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美好

王丞相一夜没睡, 坐在堂前听着自家夫人摇着蒲扇缓缓训道:“我昨夜想过了, 长豫年纪不小了,身边缺个懂事的人照顾,我想给他寻个合适的女儿家, 找你拿拿主意。”

“给长豫找门亲事?”王导犹豫片刻道:“之前不是相中了京口郗家的小女儿?”

“郗家那女儿不成!”曹淑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派人查过了, 郗家那女儿骄纵蛮横, 整日动刀动枪的,浑身上下哪点像个女儿家?长豫心眼实在,真娶了她, 要给她欺负了去!”

“可郗家这事已经定下了……”

“王家子弟众多, 你当日答应同郗家的婚事, 也没指名道姓便就是我儿子, 你又不止长豫一个儿子。”曹淑说着话,抬眸冷冷扫了眼王导。

王导背后冷汗一下子冒出来了, 忙点头没敢再吱声。

王丞相怕老婆,这事乌衣巷人尽皆知,王家主母出身将门世家,二十年前也是洛阳的风云人物, 横眉冷对的模样不让天下须眉,王丞相是个文臣,这些年在老婆手底下讨生活不容易。

“我手头有几个我瞧着合适的人,你拿去看看,免得到时候说我又没同你商量。”曹淑抬手从案上递过去一册子。

王导接过来看了, 翻开看了几眼,全是建康城里头上品士族,乌衣巷的门户大家占去了过半。他心里头仍是中意郗家那女儿,又不能直说,讪讪道:“门户倒是合适。”

曹淑摇着扇子闻声笑开了,“门户这些你看得重,我倒觉得无妨,小两口过日子最重要的是舒坦,娶妻娶贤,这是大事。长豫性子外冷内热,对人掏心掏肺,咱们可要给他仔细挑挑。”

“那夫人觉得该找个什么样的?”

“首要的便是温顺懂事,年纪稍大些没关系,一定要会疼人,最好是书香门第出身,知书达理,贤良大方,这样的女儿家会操持家务事,王家这么大家业,迟早得由她来操持。样貌虽不是首要,但品相也要好,少说也要七分以上……”

流水潺潺,清秋新亭,江边有高楼。

王悦挪着步子往楼上走,忍不住抬手揉着眉心,他头皮有些发麻。若是谢景知道了……

曹淑回身拽了他一把,“进来!”

王悦真不知道说什么好,硬着头皮道:“母亲,这不大合适吧?我尚书台还有事!母亲你看这要不今日先算了?”

“十几日前你也是这么说的,半个多月了!我就没在王家瞧见过你的脸!我瞧你一个侍郎比你父亲丞相还要忙。”曹淑揪着王悦的胳膊将人拽了上去,按着人在席位上坐下,“我邀了几位我和你父亲瞧得上的女儿家,全都是江左一流高门出身的闺秀,家世好样貌好性子好,全建康城就挑出这么几个,你给我老实地坐这挑!敢走我今日打断你的腿!”

王悦欲言又止,心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曹淑看着王悦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抬手用力地敲了下他的脑袋,“知道你不乐意!母亲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娶妻生子毕竟是你自己的事,终究还是要看你的意思。”曹淑从一旁的案上拿起一枚黄澄澄的圆蒲扇,脸盆般大。

“什么东西?”王悦震惊地看着那扇子,这时节又不热!带把脸盆大的扇子做什么?

曹淑将那大扇子塞到王悦的手里,“待会人过来了,你们先坐下聊,若是聊完了你不中意,你便摇扇子,我心里有个数。”

有生之年还能瞧见您讲道理!王悦差点没感动得落泪,这敢情好!省麻烦,还不带得罪人,他忙道:“是是是。”说着话,他毕恭毕敬地接过了那脸盆般大的扇子。

王悦坐在那一上午,倒是真没拂曹淑的面子,客客气气地和一群大家闺秀聊天喝茶,完事摇摇扇子再将人请回去。王悦太了解曹淑的性子了,你和她拧,你就是个轮子她也给你捋直了,王丞相早就身体力行地证明,以退为进,这才是上策。

这些姑娘他见也见了,确实是千里挑一,样貌家世品性样都好,可他偏偏不喜欢。这事曹淑不悦归不悦,但到底拿唧唧歪歪的王悦没办法。

“最后一个了?”王悦扭头看向黑着脸的曹淑。

“最后一个了。”曹淑平静地抬手喝了口茶。

王悦本想松口气,可一瞧曹淑的眼神生生把气又给咽了回去,装模作样道:“我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瞧着她们个个都好,母亲眼光着实不错!我都挺喜欢!可一聊开了,便总觉得差点什么,心里头不舒服。”王悦极轻地叹了口气。

曹淑冷冷看了眼王悦,“是吗?”

“可不是!”

曹淑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后面上已经恢复了波澜不惊,“最后一个了,袁家的女儿,陈郡阳夏人,我原本没把她算进来的,袁家在江左算不上什么高门,可既然你眼光如此之高,别的大家闺秀你都瞧不上,那这个你见一见那也无妨。”

“无妨。”王悦顺着曹淑的语气笑道。

不到片刻,袁家那女儿便到了。

王悦百无聊赖地抬头看了一眼,正琢磨着善始善终,下一刻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啪的一声,他立刻拿起那脸盆般大的扇子挡住了脸。

曹淑被他的动作惊着了,回头警告般瞪了他一眼,袁家小女儿走到了跟前。小姑娘上前行了一礼。曹淑不着痕迹掩饰住了眼中的情绪,轻笑着同她点点头。

小姑娘年纪瞧着最多不过十岁,东晋尚早婚,这年纪谈婚论嫁的也很常见,君不见,建康城多少十二三岁的王公大臣,多少七八岁的童稚夫妻,在场的人分明都习惯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合适。

小姑娘上前一步,跪地行礼,“袁家子参见夫人。”

“坐吧,你便是袁女正?”曹淑请袁女正坐下,看着袁女正身后的几个人,“这几位是?”

“回夫人,这几位是我的兄长与我的表兄。”

几人均上前向曹淑行礼。

“袁耽,字彦道,陈郡阳夏人,参见夫人。”

“桓温,字符子,谯国龙亢人,参见夫人。”

短暂地顿了片刻,一道低低的少年声音响起来,“谢尚,字祖仁,陈郡谢氏人,参见夫人。”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响起,最后一人缓缓上前,声音不轻不重。

“谢景,字逢君,见过夫人。”

那道声音响起的一瞬间,王悦的脑海中轰一声炸开,一瞬间他几乎有起身拔腿就跑夺门而出的冲动。就在他遮着脸思绪狂转的时候,一只手打掉了他手中遮着脸的扇子,啪一声响,他愣愣的,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直接对上了谢景的视线。

曹淑收回手,眼睛望着袁女正,话却是对王悦说的,“遮遮掩掩,像什么样子?礼数都忘记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王悦的身上,王悦看着谢景,干笑了一声。

谢景轻轻望了他一眼,眼中瞧不出什么情绪。

可就这随意的一眼扫过来,王悦差点给腿软摔地上,他忙撑着桌案扶好了自己,慌忙之下抖着手去翻桌案上册子,下一刻他差点没把那玩意扔出去!

袁女正是何方神圣?

那是谢景他表妹!年方七岁!袁家那老头想着攀高枝想疯了吧!

扭头看向曹淑,“母亲!”他压低声音僵硬笑道:“不大合适,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曹淑看了眼王悦,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王悦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冒汗,他望着曹淑的脸,分明感觉到一道清冷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母亲……”王悦微微攥紧了手,用只有曹淑与自己才能听见的话低声求道:“怕是真的不大合适,太小了!”

七岁!他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曹淑看了眼袁女正,小姑娘穿着身干净的淡藕色莲花襦裙,年纪比起刚才那些女子确实是小了些,但是贵在端庄秀气,端着袖子坐在席位上的文静样子,极为赏心悦目。曹淑忽然便觉得年纪小正合适,她能亲手教,自己教出来的总比那些个外人要贴心懂事,而且瞧这孩子底子极好,这样的胚子不多见,即便是不合适,这谈一谈总无妨。她想不明白王悦慌什么,望了眼陪着小姑娘前来的陈郡谢家大公子。

王悦若是知道曹淑打量着袁女正在想些什么,怕是要吐血,据他所知,这位端庄贤淑的袁家小姐那可不是一般人,这位袁家小姐撒起泼来的样子怕是让那些所谓悍妇都要汗颜几分。端庄贤淑?假的!都是假的!

曹淑招了袁女正过来,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

王悦头皮发麻根本不敢看谢景,从谢景进来的那一瞬间起,他就根本不敢大喘气。简直要了命了!他现在就跟那砧板上的鱼一样,横竖都是等死,不接待袁女正曹淑得弄死他,接待了他晚上回去怕是要得给谢景跪下。

这他娘的是谢景的亲表妹啊!

一旁看热闹的少年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喝着茶吃着糕点看着这一幕,脸上刻满了两个字,看戏!唯有谢尚面无表情,一副“我早知如此”的沉着样子冷冷地望着如坐针毡的王悦。

那眼神直白地告诉王悦,“你死定了!你这回真把我堂兄招着了!”

王悦顿时汗颜,下意识摇他那把脸盆般大的扇子想要挡自己的脸。

曹淑那儿却是同袁女正聊开了,问了几句之后,挺满意,她转头看向王悦,王悦尴尬地望着手中的杯子,天知道他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说,光指望着一道雷劈下来,这楼忽然烧起来,他便能跑了,或者他现在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说两句。”曹淑平静的吩咐。

王悦一听曹淑那没什么语气起伏的话便知道曹淑要怒了,他硬着头皮看向对面的小姑娘,看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挤出一句“你平日喜欢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便不由自主地看了眼谢景,谢景恰好抬眸看过来。

王悦手脚刷一下冰凉,差点没坐稳摔在位置上,他慌忙扶着位置坐稳,随即听见袁女正柔声道:

“刺绣。”

王悦一个没坐稳,哐当一声给摔了回去。

那边的桓温愣了一下,憋了半天,噗嗤一声笑,一口糕点碎屑全喷了出来,他忙捂住嘴憋得脸都涨红了。一旁的袁耽尴尬地听着自家那比男人还男人的妹妹说喜欢刺绣,面色红了红,白了白,低咳了一声。

“刺绣挺好的,”王悦点了下头,憋出一句,“嗯,挺好的。”他望着面前这个十岁大小的小姑娘,冷汗直冒,他用力地摇了下扇子!

曹淑看了眼摇扇子的王悦,熟视无睹般望向袁女正,“你喜欢刺绣?平日里还有喜欢的事吗?”

“下棋,弹琴。”

曹淑点点头,望着袁女正眼神一瞬间温和起来,可这话从一个十多岁的的小女孩嘴中说出来,极为动听,曹淑低声问道:“家中可有姊妹?”

“有一位阿姊,名唤袁女皇,许给了光禄勋殷羡大人的长子殷浩。”

“是吗?”曹淑看了眼不停摇扇子的王悦。

王悦眼中全是告饶!

曹淑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拉着袁女正的手轻笑着问道:“你阿姊许了人家,你父亲有没有为你做什么打算?瞧上这建康城什么人家的小公子了吗?”

袁女正微笑地看着曹淑,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天赐良缘。”

王悦浑身狠狠一震,望着袁女正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曹淑却是相当满意,“平日里可曾读书识字?”

“曾于国子监荀夫子门下学书,略通文义。”

曹淑笑了下,忽然出手按住了王悦手中狂摇个不停的扇子,啪一声响,她回头轻笑着,一字一句道:“别、扇、了。”

动静太大,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落在王悦的身上,连带着谢景都望着王悦手中那团脸盆般大的黄蒲扇。

整个高楼中静了一瞬。

王悦抓着那扇子,平静开口:“我热。”他指了下自己一脑门的冷汗,“快热昏了。”

曹淑:“……”

熬了小半个时辰,会面终于结束,王悦恍然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大约他实在太慌张,曹淑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并告诉他明日接着来,王悦腿软差点没站起来。

曹淑要回府,他借口要回尚书台,留在了楼中。袁女正与袁耽上前与他客套了两句,兄妹俩也走了,楼中只剩下桓温、谢尚、王悦与谢景。

静默了许久,桓温低咳了一声,“世子,告辞。”他拉走了站着不动的谢尚。

忽然便人去楼空,只剩下了王悦与谢景两人。

王悦听着楼外江潮翻涌声,望着眼前轻挽着袖子喝茶的王悦,心境忽然比那江潮还要汹涌上几分,他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拿谢景如何是好了。

楼中没有声音,空空荡荡的,微风徐徐从四面窗户吹进来,吹动谢景的头发与雪色衣襟。儒雅的世家公子坐在案前喝茶,一盏茶早已冷得七七八八,茶香都冷了,依稀能闻出余杭清明细雨的味道。这是余杭的王氏僧人亲手栽的茶,全天下只有琅玡王家有,独此一份,谢景忽然就意识到,这么些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喝上琅玡王家的茶。

曹淑依旧同许多年前一样不喜欢自己,他看得出来,他一进来便看见曹淑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与不悦,谢景也知道曹淑为何不喜欢自己。如今天天对着王悦,瞧他变着各种花样取悦自己,谢景再想那些陈年旧事,总有种隔世之感,仿佛那些事儿不是他经历过的一样。

谢景思及旧事不由得多沉思了片刻,回神时发现自己的思绪飘得有些远了,王悦的脸色很惶然。他微微一顿,刚才他不小心走神,倒是真没听见王悦在耳边说了些什么。瞧王悦这副样子,估计是看自己半天没搭理他,又加上心里头本来就心虚,开始慌了。

“谢景,”王悦尴尬地笑了两声,“你不是、不至于是真生气了吧?”

谢景抬眸看向王悦,眼中瞧不出什么情绪。

王悦心里那就跟藏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似的,谢景那一眼扫过来,兔子开始乱窜,王悦的心都开始抖,连带着他的手,他慌乱开口解释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母亲她闹出来的,我真没打算娶妻,你信我!”

谢景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王悦的心一颤一颤的落不到地,“你真生气啦?”

谢景看了他半晌,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下一刻就看见王悦起身往他这儿走过来,在自己面前隔着一张桌案席地跪坐下了,在建康城呼风唤雨的少年紧张地看着自己的脸色,这样子看上去有几分做贼心虚,却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谢景发现自己还真吃这一套。

王悦犹豫了一会儿,大着胆子慢慢伸出手去握谢景放在案上的手,握住了,“不是啊,谢景。”

谢景看了他一眼,没甩开他,就这么任由王悦握着。

王悦心里定了定,“谢陈郡,我对你是真心的啊,你要信我,你别看我这人说话不着调,可我说了喜欢你,那便是真的喜欢你,让我掏心还是掏肺都是你一句话的事,我喜欢你啊!你若是女的我肯定立马娶你回家供起来。”王悦说得自己都有些动容,抓着谢景的手小声道:“今日之事是我的错,你生气归生气,千万别多想。”

谢景看着握着自己手蒙头说话的王悦良久,终于开口问道:“这些话哪里学的?”

“肺腑之言。”王悦立刻道。

“真的?”

“真的!”王悦用力点头。

谢景低头望着那双清澈的眼,心中忽然静悄悄,风从高楼四面吹进来,带来江潮声,屋子里静得只闻王悦一个人的急促呼吸声。他信不信王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些话他当下很受用,这便足够了。

王悦看着他的淡漠样子心底仍是有些发慌,刚才那番话还真不是他自己的,那是他有一次路过他二弟王敬豫的院子听见他二弟对个小乐伎说的,他改了几个字回头拿来哄谢景,要说他和王敬豫也算得上是难兄难弟,两兄弟明明出身富贵权门,平生要什么没有,可偏偏喜欢谁只能小心翼翼藏着掖着,说出去都没人信。

王悦捏着谢景的手,捏紧了提起来,低头拿谢景的手轻轻压住自己的额头,“谢景。”他低声念着这名字,心口阵阵发热。

谢景望着王悦,低声问道:“外头传的东西,听见了?”

王悦手猛地一哆嗦,睁大了眼看向谢景,刚刚好不容易定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冷汗刷得下来了,“什、什么?”

谢景看着王悦的慌张样子,心下了然,原来他不过问,王悦还真当他不介怀了。当年国子监那场闹剧他至今仍记得,那时他才看出来,司马绍对王悦竟是有意,年轻的皇子尚不自知,可他活了许多年,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

少年伸过来的手,国子监殿前的梨花,那一年,年轻的皇子抱着王悦站在树下,眼中惊慌而茫然,却又死死不肯放手。那场景多年后谢景仍是记忆尤新。

谢景原不想重提这些事,都过去了。

何况这阵子他也没少在床上折腾王悦,王悦自己心大,那副莫名其妙被欺负了,既不敢挣扎,又不敢喊疼,抱着他茫然不知所措连问都不知道该问什么的样子,分明取悦到了他,低头吻下去的时候,心软得一塌糊涂,稀里糊涂地便放这事过去了。

可不知不觉还是重提了。

王悦望着谢景,结结巴巴道:“外头那些话你千万别信!全是假的!司马绍他能和我!和我那啥吗?你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都不可能!我当年和文君那事……那不是都过去了吗?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承认我当年确实喜欢她!可我如今不喜欢了!我改过自新了还不成吗?”王悦心中真的坦荡,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却无端能听出心虚。

谢景一言不发地望着王悦。

王悦急了,“那我我我错了还不成吗?我当年又不知道!我发誓,我对你是真心的,不是真心的我走路上遭雷劈!”王悦也无奈,万花丛中已然过,叫他能怎么办?

王悦这边涨红了脸着急解释,谢景看他的眼神却仍是冷淡,王悦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人,就怕谢景不高兴,此时心一抽一抽的,一手都是汗却仍是紧紧握着谢景的手。

王悦真的不大会取悦人,他也学不大会,否则他也不会追了庾文君这么些年却被人当笑话看,和出口便是撩人情话的王敬豫很不一样,他在感情之事上很笨拙,所谓情话翻来覆去不过一句“我喜欢你”,床上说床下说,永远这四个字,相当朴实无华。

“谢景。”王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忽然便想到了倾身去扑谢景,就跟狼狗似的将人扑倒。

桌案吱一声响,王悦抓着谢景的袖子,朝他猛地扑了过去。

王悦之前没有征兆,谢景也怔了一下,下意识急忙伸手地接住了他,王悦哪里是扑过来的,他是整个人摔过来的,谢景措手不及,一下子没稳住,又怕王悦受伤不敢松手,下意识护住了王悦往后仰,结果两个人都很狼狈地重重摔在了地上。

砰一声响,重物落地的沉闷声音,摔在地上的谢景极轻地皱了下眉,手下意识抱紧了王悦。

王悦没感觉到疼,抬头看向谢景,见谢景正在抱着他起身,他脑子一抽,不知道怎么想的,抱着谢景的腰忽然翻身就给人压住了,谢景刚起身到一半,砰一声又猝不及防地给按了回去,一声闷哼。

谢景感觉到自己的情绪不太对了。

“你做什么?”

“我……”王悦按着谢景,一下子有些傻眼,“我我我想同你赔个不是。”

谢景看着坐在自己身上压着自己的王悦,沉默了片刻,“起来!”

王悦抓着谢景衣襟的手一哆嗦,他还未想好该做什么,身体却已经倾身压了上去,一不做二不休,他忽然低下了头,吻住了谢景。

谢景浑身一震,王悦湿软的舌头却已经伸了进来。

“我真的喜欢你。”王悦抬起袖子抱着谢景,气息紊乱,面红耳赤,可一双眼却又亮得惊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谢景稍微高兴些,低头又用力地亲了下谢景,他开口道:“你若是让我滚,我就马上去你家门口打滚去,谢家大公子把我睡了!又始乱终弃,没天理了!王法呢?!”

谢景望着坐在他身上的王悦,尚未开口说话王悦又亲了下来,舌头搅进来,谢景想幸亏没人瞧得见这场景,不然王悦以后别想在乌衣巷混了。

王悦有些喘不上气,猛地仰起头,擦了把嘴角的口水,瞧见谢景那神色忽然一乐,笑道:“谢陈郡,你是我的,听见没?你就连手指头都是我的。”他说着话,低头将谢景受伤的手指放在了嘴中,一点点舔着上头的伤痕。

王悦真心后悔,以前错过了太多,若是早知今日,当年国子监第一次见着谢景,他一定会扑上去。

他的确是在取悦谢景,他想取悦谢景一辈子,谢景愿意欺负他,他就给人欺负一辈子。他望着谢景良久,终于低声笑道:“你若是真的气不过,你打我好了,我保证不还手,今后也是如此,我哪里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可你若是想走,我活着一日,我看江东谁敢收留你?”

谢景目不转睛地望着王悦,手不自觉地摸着他的头发,忽然笑了下,“这算是——威胁?”

王悦笑了,低头用力地亲了下谢景,“当然算威胁!”

王悦怎么也没想到,他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谢景后来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差点没把他逼死。人面全非之时,才知道当时真是惘然。

清风徐徐吹进楼中,吹得两人衣襟扑簌,王悦心里一抖一抖的,颤着手去搂谢景的腰,将这人紧紧抱住,“别生气了。”片刻后又接着冷硬道:“外头那些流言有什么好信的?别生气了,你一个大男人,堂堂谢家大公子,整日纠缠这些有什么意思?”他的声音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倒有种讨好的软糯感觉,极好欺负,他故意撩拨谢景来着。

谢景抬眸望了眼王悦,不知还能说他什么好。

确实有些不知死活。

“起来。”谢景耐着性子低声警告道。

王悦盯着他看,摇了摇头,拖长了调子低低开口道:“你听信外人却不信我,我伤心了。”说着话,他脸上却没有丝毫伤心神色,手悄悄地抚上谢景的腰,挑开他的衣襟往里走。

谢景清晰地听见脑海中有根弦绷断的声音。

王悦自从不要脸之后,便再也没想过把脸皮捡起来,索性不要个够,反正这儿没人,江边孤楼,地方又清静,他忽然想在这儿压着谢景干点什么,想做什么便去做,不要压抑自己,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儿,就是想取悦谢景。没什么毛病。

就在王悦压着谢景的肩,低头吻着谢景一点点往下的时候,隐忍了许久的谢景终于扯着他肩将人抱在了怀中,他捞过王悦的外衫刷一下给人裹紧了。

王悦一愣,抬头看向谢景,随即感觉自己被打横抱了起来。

“回谢家。”谢景冷着脸扔下三个字。

乌衣巷,陈郡谢家。

王悦今日真的在一直找死。

他走神了,躺在床上,谢景身下,做到一半他走神了,抓着床褥的手指节发白,脑子混沌一片,淋漓一身汗,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走神了,然后开始止不住地发笑,一笑便没能停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笑些什么。

谢景也是第一次见这架势,明显也有些愣了,看着蒙着脸笑得浑身直抖的王悦,最终停了动作,王悦已经快笑傻了。谢景看了他半天,终于没忍不住,伸手将人从床上捞起来轻轻压在了怀中,极轻地笑了下。

王悦抱紧了谢景的脖子,将头埋在了他肩颈侧。

真好。

王悦低头看着半跪在地上握着自己脚踝替自己穿鞋的男人,不觉一愣,夕阳余晖从小窗子里打进来,照着地上男人清俊的侧脸,柔和温暖,令人失神。如今的生活真像是世上许多寻常夫妻过惯了的琐碎日子。

谢景替他穿好鞋子,一抬头就看见王悦那副呆愣样子,他伸出手抚着他的脸庞,轻轻摩挲着。

王悦问道:“你不生气?”

这要是搁谁做到一半不做了还一个劲儿傻笑,对方得气疯吧,王悦刚刚都做好了跪求谢景饶过他的准备了。

谢景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才道:“你要听实话?”

“嗯。”王悦点点头。

“挺生气的。”

王悦一哆嗦,一听见“生气”两个字下意识脸色白了白。

谢景极轻地叹了口气,“低头。”他抬手将王悦的碎发别到耳后,“我给你收拾一下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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