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援手

王悦与司马绍走了一阵, 一直走到了无人处, 他看着司马绍拐入了深巷。

王悦停下了脚步,“你究竟干什么去?”

司马绍回身看了眼他,没理会, 回头继续往前走。王悦站在原地半晌, 抬脚跟了上去。

两人一直走到无人的深巷, 司马绍终于停下脚步。

“五石散我不会再给你, 把药戒了。”

王悦皱眉道:“你说什么?”

“东西我不想给你了。”

王悦眼中一锐,“司马绍,你在发疯?”就他目前服食的量而言, 猛地戒断五石散怕是要出人命。

司马绍回头看他, “一连服了数月, 人不像人, 未曾有谁劝过你停散吗?”见王悦沉默,他却讽笑, “王长豫,你人缘有些差。”

王悦道:“关你何事?”

司马绍道:“的确不关我的事。”他又道:“五石散我不会再给你,余下的事你自己想办法,是死是活都别来找我。”

王悦见司马绍转身就走, 心头一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人拽了回来,他觉得这人简直无理取闹至极,“司马绍!你明知道这种散根本戒不断!”

司马绍回过头,“世上没有戒不断的东西。”他拂开了王悦的手。

王悦胸口猛地气结, 他一阵火大,忽然朝着那远去背影吼道:“司马道畿!”

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小巷中,久久不歇。

司马绍的脚步顿了下,他驻足站住了。

王悦终于咬牙问道:“司马道畿你又想做什么?我又是哪里得罪你了?!”

司马绍回头看他。

“我过去是瞎了眼我认识你!”王悦忽然抬手狠狠抽了下自己一耳光,“再帮你!我王长豫三个字倒过来写!”

司马绍的脸抽了下,似乎隐隐有些动怒,忍了很久他终于破口骂道:“王长豫你被鬼迷了心窍吧?!”

两人的眼神猛地对上了,一个怒气暴涨一个杀气腾腾。

在司马绍冷冷地丢下“恶心!”两个字的时候,王悦终于没忍不住,心头的一根弦崩断了,噼里啪啦的响。

良久,浑身狼藉的王悦拽着衣领从巷子里走出来,他抬手狠狠擦掉了嘴角溢出来的血,甩了下因为用力太过而震得发麻的手腕。他狠狠地吐了口浊气,一扫先前胸闷气短的憋屈。

他真的忍着不打司马绍太久了!

巷子里头略显狼狈靠着墙的司马绍黑了脸,身上比王悦好不到哪里去,他低头吐掉了嘴里的血沫子,阴狠地刮了眼王悦离开的方向,终于忍不住骂道:“白眼狼!”

走出去大老远的王悦猛地回头吼道:“司马道畿!操你娘!真当老子没脾气?”

“王长豫!!!”里头的声音猛地大了起来,明显是震怒不已。

王悦又给这一声叫回去了!这次他手里拎着块青石砖。

他走进巷子,对着那猝不及防的人,扬手便是一砖头砸了过去。

……

傍晚时分,王悦坐在王家院子里,给自己慢腾腾擦着药酒,一言不发。王有容立在一旁甚为惊惧,王悦刚进来的时候,他差点以为王家哪个不长眼的放了个叫花子进来,王悦灰头土脸杀气腾腾,手里拎着块带血的青石砖,一脸扭曲就跟刚灭了仇人满门似的。

王悦洗过了澡,又给自己上了药,冷静了很久才将情绪平复下来。

就在王有容想着要不要帮着毁尸灭迹的时候,王悦忽然低声道:“你下去吧。”

王有容的话卡在了喉咙中,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王悦,低声道:“是。”

院子里一下子静了起来。

王悦仰头看雾蒙蒙的天,忽觉索然无味。

他忍不住想,那一砖头怎么没拍死司马绍!拍死多清静!

王悦坐在外头良久,终于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让自己打起精神。

他本想去瞧瞧谢景,却不料一连几天都没有时间,京口来了几位郗家人,王导命王悦去招待,王悦这几日的精力全花在了他们身上。

直到夜深人静,他才勉强有了空闲。

外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王悦站在廊下看着那雨骂了一句脏话。

今年这雨实在不寻常,这样暴雨阴雨无休止地轮回下去,一旦长江决堤,江淮两岸怕是要颗粒无收。

建康城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这怪雨,异象之下,流言四起,百姓都在传这是野鬼啼哭,预示着王道今年崩。王悦觉得崩了算完!管他死活!

他正胡乱地想着,敲门声忽然突兀而急促地响了起来。

“世子!外头有人求见!”

郗家在建康街头弄丢了个八九岁的庶出公子,小孩大清早出门的,夜深人静还没回来。那小公子不受宠,跟着叔父来建康长见识。他那丫鬟也是个粗心人,小孩走丢了一整天竟是没有察觉,大半夜发现人没了,彻底急疯了,慌慌张张地来求王悦,跪地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哭。

王悦立刻派人出去找,以乌衣巷为中心挨家挨户地询问,音讯全无。

王悦坐在堂前听着夜雨声与那丫鬟的哭声,心头莫名有些压抑不住的郁燥,他猛地起身往外走。

一直在王家外头候着的青衣剑侍瞧见王悦带着队人马往外走,神色微微一凛,正要跟上去,却忽然发现此次王家侍卫出动众多,他们放缓了脚步,只远远望着领头侍卫的手中的火把,无声无息地跟在了火光的后头。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王悦烦躁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心道: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忽然,他的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找到了!找到了!”

王悦立刻回头看去。

夜雨中,一个侍卫手里头抱着个昏迷的孩子,“失足落到枯井里头,摔了腿,哭昏过去了!”

王悦一听人没死,顿时松了口气,转头便令人去请大夫,可下一刻他便愣住了。

那种烦躁的感觉不仅没随着找着孩子而减弱,反而越来越强,他站在那夜雨里头,脸色忽然刷一下苍白。

五石散。

王悦几乎是靠着墙才勉强站稳,下一刻便感觉心里头的战栗像潮水似的一层层往上涌,浑身麻痹,却又阵阵火燎般刺痛。王悦尽量忍住了,不叫人看出来他的异样,算了一下日子,他脸色难看得更厉害。

他五天没碰五石散了。

王悦忽然对着一旁的侍卫道:“你们全都护送郗家公子回去!出点事拿你们是问!走!”

那领头的侍卫听惯了命令,立刻点头道:“是!”

所有人都离开视线时,王悦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低身摔在了地上,一声闷响,他背抵着墙浑身颤抖,连转身躲进巷子的力气都提不起来。王悦不敢给任何人瞧见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他咬牙片刻,用尽浑身的力气起身,一步步走到了深巷中,他在树下的阴影处坐下了。

天地间安静得只剩下雨声,王悦看了眼黑暗中颤抖不已的右手,脸上血色褪尽,他忽然有种想拿匕首将手钉在地上的冲动。

他毛骨悚然。

陶瞻刚刚逛完窑子回来,一个人在街上漫步,陶家二公子有个比较难以启齿的毛病,他认床,无论上哪里鬼混,无论鬼混到多晚,他都必须回到自己的床上才能睡得着,这毛病严重到他一个大男人走南闯北非得拉着张金牡丹雕花大床,从江州一路拉到建康,老黄牛都没他这么勤勉。

正是因为陶瞻认床,所以当别人巫山云雨的时候,他一人漫步在回家的路上。

好巧不巧,他今夜正好路过那巷子,还往里头随意地瞥了眼,他盯着黑暗中那团隐约移动的身影,嗅着血腥味慢慢走了进去。

这要是搁正常人身上,决计不会干这种以身犯险的事,但是陶二公子是个不符合常理的人,他走了进去,还认出了地上那狼狈的人是琅玡王家那位风光无两的世子。他有些愣住了,明显没反应过来王悦唱的是哪一出。

他猛地记起跟王家的前尘旧怨,随即又死死地刹住了思绪。

“王长豫?”他低下身轻轻拍了下王悦的脸,却在王悦抬头的那一瞬间心头狂跳,给吓的。王悦面色青白不像活人,垂在地上的右手一片血肉模糊,陶瞻乍一眼还以为自己撞鬼了,“王长豫?你怎么了?”

王悦过了很久才勉强认出勉强的人,低声道了一个字,“滚!”

陶瞻听见一个“滚”字,顿觉亲切,他认真打量了一会儿王悦。

王悦浑身像是火烧起来一样,雨越是落在他身上,火势越大,他几乎要化骨成灰。

陶瞻看着痛苦万状的王悦,有些没反应过来,正神游时,他清楚地听见了“五石散”三个字。

陶瞻顿时有些诧异,“你要五石散?”

王悦像是忽然听懂了,猛地抬头盯着陶瞻,一双眼隐隐透出猩红,“给我!”

陶瞻愣住了。

王悦已经没什么神志了,死死地抓着陶瞻的手,一会儿状似哀求一会儿又有些说不上来的疯狂,陶瞻这回真的愣了半天。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朝雨中瑟瑟发抖意识全无的王悦伸出了手。

王悦清醒过来的时候,嘴里一片腥苦,他忽觉得极为恶心,趴在床头哗一下吐了出来。

端着碗的陶瞻看着眼睛终于恢复点清明的王悦,不打算继续灌了,浪费钱。

“什么东西?”王悦喉咙里几乎发不出声音,说话一片沙哑。

“五石散兑酒。”

王悦猛地抬头看向陶瞻,下一刻又低头吐了出来,手指掰着床沿几乎要把指甲翻开。

陶瞻看了他两眼,“吐出来也要给钱的。”

王悦冷汗淋漓地低着头,钻骨吸髓般的痛楚比刚才要弱了些,陶瞻给他灌的五石散早就对他没用了,他之所以清醒过来,无非是因为这一阵子的药瘾快过去了。

手上阵阵剧痛传来,王悦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果然已经在神志不清时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了。他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景象,忽然攥紧了手,血水从指缝里渗出来,他没说话。

陶瞻本想出言讥讽两句,看着王悦那副死气沉沉的灰败样子,他顿时没了插刀的心思,万一王长豫受不了刺激自杀了,他不就平白无故惹了一摊子事?思及此,他忽然有些担忧这人死在他家里,开口道:“我派人送你回王家?”

王悦原本低着头没动静,不知为何忽然抖了下。

“你给我吃了什么?!”本来低着头的忽然抬头看向陶瞻,那副宛如回光返照的精神样子让陶瞻吓了一跳。

“五石散兑酒啊!扬州的烫青花!”陶瞻心道还能有什么?

“没了?”

“没了!”

王悦猛地又低下头去,手不知为何攥紧了,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么热?浑身都热。

陶瞻总觉得王悦快没气了,他心头一凛,果断决定把人先扔回琅玡王家,“王长豫,你撑着点!”要死务必回家再死。他说着便去拉扯王悦,还没碰着王悦,电光火石之间,陶瞻猛地想起件事。

他们家的五石散还真是掺了东西的!

五石散之所以为人推崇,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这散能让人在床笫之事上如鱼得水般快活,说白了,这东西有壮、阳的功效,是以许多人拿它掺着春、药服用,陶家也不例外。

陶瞻看着满脸震骇的王悦,愣了半晌后道:“我给你叫两个女人?”

王悦脸色更恐怖。

大雨倾盆,陶瞻目送着王悦离开陶家,他倚着门框看着王悦的背影若有所思,脑海中忽然想起王悦离开前微微扭曲着脸对他道的那一句“多谢”,王悦那时的眼神有些精彩,陶瞻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王悦谢的是什么,他似乎也没帮上什么忙,胡乱折腾一通,最后好不容易大方一回打算送王悦两个女人,王悦还拒绝了。

陶瞻回头对着仆从抬了抬下巴,“跟上他,别让他死半路了。”

“是。”

王悦现在真的杀人的心都有。

陈郡谢氏。

听见叩门声的谢家侍从闻声来开门,打开后却发现眼前空荡荡的,他正不解,低头看了眼,忽然发现门前倒了个人。

侍从以为是什么过路的旅人,撑着伞走上前去看了眼,问了两句话没反应,他伸手去碰那人的肩,抬起灯照过去。

看清那人脸的一瞬间,侍从简直有种给雷劈了的感觉,“世、世子?!”

王悦意识模糊,眼前发黑,恍惚间听见有人在雨中大声喊他,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猛地安静下来,他费力地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人,只瞧见一个轮廓。他被人揽住了,那感觉很是熟悉。

谢景抬手擦过他的唇角。

“酒,五石散,”谢景闻着那味道沉默了很久,碾了下食指,缓缓道:“慎恤胶。”

一旁站在雨里不敢说话的谢尚望着谢景的脸色,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谢景抱着王悦进门,两人浑身都被雨打湿了,谢景将人放在了床上,铁青着脸给王悦擦脸上的水,王悦轻轻颤了一下,下意识蜷缩起来朝他身上靠去。

“你没停五石散,你服了多久了?”

“谢景。”王悦浑身都汗涔涔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原来音色,耳边轰鸣一片,他根本什么都停不进去。

谢景摸着他头发的手不可自抑地轻颤起来,连带着呼吸都抖了起来,“别动,王悦,别动。”他沉声安抚着王悦,掰开王悦受伤的手看了眼,忽然没了声音。他缓缓地深吸了口气,抓紧了王悦的手,从床头翻出药给他处理。

“谢景!”王悦抱住了替他上药的谢景,仓促而胡乱地吻着他,一双眼隐隐发红,压抑了一整晚的情欲终于溃然决堤。

他想要谢景,意识一片混沌,唯有这个念头清晰的浮现,他想要谢景,他简直快忍疯了!

谢景怕弄伤王悦,一直没敢用上力气,王悦趁机挣开了他的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吻着他,“谢景!”他用力地扯着谢景的衣带,没受伤的手伸进了谢景的衣襟,呼吸骤乱。

(此处有三千八百字的车,自行寻找……)

王悦抬手,五指缓缓穿过自己的头发,他仰头看向谢景,低声道:“我想要你。”过了许久,他又低声道:“是我的错,我答应过你的。”他答应过谢景不会再碰五石散,他还记得。

王悦又轻轻说了一遍,“是我的错。”

谢景看着王悦脱着衣服的手,确认他没在开玩笑后,他按住了王悦的手,“不要命了?”

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身上全是伤,混着血和精液的床铺还在隔壁没有收拾,这是一转眼就给忘了还是真不打算要命了?谢景揉着王悦的脑袋,望着他一双泛着温润水光的淡色眼睛,忽然有些想亲他。

他将王悦拥入了怀中。

“可我真的想要你。”王悦抱紧了谢景,“在陈郡谢家重逢的那天,你抬头看我那一眼,我觉得我完了,我知道我完了,我想要你。”

谢景低头看着他,王悦似乎有些痛苦,他揉着王悦头发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你要活着,我才能陪着你。”他低声道,“在谢家住下,把五石散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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