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绸缪

太宁二年新春。

收到了压岁钱的王悦很是惊喜, 吃过早饭后, 他离开了谢家。

新雪初霁,他一到王家,就瞧见王导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下棋。王悦脸上的笑意敛了敛, 他站着看了会儿, 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 他拎着壶热茶回来。

王导正敲着棋子,听见倒茶声时抬头瞧了眼,瞧见是王悦, 他神色冷淡, 没什么反应。

“下棋呢?”王悦在他对面坐下, “我跟你来一局?”

王导望了他一眼, 没什么表示。

王悦捞了袖子收拾棋子。他从前当纨绔,常年混迹赌场, 下得一手好棋,赢了不少钱。

王导没说话,瞧见王悦捞了黑子。

开局便是杀,驰骋之意跃然棋盘之上, 王悦这辈子下棋,只玩“逐鹿”这一手,无往而不胜。

王导瞧了他两眼,慢吞吞地落子去挡,可开局便落了下风, 越往后越挽不住颓败之势。他倒是没说什么,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

王悦开口道:“一个人想什么呢?”

王导扫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淡漠,“东南传消息过来,开春怕是有大动作。”

“你也觉得他要反?”王悦把话说得很直白。

王导把话说得更加直白,“王敦今年必反。”

王悦顿了下,抬眸看了眼王导,许久才道:“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你在朝中不必担忧这些,我答应过你……”

“你如今还有心思在王家?”

王悦知道他暗指谢景,执着棋子的手停住了,他低声道:“我知道我自己该做什么,我没忘过。”

“你若是真的知道分寸,便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出此等荒唐的事。”王导瞧见棋走不下去了,停下了手,他望向王悦,“你昏了头。”

王悦沉默了许久,开口道:“荒唐吗?我倒觉得拉拢陈郡谢氏不亏。”

王导看了他两眼,道:“你听不进去我的话,到头来吃亏的是你自己。”

“我不在乎。”

王导听了这四个字感慨非常,少年得志便猖狂,说得便是这种人。他望了眼王悦,“日久才见人心,你以为自己多了解他?”

“称不上了解,略知一二。”王悦将最后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我很欣赏他。”

王导没再继续说下去,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怒其不争,他只是冷淡地望着王悦。很少有人知道,王导其实并不爱说教,说再多不如摔一跤来得长记性,王悦与王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他懒得说太多。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两人坐在棋盘前良久无话,父子俩都听见了那雪敲枯枝声。

王导避开了这话题不谈,缓缓道:“王敦卷土又来,江东必乱,今早书信到了。”他从袖中将书信掏出来扔在了王悦的面前,“看看。”

王悦伸手去接那信,抖开看了眼,神色一变。

王敦新春之际开了杀戒,他杀了一批王家人,东南那马蹄下,从今日起多了王家人的尸骨。

王导说话依旧慢吞吞的,“王舒闻讯连荆州都不敢回,他和王允之躲在建康,父子俩死活不愿意回去。王敦如今人在东南,他们回去便是个死。”

王悦顿住了。

王敦真的肆无忌惮了,若以往他还有些克制,而今他已然是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个字明目张胆喊了出来。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武将坐拥东南凭凌晋室的祸端从此埋下了,后世桓温桓玄乃至刘裕,身上皆有王敦的影子。王敦开了东晋乱武之先河。

王悦看了那信许久,低声道:“我至今没明白,他为何执意要反。”

“当年宣帝为何要反覆曹魏?”

王悦闻声望向王导,许久才道:“想当皇帝。”

“是了。”王导望了王悦一眼,“这世道,要当个皇帝太容易了。”谁都知道王敦是义臣,他不动这心思之前,是的确是大晋义臣,而一旦动了这心思,他便再也不是当年那将军了,百万生民之死活,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王导看着王悦,缓缓道:“在他心里,他已然是大晋皇帝,他回不去了。”

顿了良久,王悦终于开口道,“王敦若是真的反了,我会拦住他。”

气氛忽然微微一变,王导闻声许久都没说话,终于,他抚案失笑,“就凭你?”

这一辈的王家人确实狂过了头,狂得没边了。

王导淡漠道:“没了琅玡王家,王敦依旧手掌数十万兵马称霸江东,而你没了琅玡王家,什么东西都算不上。”

王处仲名震东南之时,世上尚无你王长豫。

王悦没反驳,捞起袖子收拾了案上的那一局棋,他问道:“还下吗?”

王导一声轻笑,“下。”

王悦落子,开局又是那手“逐鹿”。

风云际会之际,英雄不问出路,鹿死谁手,谁又知道?

吃完午饭后,王悦去了趟竺法深的院子,一进去正好瞧见竺法深在泡茶。

滚烫的热水冲入杯中,碧色茶叶舒展开来,竺法深瞧见王悦,笑了下,“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坐坐?”

王悦道:“想世叔了。”

竺法深笑了,“呦,你还想得到我?难得!找我何事啊?”

王悦走上前去,随手便去端那杯竺法深沏好的茶,“叙叙旧。”

竺法深看了眼他那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样子,抬手夺了他手中的杯子,“别喝,你先把话说清楚了!我瞧瞧你是个什么事先。”

王悦心道世叔你一个佛门中人你这抠门的毛病真的该改改了,他拍了下手,不喝就不喝,他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了,“我记得从前听你讲过,大伯父特别欣赏朝中一个叫温峤的后生,我今日想起来,忽然想问问这事,你再同我说说?”

竺法深笑了,“就为这事?”

王悦点了下头。

“你伯父欣赏的后生多了去了,他前些年瞧见温太真的拜帖,说此人有黄武遗风,随口一提罢了。”竺法深收了他那宝贝茶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悦,“怎么了,心里头想着算计你伯父啊?”

王悦挑了下眉没说话。

竺法深接下去道:“别想了,他南北征战三十年,什么样的仗没打过,你还跟他斗?”他拢了下茶叶,忽然笑了下,“若是你再不知死活地挑事,下一个死的王家人,或许就是你了,他如今杀王家人就跟杀只鸡似的。”

王悦顿了许久,极轻地叹了口气,“怎么变成这样了。”

“人是会变的。”竺法深回身看向王悦,见王悦皱眉,他笑道:“知道襄城公主吗?”

王悦回忆了下,点点头,“知道。”那是王敦的发妻。

“襄城公主是武帝小女儿,年少时对你伯父一见倾心,两人后结为连理,夫妻情深,一时传为佳话,这事老一辈的官员都知道。”竺法深看向王悦,问道:“知道襄城公主最终是怎么死的吗?”

“我记得是战乱中被流矢射中,不治而亡。”

竺法深闻声笑出了声,“错了。当年你伯父归台,将襄城孤身一人遗弃在了半途上,胡人追上来后,她撞死在树上,死前痛骂你伯父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后来你伯父对外宣传公主死于流矢。”

王悦忽然顿住了。

竺法深接下去道:“知道为何你伯父这般对她吗?”

“他不喜欢她。”

“为何不喜欢?”竺法深笑了,“公主云鸿之姿,试问谁不喜欢美人?”

“那为什么?”

“没有缘由。”竺法深对着王悦轻声道,“他一时兴起。”

王悦猛地愣住了,竟是许久都没回过神来。他从来只听说王敦那些酣畅淋漓的战事传闻,却从未听过这些东西,一时竟是不能将这些事同王敦联系起来。竟然还有这一出?杀了发妻,只是因为一时兴起?

竺法深道:“不过他对你好是真心的,他没有儿子,你刚出生那阵子,他是拿你当儿子瞧的。”竺法深又道:”可权力场上无父子,他如今想当皇帝,他认定的事便一定会做成,此时亲生儿子拦在他面前他也会杀,这才是王敦的性子,否则你道你父亲在愁些什么?”

王悦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竺法深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人心易变,尤其是权欲这种东西,一旦人心沾上了权欲,便不要拿常理去揣摩。”

过了许久,王悦才低声道:“也是。”

离开竺法深的院子后,王悦想了许多。

好像上回跟王敦见面才不到三个月,仅仅三月不到,王敦已经好似不是他认识的那人了,权欲膨胀之快,令人咋舌。

当世的英雄豪杰似乎都躲不过这条路,当年忠烈昂扬之少年,一旦沾上权欲两字便不可理喻起来,说着要为这中原匡扶正道,其实这话不过是遮羞布,说白了,就是想当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家、狼顾之相的司马懿、路人知其心的司马昭、乃至后来“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的桓温,无一不是如此。

适逢乱世,天下英雄出我辈,都是不世出之豪杰,谁不想狩猎中原?

只是这条路走下去,便不能回头了。自古以来沾上权欲两个字的人,便没有收手这一说,六亲不认亦是常态。

王悦想了许多,最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王悦进了趟宫求见皇帝。

司马绍召见了他。

两人将前尘旧怨都搁在了一边,静下心来商量了三个多时辰。王悦自打两人出了这么多事后,第一次对司马绍掏心掏肺说了许多话。最终他说了一句,“你要信我。”

司马绍看了他许久,问了一句,“你想做什么?”

“我打算派个人去王敦手底下做事。”他看了眼司马绍,“你若是肯信我,借我个人。”

“你想借谁?”

王悦报了个名字,司马绍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我考虑一下。”

王悦没等他说完就开口了,“东南局势瞬息万变,你跟我都清楚此事轻重缓急。”王悦望着司马绍,“你信我一次。”

司马绍看着王悦的脸,许久才道:“要我信你容易,你立誓即可,若是王敦真的反了,你亲手杀他。”

王悦忽然顿住了。

“你说什么?”

司马绍略显淡漠地望着他,低声道:“下不去手?”他看了会儿王悦,忽然轻笑了下,“王长豫,你不会觉得王敦此次进京还能如上次一般相安无事吧?他连王家人都开始杀了,你我都知道,他就是想当皇帝,这回连王导都想要他的命了。”

王悦望着司马绍许久,终于开口道:“你想让我亲手杀王敦?”

“王长豫,这是打仗,不是儿戏,你若是不对他下死手,死的就是你。”司马绍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死的还有我。”

“你不信我。”

司马绍闻声忽然笑了声,“我凭什么信你?”

王悦一下子竟是无言。

“不信我你还能信谁?”王悦望着他,终于开口道:“如今除了我,还有谁还愿意揽这烂摊子?你说说看,你当皇帝当傻了?”

司马绍没想到王悦会当场堵回来,下意识看了眼左右,只有两个低着头的小太监在长信宫站着。

司马绍这才想起一开始屏退了大部分侍从。他这才望向王悦,想说句什么教训他,喉咙却又莫名噎住了,许久他才开口道:“王长豫,能不讨嘴上便宜吗?”

“我又没跟你吵。”王悦振袖而立,“我不是和你商量吗?我哪里占你便宜了?”

司马绍感觉他迟早给王悦活活气死,沉思了许久,他抬头看向王悦,“行,温峤我可以借你,这事你着手去办。”

王悦还欲开口。

“闭嘴!”司马绍盯着王悦。

王悦闭了嘴。

王悦拿了司马绍的旨意,回身便想去安排,临走前却又被司马绍喊住了。

他回头看去,“怎么了?”

司马绍看了他许久,问了一句王悦怎么都没想到的话,他问道:“你和谢家那位近日如何?”

王悦愣了半晌,随口回道:“挺好的。”

司马绍望着王悦,“我记得你当年很不喜欢他。”

王悦回忆了一下,觉得司马绍说的可能是当年太学之事,从他仅有的模糊记忆而言,他那时确实不太喜欢谢景,他想了下,回道:“现在又不是当年。”

“是吗?”

王悦点了下头。

司马绍没再说什么,一双眼打量着王悦,“回去吧。”

王悦转身退了下去,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王悦回到王家便开始着手安排,将个个关节都打通后,事情终于勉强妥当了,此时已经是次日凌晨,外头天色大亮,王悦一夜没合眼,跟他一起的还有侍中温峤与陶家二公子陶瞻。

王悦将皇帝的旨意给温峤看了,温峤拍拍胸脯表示没问题包他身上,一副没放在心上的轻浮样子,天一亮他便骑着马赶赴武昌。

王悦对温峤此人还是很放心的,倒是陶瞻有些惴惴,问了一句,“他行吗?”

王悦只说了一句话便打消了陶瞻的疑虑。

“当年他在背后传我跟司马绍玩龙阳,全秦淮赌坊的人赌他活不过两个月,他不也没死?”

陶瞻觉得此话很有道理。

王悦安排完毕所有事情后,已经疲倦得睁不开眼了,好不容易得空,他打算回屋补回笼觉。陶瞻认床,也自己一个人回去睡去了,临走前把东南新的军防布置给了王悦,王悦临睡前翻了下,在上面瞥见了祖约的兵马,一时颇感欣慰。

王悦真怕祖约怂了,到时候东南开战祖约见势不好一个人溜了,光是想象一遍那场景,王悦就想吐血。王悦如今只希望祖小将军保持这个斗志下去,他要是保持下去了,那他就是自己的活祖宗。

王悦决定不睡了,爬起来给活祖宗写信,写完后,睡意也没了,他将地图摊开看了眼。

京口郗家、豫州祖氏,广州陶家,他的食指从长江往下轻轻划了一道,最终顿在了建康的位置,他轻轻敲了下。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王悦想起皇宫中那位明明如坐针毡却不言胜败的帝王,漫不经心地低声道了一句话,语气轻浮里透出些罕见的怅然。

“微臣不才,敢当身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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