要的东西,挣扎着想要朝夙寒声扑来。

“姐……”

话还未说完,整个人遽尔被梵音击碎。

夙寒声猛地睁开眼睛从古怪的梦境中清醒。

四周仍然枯枝遍地的床榻,并未有将他做成琥珀的树脂。

床榻之外的主干上,那朵花苞似乎缩小不少,正安安静静挂在枝头,汲取着皎洁月光,好似有生命似的一呼一吸。

回想起梦境中那个古怪的男人,夙寒声迷迷瞪瞪看了许久,又一头栽到床上。

算了,大难临头,明日再说。

好在睡了个回笼觉并未再梦到那个奇怪男人,又被无间狱的崇珏拉着去厮混到天明。

梦中似乎没有纵欲过度的说法,但夙寒声一觉醒来,总觉得腰腹处也隐约有灼烧之感,想了半天才记起来……

这几天凤凰骨八成要发作了。

“算了。”夙寒声心想,“听天由命吧。”

和元潜学一学,信那什么所谓的气运,将一切糟心事儿都交给天道。

船到桥头自然直,沉了也行。

今日有庆功宴,闻道学宫破例放了一日的假。

徐南衔早早就用弟子印给他传音,让他来四望斋旁边的演武场玩。

夙寒声回了音后,起身洗漱一番。

伴生树殷勤地为他擦脸,不知是不是夙寒声的错觉,总觉得那古怪的花苞好似涨大半圈。

到底是什么东西?

夙寒声围着那枝干转来转去,盘算着要不要找个东西将这花苞剪下来试试看。

这时,门被人轻轻敲了下。

“进。”

有人推门而入,“少君晨安。”

夙寒声回头,眉头一挑。

是乞伏昭。

乞伏昭昨日就听说夙寒声回学宫了,抓耳挠腮想要来瞧一瞧人,但夙寒声连轴跑了半天,乞伏昭愣是没碰上。

他翻来覆去一夜未眠,天一亮就匆匆而来。

瞧见夙寒声的雪发真的变回乌发,就知晓生机已恢复,乞伏昭终于松了口气,面露欢喜之色:“少君身体已无大碍了吗?”

夙寒声点点头,忙朝他招手:“你来得刚好,来瞧瞧这玩意儿是什么。”

乞伏昭赶紧快步上前。

花苞瞧着像是几片玉兰花紧紧包裹着,漂亮又精致,乞伏昭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正要伸手去碰,却被夙寒声制止了。

“别碰,会疼。”

乞伏昭温柔一笑,心想小少君细皮嫩肉,磕碰一下八成都要叫疼,也没放在心上,伸手去碰。

下一瞬,符纹出现,猛地震他一下。

乞伏昭:“……”

夙寒声看着又想起昨日的疼痛,龇着牙面露痛色地看他。

“不……”乞伏昭强行将痛呼压下去,绷紧面皮,沉声道,“一点都不疼。”

昨天被震得嗷嗷叫的夙寒声登时肃然起敬。

“咳。”乞伏昭道,“瞧着好像是拂戾族的符纹,瞧不太清,要不放在光下仔细瞧瞧?”

夙寒声畏光,迟疑好一会才将主干驱使着落到阳光下。

但诡异的是,花苞乍一接触日光,像是遭受重创似的,猛地在原地炸开。

夙寒声心口紧跟着传来一阵痛苦,疼得他捂着心口差点踉跄着摔倒。

“唔!”

乞伏昭赶紧扶住他:“少君?!”

那疼痛转瞬即逝,夙寒声喉中隐约有股淡淡的血腥味似乎要涌出来,他皱着眉揉了揉心口,摇头道:“没事。”

片刻后,那消失的花苞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阴凉处的伴生树上。

乞伏昭这下不敢再让日光照它了。

夙寒声和乞伏昭蹲在地上绞尽脑汁研究半晌,还是毫无头绪,只好收拾东西去庆功宴玩。

四望斋旁边的演武场已撤去了旁边的兵刃,中央篝火已架上,还未入夜就开始呼呼烧起来。

在闻道祭上燃放“仙君雷劫”的几个弟子又开始扛着法器到处轰雷,惩戒堂的人追着他们到处跑。

也不知是谁的本事,竟然将别年年的几十个摊位全都邀来,热热闹闹卖着琳琅满目的吃食,离老远都能嗅到香味。

夙寒声啧啧称奇,道:“这庆功宴怎么还比闻道祭更热闹呢。”

乞伏昭笑了笑道:“主要是做给十大学宫的人看的。”

夙寒声还在疑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见闻道学宫的听照壁早已被人搬到中央。

身着闻道学宫道袍的学子在一旁用留影珠录下热热闹闹的场景,一条条往听照壁上发,还在看着其他学宫的留言传音笑眯眯地回应。

“是的是的,你们怎么知道我们闻道学宫又得了闻道祭魁首?哈哈哈哈感谢道友们的夸奖,我也草你大爷。”

“哟,这不是万年老二简谅学宫的学子印吗?什么,你们竟然没有庆功宴的嘛?好可怜呀,要不要来我们闻道学宫蹭一蹭喜气啊。”

“哈哈哈同喜同喜,祝贺你们荣获第五!”

夙寒声:“……”

这样说话真的不会被打吗?

闻道学宫的师兄很有经验,也不怕挨揍,笑眯眯在那挑事。

这种事儿往往离不开庄灵修,夙寒声本来还想找他问问伴生树异常的事,但是转了好几圈都没见到人。

徐南衔正在和副使、兰虚白在四望斋门口商议历练之事。

庄灵修仍然不在。

夙寒声左看右看,凑上前打招呼:“师兄,副使,兰师兄安好。”

徐南衔见他跑得头发凌乱,随手将夙寒声额前碎发拂到耳后,道:“跑什么,庆功宴好玩吗,甲排那儿有月饼拿,再不吃就得坏了。”

夙寒声不太喜欢吃甜腻腻的东西,摇摇脑袋说不吃。

他暂时不太想将徐南衔掺和进自己的破事儿来,没将花苞的事告知他。

一旁躲在副使身后暗搓搓喝酒的兰虚白探出个脑袋来,见到夙寒声活蹦乱跳的,闷闷咳了几声,虚弱地说:“少君双腿无碍了?”

兰虚白病了几日,昨日又偷偷跑去喝酒,今日能出门还是他说要来找庄灵修要轮椅——六爻斋没人想和庄灵修那厮打交道,只能不情不愿地将兰虚白放出来。

夙寒声蹦了蹦:“没事了呢,前几日多谢兰师兄的轮椅。”

兰虚白点点头:“既然轮椅没用了,我今日就将……”

话还未说完,就听到一阵木轮划过小道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

夙寒声刚被徐南衔不由分说塞了口月饼,转头一看差点一口月饼渣子喷出来。

庄灵修坐在轮椅上溜达着催动灵力划过来,那张俊脸上不知被人揍了几拳,眼尾隐约都渗出淤青,唇角也肿了够呛。

“哟。”庄灵修像是没事儿人一样“飘”过来,随意道,“起这么早啊,月饼给我留几个,我补一补。”

众人:“……”

徐南衔诧异不已:“你……怎么伤成这样?”

庄灵修幽幽瞥了在旁边笑的副使一眼:“没事儿,晚上起夜摔了一跤。”

徐南衔伸手在庄灵修青了一块的眼尾一按:“眼都摔到了?”

庄灵修差点“嗷”地蹦起来,微笑着咬牙切齿。

“徐不北,你想死?”

徐南衔难得见庄灵修这副惨状,当即拍着轮椅扶手哈哈大笑:“今日庆功宴,庄狗又遭人群殴,哈哈哈哈百年难逢的好日子啊。”

庄灵修没好气地推开他,朝着兰虚白道:“虚白,轮椅再借我用几天,腿昨天跑崴了。”

兰虚白“啊”了声,为难道:“可是我……”

庄灵修早有准备地从腰后拿出一坛好酒,随手丢过去。

兰虚白一把接过,正色道:“尽管拿去用吧,不还都行。”

徐南衔在旁边咧着嘴笑得不行,伸脚轻轻踢了踢庄灵修的脚踝:“这儿吗?”

庄灵修一闭眼,勉强按捺住想打人的冲动,阴阳怪气道:“别看我现在还伤着,半夜照样能暗杀你。”

徐南衔挑眉:“行啊,我等着你单腿蹦去我斋舍。”

庄灵修:“……”

大爷的。

流年不利。

徐南衔三人没心没肺,都在看庄灵修热闹。

夙寒声心疼得不行,蹲在轮椅旁小心翼翼扒着扶手:“师兄,是谁伤了你?这也太过分了些,我定要告去惩戒堂,为师兄讨个公道。”

庄灵修干咳一声。

惩戒堂副使持着鞭子长身玉立,皮笑肉不笑看着庄灵修:“我就在此,庄灵修,你有何冤屈尽管同我说,我必定为你……主、持、公、道。”

庄灵修:“……”

庄灵修和楚奉寒对视半晌,突然幽幽笑开了。

“副使当真是奉公守正,我今晚瞧见晋夷远,定然要对他宣扬宣扬副使的美名。”

楚奉寒神色倏地沉下去。

这狗东西在威胁他。

夙寒声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迷迷瞪瞪半晌,最后还是在乞伏昭嘴里得知,昨日庄灵修得意洋洋跑去惩戒堂看热闹,被一群人逮着群殴的事。

夙寒声满脸震惊。

罪魁祸首不逃得远远的,竟然还颠颠跑去看热闹?

怪不得被揍成这样。

夙寒声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真情实意道:“师兄,你真是……英勇无畏。”

庄灵修被揍成那样却还在笑眯眯,道:“谬赞谬赞,学宫第一罢了。”

夙寒声:“……”

夙寒声对庄灵修的“狗”再次有了新的认知。

庆功宴说好听是“庆功”,实则是学子炫耀观涛榜魁首的仪式罢了。

夙寒声本就不是乖小孩,乐颠颠跟着玩了大半日,还跑去听照壁上嘲讽几句。

夕阳西下,等到最后一绺阳光落下时,已燃了整整一天的篝火重新烧起,火焰冲天。

偌大的演武场到处都是供学子吃酒喝茶的小案,众人三五成群聚在一处闲侃喝酒。

庄灵修和徐南衔几人几乎形影不离,夙寒声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他花苞之事,只能跪坐在徐南衔身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几人聊天侃大山。

“后日就去历练,上善学斋的孩子年纪太小,也就元潜和乌百里……唔,还有那个谁有点潜力。”

“蚀骨树太过危险,最好元婴以上修为的人过去才稳妥。”

夙寒声不太懂什么历练,一问徐南衔就让他吃月饼去。

见他听得昏昏欲睡,徐南衔终于大发慈悲,屈指弹了下他的眉心,道:“你们上善学斋的人似乎在那玩‘仙君雷劫’呢,你过去瞧瞧吧。”

夙寒声犹豫了下,见庄灵修在那喝得醉醺醺的,只好点点头。

算了,明日再说吧。

夙寒声起身告退,但他跪坐了太久,刚起来膝盖像是针扎似的,踉跄着走了几步,差点腿一软直接跪下去。

突然,一只手斜斜从旁边伸来,轻柔地将他扶住。

夙寒声艰难站稳,乖乖地道:“多谢。”

微一抬头,倏地愣了。

身着白衣的少年站在那,清冷的眉眼被篝火光芒照得半边温暖半边冰冷,带出一股善恶难辨的古怪和诡谲。

……闻镜玉?

夙寒声懵了下。

自己只是被兰虚白哄骗着舔了一筷子的酒,怎么就醉成这样呢?

闻镜玉……

不对,崇珏用“闻镜玉”的身份来这儿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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