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驾崩

王悦带人找了整条街, 恨不得将姑苏城的地皮都掀了一遍。

找着人的时候, 东海王小世子正缩着手站在一个摊子前,伸长脖子盯着那老板手中一只风筝看,他周围一群小孩各自拿了风筝走了七七八八, 人都走光了, 唯独他还戳在那儿, 带着些羡慕又带着些惊奇, 那副没见过世面活生生的土包子模样让王悦心头火气哗的一下灭了。

王悦不知道说什么好,莫名有些心塞。这年头能给一只风筝骗走的天潢贵胄,真的是很不多见了。

王悦走上前去, 司马冲仍是无知无觉地盯着老伯手里头地那风筝瞧, 王悦看了两眼, 拍了下他的肩。

司马冲猛地回头看见王悦, 瞧见是王悦,他先是极为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发, 猛地又见王悦身后一大队人,脸上的腼腆一僵,他像是终于想到什么似的慌乱解释,“我、我给忘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他手足无措地解释,看看那风筝又看看王悦,紧张得涨红了脸道:“我就是看看。”

王悦没说什么, 他走上前,从那老手艺人的手中将司马冲盯了老半天的风筝拿起来,风筝上是只鸟的纹章,青翅碧眸,呈展翅之状。

这清秋时节还卖风筝?不多见。

王悦问了那老伯一句这纸鸢多少钱?那老伯伸出两根手指对着王悦晃了下。

司马冲的眼睛忽然一下子亮了,就跟那清澈夏夜的星子一样亮,他一双眼都要粘到王悦身上去了。

王悦其实没看懂那买风筝的伸两根手指头是什么意思,但他不好说什么,沉思半晌,他还是问了句,“你说多少来着?”

那老伯笑了下,“汉魏制的五铢钱两枚,不收新钱。”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公子也知道,朝廷新钱……”

“我知道!”王悦点点头,“新币不值钱,朝廷在钱币这块的确不像话。”

那老伯一愣,随即手里落了枚小小金铢,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朱衣年轻人已经拎着那只青色风筝走远了,而刚才站在自己面前看了半天的少年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瞅他手里的风筝,卖了十几年纸鸢的老伯想了半天,手忽然一哆嗦。

洛中朱衣,权门中人。

朱衣飞禽纹,那是朝廷上品公卿的打扮。

一行人消失在路的尽头,一只青翅大鸟纸鸢迎风而起,直跃云天。

大道之上。

王悦轻轻扯着手中细线在街上走,他仰头看着那高高在天的风筝,感受到一旁司马冲几乎是灼热的目光,他忽然有些想发笑,淡淡问道:“就为了这东西,你在那儿蹲了一下午?”

司马冲急忙点点头,随即又反应出来王悦话中的嘲弄味道,慢慢低下了头,有些难堪又有些窘迫。

王悦不紧不慢地扯着丝线,装着没看见司马冲的倾羡目光,“你小时候没碰过纸鸢?”

司马冲闻声微微一顿,眼中一线流光转瞬飞逝,他望着王悦的侧脸,良久才怯懦道:“碰过。”

“是吗?”王悦略显诧异地看了眼司马冲,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司马冲脸刷的一红,看得王悦下意识一愣,你这是什么反应?

“我、我能……”司马冲咬了下唇,看着王悦手中的线筒欲言又止,“我……我会小心的,不会再弄坏了,我能……我能……”他看着王悦有些说不出口。

王悦看笑了,他觉得司马冲这人还挺有意思,他收回视线,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仰头看着那飞在天上地纸鸢。

司马冲眼中有失落一闪而过,随即听见王悦懒懒问他。

“知道这什么上头画得是什么吗?”

司马冲一顿,慢慢仰头看向那纸鸢,纸鸢上绑了只小竹哨,风一吹,悠长的调子随风荡开,满城风絮迷人眼,那只飞鸟高在云天之上,俯瞰山川万里。司马冲似乎愣了下,眼中异样情绪一闪而过。

王悦一看司马冲那样子就知道这少年不懂,他笑了下,随即颇为惊奇自己怎么逗起他来了?他将那风筝的线筒扔在了司马冲手中,懒洋洋道:“拿着玩吧!”

司马冲看向王悦,攥紧了那线筒,他扭过头对着王悦道:“世子,你喜欢纸鸢吗?”

王悦想都没想,脱口道:“没兴趣。”

司马冲扯着那风筝的线,他低声开口道:“小时候,我在自己的宫里捡着了只纸鸢,后来有人找上门来要,他们说这是我偷的,又来了个世家公子,那公子说东西是他的,还说我偷了他的玉,我被他踹断了两根骨头,我求他不要打我,我跪下求他……”司马冲忽然没有说话了。

王悦望着他,过了许久才问道:“然后呢?”

“最后他们把风筝踩烂了,走了。”

王悦顿住了,一时竟是不知说什么好,“后来呢?”

司马冲捏着那风筝的线,低声道:“后来那世家公子死了。”

“死了?”王悦这下终于愣住了,“怎么死的?”

“他得罪了人,他跪下求那个人饶过他,可是没有用。”

“你说的这人是?”

司马冲似乎有些害怕,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不知道了,我、我只是想一起放纸鸢……我没有偷东西。”他似乎不想再提这些事,就连手都有些怕得哆嗦起来,他抓着那风筝线,却不知道如何放,那风筝忽然啪的一声栽地上了,他的脸色刷的一白,忙低声嗫喏道:“对、对不起。”他望向王悦,吓得话都说不完整了。

王悦走上前去将那风筝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的灰,检查了下竹骨,“别哆嗦了!没事,还能放。”他回身朝司马冲伸出手,“线筒给我。”

司马冲一愣,反应过来后忙走上前去将线筒放在王悦的手上。

王悦拍了下那风筝,四下看了眼,将风筝平放在了身后的石块上,他走远了,手轻轻扯了下,风筝迎风而起,秋风正高,王悦往后跑了两步便停了下来,看着那青色风筝越飞越高。

王悦发觉自己除了读书真是什么都会。

“给你。”王悦回头看向木头似的戳在原地的司马冲,将线筒递了过去。

司马冲望着王悦伸过来的手,竟是没有伸手去接那线筒,他低着头似乎愣住了。

王悦瞧不见他的表情,随口道:“要不要?不要算了。”

司马冲似乎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忙点头,伸手去拿那线筒,风筝在天上飞,细线勾着他的食指,有点疼。

司马冲抓紧了那线没说话,他抬眸看向王悦。

王悦本想安慰他两句,又觉得没什么立场,他仰头看着那风筝,看了良久才道:“知道这什么鸟吗?”

“不、不知道。”

他看了眼司马冲,瞧他那副样子,忽然兴起忍不住想要逗逗他,可想到这东海王世子确实可怜,又作罢了,他仰头望着那只青色的风筝,低声道:“这叫鹏。”

大鹏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万里河山都能飞尽看尽。

司马冲望着王悦,眼神忽然多了些异样。

王悦带着抓着只风筝玩了一下午的土包子世子回了院子,一进门忙敛了脸上的神色,低头仔细闻了下身上有没有酒味。在和沈家家主商量事情的时候,他似乎喝了点,他低头闻了两下,感觉酒味散了。

司马冲迷迷糊糊地看了眼他,下意识抱着自己的风筝。

王悦示意他回房,自己转身往谢景的院子走。一回头却发现司马冲站在原地不动,他问道:“怎么了?”

司马冲依旧是那副胆怯样子,他低声道:“这个可以……可以送给我吗?我、我可以给你钱。”

王悦嘴角极轻地一抽,我还惦记你那点钱?他摆摆手,“送你了!拿着回屋玩吧!”

王悦说完这一句没再看司马冲,转身朝着谢景的院子走去。

谢景正在窗边低头整理书信,听见脚步声微微一顿,抬眸望去,随即看见一团东西朝自己扑过来,他侧身避了下,“你做什么?”他手中捏着书信,看向扑了个空的王悦。

王悦撞上窗楞,低头尴尬了半晌,顺势掀了下衣摆抬起一只脚在窗户上坐下了,他回头扬起笑看向谢景,“谢大人,忙啊?”

谢景盯着他看了会儿,缓缓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王悦摇着头笑,手想撑上窗户却落了个空,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后倒。

一只手及时伸手扶了他一把,谢景扶着他的腰,低头看着勉强坐稳的王悦,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王悦抬头看着他,谢景又看见那团毛茸茸的尾巴从王悦身后冒出来对着自己晃。他没说话。

王悦仰头看他。

谢景闻见王悦身上淡淡的酒气,问道:“喝了多少?”

“没多少,姑苏当地的米酒,前些年设了酒禁剩下的,酒还可以。”他顿了下,又道:“酿酒费米粮,今年酒禁又可以开了。”

王悦坐在窗户上摇摇欲坠的,谢景终于还是没忍住,把王悦从窗户上抱了下来,“被他贿赂了?”

“哪能?他眼瞎了他贿赂我,按王家那家业,他得贿赂到倾家荡产变卖妻儿!他背后是一整个姑苏乃至大半淮北士族的势力,吃准了我不敢明目张胆动他,就跟我耗着。”王悦低头轻笑了声,“又怕真把我逼急了,今日他那副样子你没见到,哭穷,我坐那儿喝盏茶的工夫,他家后院一直有人在哭,我问他是不是强抢民女了,他说,那是他第十八房小妾因没钱买新衣裳要上吊自杀。”

谢景的手轻轻摸着王悦的脊背,他低头看了眼王悦,“是吗?”

王悦道:“是啊。”

王悦抱怨得顺口了,随口道:“还有那司马冲,今天我出门一看,他人没了,没了!我还以为他跑了!我差点没掀了洛阳城就为了找他,结果这人同一群五六岁大的孩子一起蹲在人摊子前瞅着纸鸢,我一眼看去,全是小孩,就属他一大高个的最显眼,服了他了。”

谢景抚着王悦的手微微一顿,他垂眸望着王悦。

王悦猛地察觉到不对劲了,张口一阵无言。

谢景倒是没多说什么,松开了王悦的腰,将案上那封信轻轻递了过去。

“把这里的事处理完,早日回建康吧。”

王悦拆开信看了眼,眼中猛地一亮,“这信你哪里来的?”

“刚查出来的。”

“华佚叛乱,那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王悦不可思议地望着谢景,“你怎么查出来的?”

华佚叛乱,这是元帝在江东打下的第一场硬仗,当年的王导便是靠着平了华佚之乱获了爵位,这是元帝立足江东时期第一件大事,当年轰动一时。姑苏沈家有两分手段啊!真没瞧出来,那沈家家主竟然是华佚旧党,这些年底子确实洗的很干净,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

华佚旧部,这是十足的叛党余孽啊!即便沈家不是嫡系,但只要有这层关系在,沈家就已经洗不干净了,谈判时沈家家主若还是不从,帽子直接往上一扣,别说往死了冤枉他,便是夷他九族都成。

王悦翻着那信,翻完后望着谢景,“沈家算是栽了,你怎么查到的?”

“循着痕迹总能找到蛛丝马迹。”谢景脸上没什么情绪,“把这里的事处理完,回建康吧。”

王悦点点头,“行!我这就去安排水道运粮事宜,若是快的话,两三日后便能回去了。”

谢景望着他许久,轻点了下头。

于此同时,建康城。

一夜之间,所有的御医全部涌入了大殿之中,皇宫之中,灯明彻夜。

大晋的皇帝躺在床榻上,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过了辰时,他喉咙中的痰终于化了些,他吩咐御医退下,将外头候着的几位大臣召入了大殿。

步入大殿的均是站在建康政坛最顶端的人物。

所有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面色青灰的皇帝伸出僵直的手缓缓握住了自己儿子的手,年轻的大晋太子跪在床榻前,一点点反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皇帝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望向庾亮,又望向温峤,还有些人站在后头,依稀可以认出是卞壶等重臣,他已经瞧不清楚了,忽然他浑浊的的眼睛微微一亮,他张了张口,喉咙却里没有一丝声音。

大晋丞相缓缓走上前去,那一段路不过三十多步,王导却仿佛走完了这一生似的。他望着那苍老得仿佛没有人形的皇帝,又记起当年文质彬彬的年轻大晋亲王,一如当年琅玡王登基之前的那夜,他入宫陪着紧张的琅玡王演练登基事宜,他也是这般拱袖轻轻道了一句。

“陛下。”

浑浊的眼泪忽然从皇帝的眼中流出来,大滴大滴地落在床榻上。他张大了口,没人知道这一刻这位病重到口不能言的窝囊皇帝究竟想说些什么。

皇帝抓紧了自己儿子的手,没了声息。

王导笔直地跪下了,一如当年琅玡王登基之时,他率领百官于太庙之前,拱袖端衣,对着那位登基为新帝的琅玡王道了一句,“陛下!”

最后两个字一出,大殿中所有人应声而跪。

一夜之间,建康城披尽缟素。

出殡后的第二日,王导从大殿前沿着百步台阶一步步往下,他端着袖子,衣冠胜雪。步下最后一级台阶,他望见了迎面走来的当朝太子。那一瞬间他望着那张年轻的脸,忽然又记起一幕场景。

琅玡的春风里,乘船而来的世家少年望了眼那槐树下的年轻亲王,树下的亲王拍了下头上的树叶,报之微微一笑。

王导似乎眯了下眼,他望着那神色有些憔悴的当朝太子。

“丞相。”

王导端起袖子,缓缓低下身去,伏地而跪。

“微臣王导,参见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司马冲说得那个死人的确是世子。

但当年的事真相和司马冲说得有些不一样,司马冲知道真相,他只是选择性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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