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杀谁

王悦回了王家, 听闻王敦来了书信, 他茶都来不及喝一口,带着聒噪不休的王有容直奔王导书房。

王导此时人在尚书台,书房里空无一人。

王悦看了眼守卫, 守卫分明是怕了王悦, 在犹豫着拦与不拦时, 王悦当着他们的面推门走了进去。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没敢说话。

王悦进屋直奔桌案,随意地在案上乱翻了一阵,在王有容一声声“使不得”的惊恐劝说下, 他终于从公文堆中翻出了王敦寄来的书信。

王有容忙道:“世子!拆不得!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要是教丞相知道了……”

“嗯, 知道了。”未等他话未说完, 王悦已经滋啦一声撕开了信封, 抖开了信纸。

差点被话憋死的王有容:“……”

王悦低头认认真真地读完了,沉默了片刻, 他将书信缓缓地又叠了回去,他走到桌案前,忽然低下身翻找了起来。在王有容倒吸凉气的嘶嘶声中,他翻出了这几日王导与朝臣的来往文书, 哗一下摊开便低头读了起来。

王有容就差没双手合十求菩萨保佑王导此时千万别回来。

王悦读完了所有的东西,抬头看向喃喃念经的王有容,问道:“你不是崇尚黄老之术?你求菩萨有用?”

王有容瞧王悦还在笑,气不打一处来,他赶紧冲上前将散落在地的文书啪啪几下收拾后, 又将王悦手中的文书夺过来,“世子!我求求你了!有事我们等丞相回来再议不迟!你可别翻丞相的东西了!”

王悦望着王有容那副样子,无所谓地笑开了,“这算什么?我儿时还在他文书里夹过三文钱一本的春、宫图,他还糊里糊涂地带去上朝了,朝上到一半书还掉了出来,你瞧我也没缺胳膊少腿不是?你怕什么?”

王有容听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目瞪口呆片刻,“祖宗!你真是我祖宗!咱们赶紧走吧!”他伸手就去拉王悦,“丞相早说了!没他允许,谁都不许进书房,你不怕死,下官怕啊!”

王悦感觉胳膊被王有容拉住了,他不慌不忙地,反手抓着王有容的胳膊将人一把拽了回来,懒洋洋道:“别急,我问你几件事。”

王有容差点没痛哭流涕,“世子!我求求你了!有事出去说成吗?”

王悦拍拍王有容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我问你,王导这两年一直这样?”

“什么这样?”

王悦扫了下那叠文书,“皇帝对王导这态度从何时开始的?”

王有容看了眼那文书,似乎颇为为难,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道:“世子,你是丞相的儿子,你还能不知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王悦忽然便沉默了一会儿,他扯出抹随意的笑,“这你还真错了,我的确不知道。本世子这些年活得风光潇洒,每天光盼着自己能去打仗出风头,立大功,朝中这些糟老头子的零碎事如何入得了本世子的眼?”

王有容略显诧异地看了眼王悦。

王悦缓缓道:“我是真的不知。”

王有容顿了会儿,不知道如何安慰王悦,整理了一下思绪,他还是磕磕绊绊地把这两年皇帝与王导之间的事儿跟王悦说了些,他开口道:“这两年陛下忌惮南北士族,朝中许多事都不让丞相插手,大将军多次上书,陛下都敷衍过去了。”

“那王导岂不是很闲?”王悦轻轻笑了下,手随便拿起一份文书,,“看来皇帝也知道王导劳碌命,知道他太闲,便打发他去干些零碎小事,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为朝中官员今年的冬衣操闲心。”

王悦将那文书往案上一递,啪一声轻响。

王有容无奈道:“陛下这两年治理江东,对丞相的‘镇之以静’的政令颇为不满,丞相便不再过问朝中许多事了。”

王悦没说话,过了很久,他忽然笑了一声,“我还记得我儿时,上元节下雪天,皇帝还未登基,微服来王家邀王导去踏雪行舟,他披着白狐裘站在院子里,手里牵着匹白马,王导快步走出去,两人并肩冒着大雪往外走,边说边笑,我伯父回头对着我母亲大声嚷道,琅玡王比他还像王导的血亲兄弟,他说这酒没法喝了,炉边围着的人都笑起来。”

这才多少年过去,便已物是人非到了这境地?说好了契同友执呢?

飞鸟尽,良弓藏。

王悦抚着那文书,许久没听见王有容的声音,一抬头却瞧见穿着官服的王导站在门口,瞧那样子也不知是站了多久了。

王悦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镇定而从容地打了个招呼,“这么早?回来吃饭啊?”

王导看着将脚搁在案上的自家长子,又看了眼一旁面色惨白有如死期将至的王有容,他对着吓坏了的王有容轻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下去。

王有容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马上滚了。

王悦在席子上斜躺着,穿着黑色靴子的脚在案上轻轻晃了晃,他打量着王导,琢磨着他现在立刻跪地抱着王导大腿求饶还来不来得及,还是打死不认把事情全推王有容身上去?王悦正纠结着,王导已经朝着他走了过来。

王导一眼就瞧见了桌案上那封拆开过的书信,问道:“看过了?”

王悦立刻摇摇头。

王导很是淡漠地看着王悦。

王悦马上认怂地点点头。

“信上写了什么东西?看得懂吗?”

“皇帝派刘隗戴渊镇守合肥淮阴,明面上是为了巩固边防,实则是为了对付伯父,伯父给刘隗写了封信,刘隗回伯父一句‘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王敦顿了下,“伯父快气死了。”

王导看了眼王悦搁在案上的脚,王悦刷一下把脚放下了,他冷淡地问道:“你读了十来年书,也算半个读书人,‘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知道这句话是何意思吗?”

王悦明显顿了下,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刘隗……刘隗不是鱼,他忘记了道术……他还说伯父也忘记了道术,两人一起忘记了道术,他……他主要想要气死伯父。”王悦点了下头,镇定地看着王导。

王导闻声看着王悦久久都没说话。

王悦点点头,自己附和自己道:“刘隗这人确实不是个东西。”

王导有时候难以相信王悦是他亲生的,这说话的水平确实不像,他盯着王悦看了会儿,王悦这性子很奇特,不像他,也不像曹淑,王悦就像是坊间流传的那种天煞孤星,天生地养,不知道就从哪儿蹦出来了,落在了他头上,便成了他家的天煞孤星。天、煞、孤、星,这四个字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东西,可王导心里却莫名很喜欢,王家养了一颗天煞孤星,是从天上掉来的,很是珍稀。

王导望着还在琢磨着如何强词夺理的王悦,拂袖在他面前坐下了,淡漠道:“我早警告过你了,不要随意进出书房,更不要把东西带进带出。”

王悦拿袖子给王导抹了下桌子,笑道:“我看外头的侍卫没拦我,我会错意了。”

“王家有谁敢拦着你?”王导打量着王悦的脸色,问了一句,“身上的伤如何了?”

“差不多痊愈了。”

“没再吐血吧?”

“没有。”王悦笑了下,“云叔说了,我身体底子好,好好养几年就养回来了。”

“那就好。”王导点点头,“你没事少往外头跑,好好在家休养,多陪陪你母亲。”

“成吧。”

王导望了眼案上的那堆文书,“翻着什么了?”

“没什么。”王悦低头笑了下,“随便看看。不过话说回来,”他抬头看了眼王导,“皇帝近两年防你防得紧啊!跟防贼似的。你们怎么闹到这地步了?”

“如今江东的局势与过去大不相同了,南北士族不断壮大,皇帝忧心也是难免。”王导拿文书折子轻轻拍了下王悦的手,“说话当心些!近日不太平,小心祸从口出。”

“知道,我这不是和你一人聊吗?四下又没外人。”王悦偏头望着王导,“我瞧那刘隗很是得意啊,又领兵外镇,又征发各世家大族的僮客,还招揽流民,手都快伸到豫州去了,所以你是真的失宠了?”

王导听笑了,“你对朝中的事不闻不问,对东南的事倒是很清楚啊。”

“所以呢?”王悦一脸好奇,“你真失宠了?”

“养鹰犬玩物才用得上宠这个字,你父亲我这副模样,应当叫失势。”王导微微一笑,“不过你放心,还能凑合供着你,你在外头不必对人低头,该如何猖还是如何猖,王家的门面靠你撑着呢。”

王悦看着王导良久,久久都没说话。

王导瞧着他那副模样,低声笑道:“你怎么了?是怕王家真的失势?放心,我哄你玩的,瞧给你吓的。”

王悦望着王导,一字一句低声道:“父亲我问你件事,若伯父真的被逼反了,事情会如何?”

王导沉吟片刻,开口道:“若真是这样,那你便很可怜了,要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谁见了你都会上来踹两脚。”

王悦撑着桌案,缓缓笑开了,“是吗?那还真是难得!”

“谁让你平时得势便猖狂,不收拾你收拾谁?”王导看着王悦那副不成器的样子,一直看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害怕吗?”

“有何好怕的?他们敢杀我吗?”王悦笑了起来,“一群人连杀我都不敢,有何好怕的?”

王导闻声顿了下,他打量着自己的长子,这孩子真的不像他,从长相到气质再到才华,这孩子没有一处是符合他期望的,可唯独这一股烈烈的英气,既不像他,也不像曹淑,仿佛是他自己生来便有的,时常教他耳目一新。

他看着王悦,过了许久才道:“没事就回去吧。”

“好!”躲过一劫的王悦十分识相。

……荆州传来消息的时候,树下的炉子里煎着药,残阳如血,王悦正坐在院中和王有容商量着明日与温峤见面的事宜,侍从直接从门外冲了进来。

“怎么了?”王有容瞧见那通报的侍从慌乱的神色,皱了下眉,“成何体统?”

王悦看向那侍从,“别理他,他中午给王导吓傻了,说,怎么了?”

那侍从扑通一下扑跪在地上,“世子,大将军反了!”

王悦顿住了。

王有容闻声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侍从,嗓子都尖了,“你说什么?”

“大将军反了!”

王悦猛地起身往外走。

深夜,王家大堂前,所有人整整齐齐地坐着,通红的烛光照着在场所有人的脸庞,整个大堂鸦雀无声,只闻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响。王悦坐在靠下的一个角落位置,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叠着,他沉默地感受着这无声蔓延的沉默。

就在这里,刚刚发生过极为激烈的争吵,他的叔伯们从建康各地赶过来,齐聚一堂,就王敦反叛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四个多时辰,喧嚣才终于散去,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他们坐在这堂前沉默地看着夜晚一点点降临,没有一个人敢离开。夜色依旧静谧,可从今夜的黑暗中能依稀嗅到血腥味,荆州十万铁骑的马蹄声一下下落在众人的心头。

有小辈偷偷哭了,王悦听见昏暗的烛光中传来抽泣声,也不知是谁,他扫了一眼,许多人坐在案前,沉默不语,一脸木然。

人心惶惶。

王悦抬头看了眼最上座一直未曾开口的王导。

王导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他拂衣起身,踏过一地的昏暗烛光,朝着外头黑暗中走去。

所有人都看向他。

凌晨的尚书台。

扫地的侍女打着哈欠,拎着水桶走出来,看清眼前的景象的一瞬间,她猛地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水桶下意识脱手,水桶砰一声落在地上,顺着台阶往下骨碌地飞快滚去。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清水溅了一整个台阶,最终沿着石砖缝隙滚到了阶下跪着的男人身边,濡湿了他素色长衫的一角。

天光未明,尚书台阶下跪满了一众素衣的朝官,昏昏沉沉的黑暗中一片鸦雀无声。

所有的王氏族人全都整整齐齐地跪在阶下,笔直着腰,面无表情,面前叠着脱下的官服,官服上压着官印。

那侍女跑到阶下抱着水桶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盯着最前头的那中年男人惊骇得无以复加。

王敦反叛的消息像是一阵风暴席卷了整个江东,十万兵马直扑建康而来,元帝震怒,命刘隗戴渊立即带兵平叛,与此同时,大晋丞相王导率领王氏全族跪在尚书台前,素衣请罪。

武昌点将台,将军亲自击鼓,东风中惊起战鼓第一声响。

扑朔迷离了许久的局势一夜之间明朗起来,迷雾散去,虎狼慢腾腾地露出了獠牙,鹰犬悄悄地睁开了双眼。

那个战袍中卷着沙与血的王家男人腰间别着把秀气的东海刀,他从荆州走来,不久之后,他当着天下人的面,将这个汉人王朝虚弱而软绵的皇权踏了个粉碎。

而在此之前,王悦跪在尚书台前,年轻的皇族太子从他面前走过,他慢慢地低下头去,面色平静。

谢景收着消息其实要比王悦更早一些,他毕竟是在东南待过,得知王导率全族跪在尚书台前请罪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诧异,但他放在案上的手还是下意识顿了下。

王悦的身体怕是受不了。谢景头一次有些后悔,王悦浑身上下全是伤,那天晚上应该克制的。

他的眸光沉了下去。

元帝骨子是个怯懦的人,他担不起事,在当年过江的五位皇族宗亲王爷中,琅玡王家最终选中他,很重要一个原因便是元帝司马睿是个胆怯的人,也正是因为司马睿不是乱世之主的料,他瞻前顾后,果决不足,所以今日他绝不敢真的听从刘隗等人的话趁机灭了琅玡王家。

若是所料不差,元帝面对王敦,愤怒过去后便是恐惧,他会为迅速为自己留一条退路,他会去找王导。王家人在尚书台前跪不了多久,整件事情由始至终都在王导手里头,从未失控过分毫。

可一直到第三日的中午,王家人全部都还整整齐齐地跪在尚书台下。

谢景不知道王导在想什么,他坐在廊下看着小院,这两日正是倒春寒,外头池水冻得跟深冬似的,风吹在脸上阵阵刺痛。

“送封信去右仆射纪瞻府上。”他终于开口道,声音有些冷。

御书房。

元帝坐在案前看着那份檄文,气得手不住发抖,“笑话!笑话!清君侧?天大的笑话!”他把那份文书对着周顗摔了出去,“他列了刘隗十宗罪!你瞧瞧!僭毁忠良,扰乱朝政!忠良是谁?奸贼又是谁?”

堂下立着的人是义兴周氏的家主周顗,义兴周氏是江东土著士族,在北方士族未曾渡江之前,义兴周氏是江东四大士族之首。周顗作为士族领袖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与王导私交相当不错,他看着皇帝摔下来的那封檄文,低腰慢慢将它捡起来,掸去了灰尘。

“周伯仁你也为王家来求情?”元帝笑着拍了下案上的一摞文书,“瞧瞧!好好睁大眼瞧瞧!全是求情的!缺你一个不缺!”

周顗沉默不语,皇帝还在气头上,满朝文武没人敢来触霉头,只有他这么个老眼昏花的老头犯了浑,可是他不来不行啊,周顗叹了口气,低下腰将散落在地的文书一本本捡起来,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听见脚步声响起来。

“禀陛下,右仆射纪瞻纪大人求见。”

元帝正怒不可遏,闻声忽然一愣,“纪瞻?请他进来。”

周顗一听这名字也有些愣,纪瞻?他回头看去,白发的年迈重臣踏入了御书房,周顗乍一看去有些眼花,定睛一看,竟然真是他!

南士冠冕纪瞻,曾经的东吴士族领袖,这人已隐退朝堂不知多少年了!今日竟然出现在皇宫之中!

周顗相当震撼,他是江东人,对纪瞻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东吴四君子之一,当年的“南金东箭”,江东何人不识君?最重要的是,此人在军营中声望极高,如今的江东名士大多沽名钓誉之流,纪瞻名声不显,低调为人,却不知胜过他们多少。在老一辈东吴人的心中,纪瞻便是东吴之国器。

“参加陛下。”年迈的东吴老臣上前一步,微微笑着对着元帝拱手行礼。

“免礼!”元帝忙对着宫人道,“快扶纪大人起来!”他也着实有些意外,当年纪瞻告老辞官,他为了稳定江东人心,亲自上门恳求纪瞻留在朝堂,纪瞻便在朝中挂了个清闲的官职名头,这些年因为年纪大了,纪瞻几乎不曾踏出过府邸大门。

“不知纪大人觐见是所为何事?”

纪瞻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哑着嗓子开口道:“陛下,老臣斗胆,今日来为丞相大人求句情。”

话音刚落,不只是元帝,周顗也愣在了当场。

尚书台外。

王悦跪在地上,望着跪在最前头的王导,手终于捏紧了。已经三天过去了,他真怕王导的身体受不了。

王家最多的是老臣,几位叔伯全都已经上了年纪,这样一日日跪下去,每日只喝点汤汤水水吊着条命,这不是个办法。王悦劝不动王导,他也没法劝,这事不是王导能做主的,他们虽说是主动跪下请罪,但皇帝一日不松口,他们便只能跪到死。

这两日替他们求情的士族有许多,劝皇帝斩草除根的也不少,王家毕竟树大招风。

王悦看着王导,忽然听见身旁有人低低咳嗽了一声,“世叔?”他忙伸手去扶王彬。

“嘘!没事。”王彬示意王悦别出声,他压了下咳嗽,低声道:“我没事。”

王悦扶着王彬,他摸了下王彬的手,冰冷得都快僵硬了,他压低声音道:“世叔,我扶你去歇会儿,你不能再跪了!”

“不要说了。”王彬摇摇头,扭过头对着满脸焦急的王悦无声道:“长豫,听话。”

王悦一听这四个字眼睛瞬间猩红,王导从前对他严苛,他犯事了不敢回家,便偷偷去找好脾气的王彬,王彬会替他收拾好烂摊子,还会亲自领着他回王家,临走前回回都要嘱咐他听话,这是王家脾气最好的一位叔伯,平生不曾与人争。

王悦扶着他,手都开始发抖,他从来没这么后悔过,他不知道他后悔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后悔,悔得肠子发青,他发誓这滋味他真是毕生难忘。

王悦替王彬一点点暖着手,他正低着头,王彬忽然把手收了回去。

王悦猛地抬头看去,司马绍从阶前步下,身后跟着温峤与庾亮,他与司马绍两人的目光对上了。

司马绍的脚步顿了下。

王悦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司马绍没停留,别开了视线继续往前走。

王悦的手慢慢捏紧了,他没说话,再次平静地低下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传来脚步声,王悦看见了一截紫色衣摆,他顿了片刻,猛地抬头看去。一旁跪着的王家人也注意到了。

“参见太子殿下。”王彬率先恭敬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虚弱。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声音,王悦终于开口,“参见太子殿下。”

王悦抬头盯着面前这人的脸。

司马绍静静看着他,拂开衣摆低下身,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他听见极低的一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像是特意压着不让周围的王家人听见,可他却又听得极为清晰。

“求你。”

王悦定定地看着他,这样跪下去不是个办法,他劝不动王导,只能押一把司马绍,反正都已经这样了,管他什么丢脸不丢脸!

司马绍似乎没听见,垂眸淡漠地看了他许久。

王悦的手慢慢攥紧了,他盯着司马绍。

“把诸位大人扶起来!”司马绍回头望着温峤与庾亮,“把所有太医全召过来!”

王悦猛地松了口气,手却没能松开,司马绍盯着他看,他沉默片刻,抿唇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跪了太久了,王悦几乎没能从地上站起来,腿已经彻底没知觉了,起身的那一瞬间,骨头突然钻心的疼,幸而冬天的裤腿比较厚,否则膝盖指不定已经烂成什么样子了。王悦正艰难地起身,司马绍忽然伸出手抓着他的胳膊扶了他一把。

王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下一刻,身旁传来扑通一声。

“世叔!”王悦看着往前栽倒的王彬,猛地朝他扑过去,却因为膝盖一软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压根没来得及理会,伸手便去扶一旁昏倒的王彬,“世叔!世叔!”

“世儒!”

司马绍迅速低下身将昏倒的王彬扶了起来,这事绝不能闹出人命,他伸手轻轻按了下王彬的脖颈,抬头对着王悦道:“先进屋。”

入夜时分。

尚书台偏殿,王悦一个人坐在床头守着睡着的王彬,王导与一众王家叔伯刚起身不久便受到了皇帝的召见,临走前王导瞧他脸色吓人,让他留在屋子里陪着王彬,王悦答应了下来。

宫中一直没消息传出来,王悦在尚书台有些心绪不宁,他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辰睡过去的,跪了三天,他几乎没合过眼,闭上眼的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司马绍推门进来的时候,瞧见王悦坐在地上倚着床睡着,他一开始以为王悦是出事了,过去仔细看了才发现王悦是睡过去了。

他蹲下盯着王悦的脸看了一会儿,大约是没怎么瞧过王悦狼狈的样子,他多看了几眼,伸手将人捞了起来,怕吵着王彬,他捞着王悦去了隔壁房间,将人放在了床上。

然后他低头诧异地盯着睡得极沉的王悦,王悦警觉性一直很高,丁点风吹草动都能醒过来,以前读书时,他还因为这事嘲弄过王悦太怕死,今日竟然毫无知觉?

他莫名又想起今日王悦跪在地上求自己的样子,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他走到一旁去点灯。

屋子里一下子就亮堂多了。

司马绍坐在床头,穿着靴子的一只脚直接搁在了床上,这模样瞧着极不端庄,和他平日里儒雅的模样大相径庭,他垂眸望着睡去的王悦,低声缓缓道:“你若真有本事,今日本不该求我,王长豫,你竟然求我。”

他坐在那儿忽然便想起些过去的事,视线一下子有些悠远。

望着王悦不知多久,忽然,他偏了下头,定定地看着王悦的脖颈。

王悦的衣领不知何时往外扯了一截,昏暗的烛光下,司马绍盯着他脖子上痕迹看了会儿,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东西像伤口。他顿了下,缓缓地伸出手去拨开王悦的衣领,稍稍拨开一些,他的手便与他的视线一齐顿住了。

王悦的身上确实全是伤,司马绍一下子就认出这是什么痕迹了,他刷一下松开手,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王悦的脸看。

他迅速收回手,却不小心撞着了王悦的膝盖。

王悦跪了三天,膝盖都快跪烂了,伤口被狠狠敲了一下,他瞬间疼得从梦中惊醒过来,一睁开眼就看见司马绍坐在他床头不知是个什么表情,他不明所以地睁大了眼,“你疯了!你打我干嘛?”

司马绍对着惊醒过来揉着膝盖的王悦,眼睛仍是忍不住盯着他的脖颈看,那痕迹不太像是女人弄出来的,倒像是……一股极强烈的恶心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有些想要呕吐的冲动,他忽然起身退了一大步。

王悦满脸的莫名其妙,“你在干什么?”他顺着司马绍的视线低头看了眼,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他抬手不着痕迹地收了下衣领,抬头看着司马绍的那副样子,却仍是忍不住简单干脆地骂了一句,“有病!”他低头整理自己的衣领。

真有病啊!王悦不知道说什么好。

司马绍盯着王悦的脸看了许久,压抑不住的恶心一阵阵涌上来。

王悦的伤口很新,瞧上去是成片的,绝不止这么一点,王悦应该浑身上下全是伤。司马绍不是没见过龙阳,宫廷中多的是有古怪癖好的人,宫规戒律下,越压抑越极端,他们玩的花样与门道,宫外的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见的世面绝对比王悦要多,可他是头一次这么恶心。

“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王悦整理着衣领,闻声一愣,他抬头看向司马绍,“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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