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江淮

武昌渡口。

郗璿跟着王悦往渡口走, 夜黑风高, 一群群夜鸦飞起来又落下,郗璿忽然觉得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王悦倒是走的不急不慢, 在野草丛中闲庭信步, 一点没有命在旦夕的自觉。

郗璿忍不住道:“你拖你自己王家人下水便算了, 扯上我父亲做什么?王含如今肯定封了水道, 你还往过去!王长豫,你就折腾吧!”

“大小姐,你骂骂咧咧一路了, 不渴吗?不累吗?来, 喝点水, 休息会儿!安静。”王悦回身把水壶扔给郗璿。

郗璿接过水壶仰头灌了口水, 漱口过后尽数吐了出来,“王长豫, 我倒了八辈子霉要和你成婚!我要真嫁你了,指不定哪天一抬头就守寡了。”

王悦回头看郗璿,“你天天念叨这门亲事,你是多想嫁我啊?”

“啊呸!”郗璿一口唾沫差点又溅王悦一脸。

王悦侧身躲过, 看着一脸不屑连掩饰都懒得掩饰的郗璿,摇头笑了下,他回过头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渡口不远处。

王悦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回身将郗璿扯着按着肩蹲下了,“有人。”

巡逻将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郗璿拨开草丛看了眼, 长江天险就在眼前,横穿了武昌的长江在夜色中烟波浩荡,极目望去,只见月涌浪头,大江横流。

郗璿自幼跟着在父亲身边,京口第一是水师,郗璿的浪头功夫尤其好,她看了一眼,猛地回头扯住了王悦,“不行,浪太大了,大船都走不了!你回去想别的办法。”她狠狠揪住了王悦的领口,“王悦,你信我!这种浪,就连我父亲帐中最精锐的水师都不敢随便下水。”

王悦抬头远眺了一眼,“不就是要这种?”

“你真不要命了?”郗璿一把抓住了王悦的领口将人往里拖,“不行!太险了。”

王悦被拽个踉跄,有些无奈,“大小姐,我安排了人接应的,我叔父王舒是荆州刺史。如今武昌连只水鸟都飞不出去,我不打这走,我真出不去了。”

“万一王舒是王敦那头的人呢?”

王悦无奈道:“王敦反了,来建康报信的便是王舒的儿子王允之,他怎么成了王敦那头的人了?”

“王舒如今人在建康,万一他手底下的人没接着你呢?那你今儿就交代在这地界了!”

王悦看了眼郗璿依旧拖着自己往外走的手,低叹了口气,这姑娘怎么说不清楚呢?他没法子,被郗璿抓着往外走。

郗璿脚下忽然被草根绊了下,整个人猝不及防的往坡下摔,王悦心头一紧,忙抓紧了郗璿的手,一时忘记了手上的伤,剧痛传来,王悦竟是没拽住她,眼见着她摔了下去,发出扑通一声巨大声响。

“谁?!谁在那儿!”

王悦跃下坡,一把拽起摔倒地郗璿便往外跑。

“抓住他们!”

嘈杂的脚步声迅速在江边草丛中响起来,持枪的士兵们蜂拥而至。

王应收到消息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他火速赶到了长江渡口。一拨开重重的将士人群,果然瞧见两个黑影被堵在了陡峭的悬崖边,他们身后便是滚滚江河。

王悦拽着面上僵硬的郗璿,面上有些无奈。

郗璿回头看了眼王悦,讪讪干笑了下,“不、不好意思啊。”

王悦叹了口气,其实他原本不过想来看一下这一带渡口的水势,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平时这种事他都是一个人干的,他知道郗璿识水性,便破天荒带上了她,可没想到会出这乱子。他如今什么都没安排好,王舒手底下的人也没吩咐下去,就这么被堵了个正着。

幸而他反应快,扯着郗璿就跑。这动静闹得挺大,除了王应王含外,城外的王敦肯定也被惊动了。

此时此刻,被堵在了江边的王悦心里有些悲凉,这真没办法了啊,这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未等到王应开口,王悦忽然伸手将郗璿推了出去,“放她走,我跟你走。”

刚从床上被喊起来连衣服都没穿好的王应其实颇为些措手不及,如今的局势对他而言也相当令人迷惑,他心中相当乱,不过是面上装着镇定把罢了,他扯了下还没收拾利落的衣襟,对着王悦冷声道:“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别装了,王敦肯定收着消息了,你和你父亲想不声不响把我杀了,这法子行不通了,这事很快就在荆州传开了,王敦到时候向你要人,你怎么收拾局面?你父亲若是在场,也必然是客客气气和我讲和,你想不通就听我的。”

王应盯着王悦看了会儿,忽然道:“她不能走!你也不能走!”

王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应,你有病啊!你们这时候得罪郗鉴做什么?嫌麻烦不够多?郗鉴坐镇京口手掌大权,王敦拉拢他都来不及,你这时候扣下他女儿?”

王应一顿,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王悦伸手轻轻推了把郗璿,“走吧,回家!从这里出去直接去荆州司马府找人,荆州司马是我叔父王舒的旧部下,曾在我父亲门下当过前锋将军,他会帮你,你不是我,你肯定出的去,若是出不去,就等着你父亲过来接你。”

郗璿忽然抓住了王悦的手,“王长豫。”她的手有些抖。

“走吧。”王悦冲着她点了下头,“有什么事,以后建康重逢之日再说。”

王应瞧着两人的样子,忽然开口道:“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关你屁事!”郗璿猛地朝王应吼了句,“你算什么东西?我和我丈夫说两句话怎么了?”她回过头对着王悦,忽然哽咽,“你别死了啊,我等你回来。”说着话,她将手心里的玉佩不着痕迹地塞到了王悦的手里,

王悦感觉到那玉质,他抬头看了眼郗璿,点了下头。

王悦推了她一把。

郗璿顿了片刻,似乎擦了把眼泪,瞪了眼王应,然后她走上前去直接从王应手中狠狠夺过马缰,扯了马就走。王应被她那副凄厉样子弄得懵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她骑上马走远了。

王悦目送着郗璿远去,郗家大小姐翻身上马的姿势依旧有些笨拙,不过经过这几日马背上的颠簸,好歹能骑稳了。

王悦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抬头看向王应,“你大可派人跟着她,不过你若是跟着她,万一她在路上出了点什么事,郗鉴肯定算王敦头上,王敦肯定算你头上,你自己打算。”

王应看了眼已经消失不见的郗璿,又瞥了眼王悦,沉默片刻,他开口道:“现在你得跟我走了。”

王悦笑了下,“不行,我得在这儿等你父亲来,你这人做事没脑子,我不放心和你走,万一你又砍我只手怎么办?”

“你有的选?”王应紧紧皱起了眉,眼中冷了下来。

王悦退了一步,身后就是陡峭的石壁,下面就是滚滚长江。

“等等!”王应猛地喝住了王悦,“行行行,你等我父亲!”

王悦立刻往前轻轻跳了一步,一副怕死的样子。

王应脸上微微扭曲,半晌才冷声骂了一句,“没出息!”

“你有出息?”王悦咧嘴轻笑,没当回事。

王含来的有些慢,三更鼓敲响,收到消息的他终于急匆匆地赶到了,一到江边,他见着那个好整以暇坐在江边同自己儿子聊天的人,顿时懵了,下一刻他额头青筋暴起,“王应!你干什么呢!抓住他啊!”

王应立刻回头看去,“父亲!”

“拦住他啊!”王含猛地吼了一声,王应浑身一个哆嗦,刷得从地上爬了起来。

王悦瞧见来的是王含而不是王敦,心中深深叹了口气,拖了这么久就是瞧王敦能不能赶在王含之前过来,这回是真失策了。来的若是王敦他说不定还有条活路,可若是王含,王悦觉得落在他手里头不如自杀来得干净。王悦轻轻地拍了下手上的灰。

“大伯父,后会有期了。”

这人在世上,总得有些少年意气,敢闯敢浪,无所畏惧。王悦坐在地上,利落地伸手撑着地,忽然翻身朝着江面一跃而下。

王应睁大了眼,眼睁睁地看着王悦翻身跳下了长江,一下子被卷入夜色中的江流大浪中,转瞬间消失不见。他被震惊得无以复加,直接愣在了当场。

“他、他不会水啊!”

王含一口气生生堵在了胸口,一把扯起王含的领口问道:“郗将军的女儿呢?!”

“走、走了。”王应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了,王悦在这儿拖这么久,郗璿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王悦他故意的!王应猛地站起来,“王悦让我放她走……”

王含直接一耳光扇在了王应的脸上,“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是他儿子啊你这么听他的话?!找!立刻下去找他!”

“父亲,他、他不会水,这浪这么大,他活不了了啊!”王应捂着脸,声音都吓得变了,一抖一抖的。

王含胸口剧烈地起伏,低头看着那无尽长江,手猛地颤抖起来,“找!”他回头吼了声,“扔浮木下去!把预备着的所有的浮木全部扔下去!”

王悦差点把命留在那段激流中,被浪拍昏的那一瞬间,他死死地抓住了浮木。

王悦想活。

王悦其实也有些在赌的意思,在江水中被浪头拍打了将近两个多时辰,等王悦睁开眼的时候,天色都亮了,他被河水卷着带了好几个时辰才瞧见第一艘正常的的船,精疲力尽差点断气的王悦猛地吐了口气,松开手中抓着的一块浮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点点往那儿游。

他被冻得浑身哆嗦,脸色苍白,手上脖子上青筋浮起,整个人跟只水鬼似的。王悦只庆幸自己手脚没抽筋,万幸。

靠近那艘船的时候,王悦本来都快冻僵的意识猛地一凛,他抬头看向那艘状似普通的客船,将明的天幕下,黑色的客船被风鼓起黑色的船帘,里头有细微的声音传来。

王悦一下子就听出那是佩刀撞击甲胄的声响。

官兵?

这可是荆州境内,官兵的身份只有一种可能。王悦顿觉从未有过的绝望,兜了这么大一圈,居然又跑回王敦手心?一瞬间,本来感觉自己快冻死的王悦差点没气到吐血,他一瞬间感觉自己又有了股劲,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回光返照似的,他又有力气跑了,他屏着气息,缓缓向后划水,尽量不引起声响。

欲明的天幕中一声翅膀扑棱声,王悦抬头看了眼,喉咙有些血腥味往上涌。

那是一只雪白的信鸟,轻轻落在了船头。

有人出来捞了那只鸟,拆下了信鸟腿上的信,掀开船帘往里头走。

王悦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又看了眼风平浪静的长江水面,心里开始盘算,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与其把命留在这江水中,还不如落到王敦手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又不是真想死。

王悦回头又看了眼那艘逐渐行远的船。

算了,认了。

王悦开口朝着那艘船大喊,“喂!有人吗?”

他嗓子哑得厉害。

船中的男人正在读信,有侍从揭开帘子走进来,低声喊了一句,“大公子。”

要说王悦也是个人才,他喊了一阵,眼见着那艘船回头了,心里头又后悔了,就这么功亏一篑想想仍是不甘心,王悦顿了半晌,狠狠一抹脸,低头潜入了水中,转头往外游。

江面上逐渐平静下来,王悦听不见声音了。

就在他一口气换不过来的时候,他终于仰头浮出了水面,吐了口水,他回头看向那远处的黑色客船,结块的头发沾在他脸上,他一双眼有些冷。

年轻的男人站在船头,手下抓着的栏杆瞬间传出碎裂声响。

王悦乍一眼看见江头那熟悉的人,以为是自己快不行了,眼前出现错觉了,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望着那抹身影,苍白到发青的脸上有瞬间的呆滞,“谢景?”

船上正欲下水救人的侍从一声惊呼,“大公子!”

王悦望着那跃下船舫朝着他游过来的男人,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反应。

“手给我。”

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冰冷的江水中,谢景捏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触手的冰凉感觉让他心中狠狠一颤,浑身的血像是瞬间冻结了,他没说话,一点点将愣住的王悦带入了怀中,“没事吧?”

江水打在身上凉得刺骨,浸在水中的王悦瞧见谢景被水打湿的头发,那种湿漉漉的漆黑,跟他的眼睛是一个颜色,让人头晕目眩,王悦摇了下头,抓紧了谢景的胳膊,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谢景带着王悦往船上游去。

王悦一上船,什么都没说,当着所有人的面,环着谢景的脖子紧紧抱了上去。

浑身湿透的谢景浑身一震,揽在王悦腰间的手猛地抓紧了。

王悦几乎是跪在了甲板上,若不是谢景扶着他的腰,他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可那一瞬间,他抱着谢景,张口便是一句,“我没事。”

谢景的手狠狠一颤,眼中的黑色浓郁得几乎要生出雾气。

下一刻,他抬起手按上王悦的脑袋,用力地将人压入了怀中。

雪白的信鸟栖息在船篷之上,江水清澈,云脚低垂,船舫之上,浑身湿透的男人拦腰抱起面色苍白如雪的少年,回身便往船舱中大步走去。

船上所有人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愣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谢景一进船舱便拿毯子拢住了冻得浑身发抖的王悦,擦着他脸上的水。

王悦本来就冻得够呛,脸色白的吓人,坐那儿裹着毯子跟只落汤鸡似的,他望着谢景,心里头一直绷着的一根筋忽然便松了,他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是流遍四肢百骸的疲倦与冰冷。

胳膊似乎有几千斤重似的,抬都抬不起来,王悦觉得这副身体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没知觉了。可于此同时,心中却是一阵狂喜,他紧紧盯着谢景的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亮得惊人。

“哪儿受伤了?”谢景来不及检查,手捏着王悦的脸,处理王悦脖颈处的擦伤。

“你怎么来了?”王悦侧着脸,忽然“嘶”了一声,“疼!”

“别动。”谢景拿清酒擦着他脖颈上的伤口,一点点给他上药。

王悦眼中似乎有些委屈,他忍着疼没再敢喊。

谢景看了眼低头隐忍的王悦,少年一张脸苍白得连下眼睑青色筋脉都浮上来了,肩膀还在抖,狼狈至极,全然不见平日那副得意样子。谢景知道王悦是装的,一见自己情绪不对就装这副可怜样子给自己看,这人骨子里野成什么样他太清楚了,哪里有这么容易服软。可想归想,那一瞬间,看着王悦苍白着脸在自己手里头轻轻颤抖的样子,心还是狠狠抽了一下。

没法不心疼。

“还有哪儿受伤了?”谢景又问了一遍,伸手去解王悦湿透了的衣服。

“没、没了。”王悦结结巴巴开口,“嗯,没了,真没了,这是刚在水里头磕着的。”

谢景抬手抚上王悦的冰凉的脸,极轻地摩挲了一阵,手有些抖,他清晰地感觉到王悦在自己的手心轻轻抖了下,跟只猫似的。

他顿了片刻,一把扯过不吭一声的王悦检查他身上的伤,王悦这人太能忍,他终究有些不放心,“究竟怎么回事?”谢景知道王悦被困在荆州,却绝想不到两人重逢会是这样子。

他凌晨收到荆州探子昨夜寄出的那封书信,雪色信鸟带回来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王家世子,溺于汉口。

八个字而已。

谢景抓着王悦的手忽然用了些力,他抬眸看着王悦苍白的脸,他的力道太大,王悦感觉手骨传来一阵剧烈疼痛。

王悦没说话,抽出了手,他抓住了谢景的滴着水的袖子,“我没事。”

“你怎么会下汉水?”他问了一句。

王悦感觉稍微恢复了些,自觉挣扎着坐起来,把前因后果跟谢景讲了一遍,“这事说起来有些长,前两天王允之来我家报信说是王敦反了,我不信,便一个人来荆州当面问问他,后来我在荆州出了点岔子,王敦不知怎么的要拦下我,我便出不去了。”

王悦见谢景的脸色尚属正常,便接下去道:“我原来想着,找个合适的契机,我安排我那叔父王舒手底下的人在下游接应,我打汉口走,最好是当着王含父子的面往江中跳,我自小便不会水,这件事王家人都知道,他们不会想到我能横渡江河,便只觉得我是淹死在了江中,等我溺毙汉口的消息传回建康,王导和王敦的关系便自然而然撇清了。到时候我再回建康,我与王导都能省不少麻烦。”

王悦觉得,这得算是个一石二鸟之计,他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荆州,王导也能同王敦划清界限。这主意除了险了些,挑不出哪儿不好。

想着,王悦便抬头看了眼谢景,随即浑身猛地一哆嗦。

“继续说。”

王悦干笑了下,“本来、本来主意是挺好的,就是时机不大对,昨晚出了点谁也没想到的岔子,我一时也有些乱了阵脚,稀里糊涂便下水了,下水以后,本来我觉得我应该能游过去的……”

谢景一瞬不瞬地望着忽然闭口的王悦,王悦低了下头,开口迅速一笔带过。

“汉口是两江交汇处,我没料到水流会如此之急,我给一个浪头拍昏了。”他忙接着补充道:“不过我捞着块浮木,没被江下暗潮卷进去。”

眼见着谢景的脸色不对劲,王悦惊忙转移了话题,低声道:“我累得要命,我从汉口一路被浪冲过来的,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说着话,他靠近了谢景,原本不过一句卖乖的话,却不料一沾着谢景,他却是真的浑身一软。

他是真的累了。

湍急水流中一夜的挣扎与沉浮让他精疲力尽,他知道王家在等着他,建康城那位举目无亲的新帝等着他,可劫后余生,人难免有些丧志,王悦望着谢景的脸,忽然便觉得别的人事都无所谓了,说他没心没肺也罢了,他如今只想抱着谢景倒头好好睡一觉,他现在浑身都冷。“谢景。”他嗫喏地喊了声。

谢景看了半晌,低头重重吐了口气,伸手一把揽住了往他身上靠的王悦,抱住了便再没松开手,“在水里待了多久?”

王悦暗自松了口气,“忘记了,两三个时辰吧,记不清了。”他正闭眼低声说着话,右手手腕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疼痛。

他先是没反应过来,下一刻猛地睁大了眼,浑身都僵了一瞬。

伤口在冰冷江水中泡了好几个时辰,右手早没了知觉了,没觉得疼,王悦便忘记了手上有伤。睡意顿时一扫而空。

谢景正给睡在他怀中的王悦掀开衣领查看还有哪里受伤,忽然感觉到王悦一阵僵硬,他低头看去。

“怎么了?”

“我的右手受了点伤。”

谢景眼中一沉,伸手去捞王悦的手。

就在谢景捏住王悦右手手腕的瞬间,王悦忽然猛一下缩回了手,他用另一只手扶着桌案慢慢坐起来,他慢慢坐直了,望着谢景似乎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脸上没有一丝血气。

谢景正奇怪,低头随意地扫了眼,忽然便一愣。

一手的血。

他缓缓抬头看去,王悦的衣袖口有鲜红的血往下落,一滴滴砸在干净的竹青色席子上。王悦整个人轻轻颤抖起来。谢景的心里咚的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冻住了。

桌案前点了盏灯,谢景将王悦的手腕压在脉枕上,缓缓拆开黑色的碎布条,他动作很慢,瞧见伤口的那一瞬间,他手中的动作顿住了。

一旁端着木漆托盘的侍从脸色一白,一股恶心从喉咙里猛地泛上来,他差点没忍住吐出来。

王悦被那侍从的反应惊着一下,下意识低头看去,双眼却忽然被遮住了,谢景从一旁拿过干净的纱布,抬手绑在了王悦眼前,他回过头对着那侍从平静道:“拿刀过来。”

王悦一愣,猛地转头喝住了那侍从,“站住!”他抬手就要去摘纱布,却被一只手稳稳按住了。

谢景捏住了王悦的另一只手,一点点压在了桌案上,“你想做什么?”

“我不能……”王悦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我不能没有右手,我可以废,但是我不能没有右手。”王悦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稳。这情况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你现在知道怕了?”谢景问了一句。

谢景的声音实在太平静,若不是左手上传来的巨大力道,王悦光凭声音根本感觉不出谢景的情绪。他怔了一下,“我……”

“去拿刀。”谢景回头平静地吩咐了一句。

王悦浑身一震,下一刻便要起身,还未来得及动一下就被压回了位置上。

谢景按着他的肩,语气听不出喜怒,“别闹。”

王悦脸上一白,声音随即放软了,“谢景……”

谢景一眼看出这伤是刀伤,“怎么伤的?”

王悦顿了会儿,低声道:“王含儿子,我这趟没留神,落他手上了,他要我一只手,说了这算是两清。”

“王应。”

“嗯。”王悦点了下头,“按辈分算,是我同族幼弟。”

谢景没再说话,接过了侍从递过来的匕首,薄刃在灯焰上缓缓烧灼着,他一点点转着刀锋,眸光阴沉。烫过的清酒里洒了古方麻沸散,谢景轻轻摇匀了,喂到王悦的嘴边,“喝了。”

王悦犹豫了一下,低头喝干净了。古方麻沸散其实没传说中说的那么神,不过聊胜于无,至少能让人多忍一会儿。

“我出来太急,药没带够,若是药效散了,忍着点。”

王悦点了下头,随即感觉到手腕被人压住了,处理过的酒流过伤口边缘,王悦微微一震,绷紧了脸不发一言。

谢景平生第一次,望着一个人的伤口,下不去手。捏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他面色平静地看着那泡开的腐肉,江水中带来的吸血虫子在肉与白骨间慢慢蠕动,难怪王悦感觉不到疼了,吸血的蠕虫都带些麻醉的作用,看上去应该是浅水滩涂边被浪卷过来的水蛭一类,循着血腥味吸附过来的,谢景看了会儿,手腕微动,锋利的刀轻轻刮开皮肉,他沉了眸子,开始缓缓处理伤口。

谢景知道王悦很疼,处理干净后的伤口几乎能瞧见骨头的颜色,血水顺着白皙的手腕一道道往下流,王悦没有吭一声。

药效早散了,那种疼痛感,似乎能从伤口顺着刀锋一点点蔓延到谢景的手上,他没说话,额上有细密的汗,不过是一刻钟不到而已,他执刀的手停顿了数次。

有几次手实在颤抖地太厉害。

世人都说医者悬壶济世,看惯了生离死别,该对世人一切苦楚都漠然了,寻常医者尚且如此,谢景觉得何况是他这么个活了两辈子的人,他这副心肠早该硬如玄铁,可偏偏有这么个人,来教他一遍什么叫感同身受,什么叫于心不忍。

“好了?”王悦忍得喉咙血腥味一阵阵往上涌。

“好了。”

最后一圈干净纱布轻轻缠好了,侍从端着托盘退下去。

王悦二话不说先摸自己的手指头。

谢景望着他,伸出手慢慢擦去了王悦脸上的汗,他摘下了遮住他眼睛的纱布。

王悦认真数了两遍,五个手指头,一个没少,他抬头看向谢景,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清亮而欣喜,原本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下来,连带着如雪的脸色也好看了几分。

他尚未来得及说话,谢景忽然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腰。王悦感受到谢景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上传来的的巨大力道,没说话,抬手便回抱住了谢景,疼得要命,不趁机多在谢景这儿讨便宜不是他性子,他紧紧抱住了谢景。

经久不息的颤栗,多深的情愫不过一声叹息。谢景揉着王悦的脑袋,低叹了口气,吻了下他的额头。

“你倒是能忍。手伤着筋脉了,以后怕是写不了字,不过若是好好养,不至于废了。”

王悦闻声微微一愣,下意识去摸自己的五根手指头,半晌,他低声笑道:“你怕是不知道,我左手写字也是一绝,我给你寄了封信,便是用左手写的,你收着没?”说着话,他一点点往谢景怀中窝进去,随即感觉一只手揽住他的腰把他往怀中一带,王悦抬头看去,谢景面上倒是瞧不出什么,只是勒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力道越来越大。

“没有收到,你写了什么?”

王悦闭上眼,窝在了谢景的怀中有沉沉睡去的意思,他低声道:“我写我后悔了,我真不该孤身一人跑武昌来,也不应该不知会你一声,让你担心我在外头做些什么,我实在是错了,我已经知道错在哪儿了,并且牢记于心,时刻敦促,发誓今后不会再犯。”

谢景听着那逐渐低下去的声音,低头看了眼怀中瞎掰的王悦,摸着他的头发平静问道:“然后呢?”

“手疼。”王悦低头摸了下自己的手指头,觉得这事儿混不过去,干脆就喊疼。

刚才那血汩汩往外流都没吭过一声的人,忽然开始哼唧。

谢景抱住了王悦,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终究是抬手慢慢揽住了王悦的肩,垫着他的脖颈让他睡得安稳些。

王悦睡过去了,满手的粘稠血水。

谢景抱着睡熟的王悦,神色终于渐渐冷了下来,他抱着王悦坐在那窗边听汉水潮声,一直坐到了日暮西斜,河汉星汉交相辉映,他一动未动,一身来不及换的雪色衣衫湿了又干。

他将王悦抱在怀中,遮得严严实实,他垂下的眸子里渐渐遮去了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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