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何故

王悦当众把司马绍给打了。

司马绍愣是傻乎乎地没还手,他以为王悦真是个小姑娘,这事儿涉及琅玡王家的颜面,他也傻了,一声不吭地给王悦打。

事儿闹得挺大的。

琅玡王家的世子把琅玡王世子给打了,双方的家族都是这江东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一会儿这消息就传开了,惊动了建康城一整个权贵圈子。琅玡王家的长辈们都收到了消息。

太学的夫子们大多数还是偏帮着王悦说话的,有些权力上的事情,王悦在他那个年纪还不是特别的懂,但当他望着太学大殿中围着他的一众夫子与琅玡王家的叔伯们,隐约还是能感觉出来点什么。琅玡王家人护短,这事儿建康人尽皆知。

本来王悦冲上去教训司马绍的时候,他就做好了被狠狠收拾一顿的准备,可他没想到,曹淑一听夫子们说司马绍差点射中他,神色瞬间不对劲了。

最后反倒是贵为琅玡王世子的司马绍站出来向他道了歉,王悦立在堂前看着司马绍低着头,猩红的血顺着皇族少年的额头往下滴,他顿时没了话,站在那儿抓着自己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世子。”

“没、没事。”王悦忽然觉得舌头有些打卷,“我脾气不太好,是我先动手打……”

“长豫!”曹淑忽然开口唤住了他,“过来!”年轻的王家主母看了眼立在堂中的皇族少年,忽然呵斥道:“一个个瞧不见琅玡王世子头上的伤吗?还不去喊大夫过来给世子瞧瞧!”

外头这才冲进来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帮司马绍止血。

王悦有些愣住了,随即感觉到自己被曹淑一把搂到了怀中。

不远处一直静静看着这一幕的谢景望着王悦,终于,他抬手轻轻摸了下自己的胳膊,低头看了眼,一手的血。

一旁的老夫子极轻地吸了口凉气,“刚给箭擦着了?怎么不说?”

谢景拢了手心,低声道:“没事。”

次日中午,王悦漫不经心地甩着玉佩,装作路过的样子去司马绍念书的屋子旁转了几圈,门口的人瞧见他,他示意他们别出声,他又在外头像盯梢似的转了几圈,而后放轻脚步声走了进去。

司马绍果然雷打不动地在看书,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眼,“是你?”

王悦手中转着的玉佩一顿,他伸手抓住了玉佩,走上前去坐在了司马绍的跟前,轻咳了一声,“今日怎么没瞧见你那群夫子们啊?”

司马绍犹豫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笔,“我修养几日,暂时不学书。”

王悦看着他脑门上的伤,有些尴尬,手中的玉佩又猛地甩着转了起来,转了大半天,他忽然抬头道:“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我、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你不还手,我、我也有些……”王悦硬着头皮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阵子,看着司马绍道:“你不生气吧?”

“没有,是我的错,我没留意到你往训练场走,我也不该说你是个……”司马绍顿了下,抬头望着王悦:“说你是个女儿家。”

王悦盯着他看了会儿,“没事,我不怪你了。”他飞速地转着手里的玉佩,不知道说什么好,“没事,都过去了,我原谅你了!”他点了下头,抿唇没再说什么。

司马绍看着他,极轻地点了下头。

王悦望着他,“你一直都这样啊?”

“什么?”

“就平时看看书,然后也不出门,就这样?”王悦抓了下头发,“我看你夫子今日不在,要不,我带你出去转会儿吧?转转?”

司马绍有些诧异地看了眼王悦,良久才道:“有功课。”

“功课?”王悦不明所以地看了眼司马绍,过了一会儿,他才猛地反应过来,略微有些震惊道:“你都是自己做的啊?”

司马绍轻轻点了下头,“嗯。”

王悦支吾了一会儿,点点头,“嗯,我知道的,这个特别烦,我也自己做的,嗯,特别烦。”他看向司马绍,过了片刻后,他从左边的袖子掏出几个小瓶子摆在了司马绍的面前。

司马绍看了眼那些瓷瓶,视线微微一顿,他抬头看向王悦,然后看见王悦把左边袖子掏空了,又去掏右边的袖子,一连掏出了三十多个大小不一的瓶子,一排排地摆在他面前。

“这是?”司马绍看着不说话的王悦,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句。

王悦手里头的玉佩转得更快了,他望着司马绍,“这个、这个是我、是我,我没什么用的,我就留着也没用的,然后也没地方扔,我就想着挺可惜,嗯,就没什么用的。”

司马绍伸手捞过一只瓶子,看了眼上头的字,看向王悦,“药?”

“没什么用。”王悦点了下头,过了很久才问了一句,“我没什么用,你,我就觉得,嗯,送你要不?我看你……”

司马绍轻声道:“多谢。”

王悦用力地转着玉佩,点点头,“我没什么用阿!嗯,这样,你先做功课,我不打扰了!我也先回去做功课了!”王悦忽然觉得脸上发热,有些坐不住了。他刷得一下起身往外走。

司马绍看着他的背影,在王悦走出去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开口了,“王长豫!”

王悦浑身一僵,脚步顿住了,过了好半天,他才抓了玉佩回身看向司马绍,“嗯?”他开口笑道:“怎么了?”

司马绍也没了声音,良久,他才轻声道:“我功课快做完了,午膳的时候,我们可以出门转转。”

王悦先是一愣,随即点头道:“好呀。”他后退着往外走,“那我也赶紧回去写功课了,嗯,我也好多呢!”他说着话,瞧见司马绍的眼神忽然变了,下一刻,他的脚绊到了门槛,他整个人直接后仰着摔了出去。

……

王悦和司马绍的关系日益好了起来,整个太学院的人都瞧得出来。所有人对此都相当震惊,这俩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竟然能走到一块去?王悦出了名的嚣张跋扈,司马绍则是出了名的端正有礼,这俩都能凑一块儿?

王悦还就是和司马绍混到一块儿去了,他带着从来都规规矩矩的琅玡王世子殿下逃了课,拽着他在建康城一圈圈地转,王悦打小交的朋友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非趋炎附势之辈也不屑于与他为伍,他从没试过和司马绍这样的人做朋友,等真的成了,他发现司马绍这个人太好玩了。

他带着司马绍去逛了窑子。

司马绍是个极为老实巴交的人,不会喝酒不会赌钱不敢拉小姑娘的手,但是很会教训人,他拉着司马绍去逛歌姬坊的时候,司马绍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在歌姬坊门口给他讲了两个多时辰的“君子之道”,最后王悦凭着一股牛劲儿愣是将抵死不从的司马绍拦腰拖进了这“污浊油腻”之地。

看着司马绍黑着脸坐在案前一副被人玷污了的样子,王悦在歌姬坊拍着桌子简直要笑疯了!

“司马绍,你长这么大没见过女人啊?”王悦坐在地上笑得停不下来,“来,笑、笑一个!”

司马绍一直被教导喜怒不形于色,他连发怒都不知道怎么发,“你……”他无可奈何地瞪着王悦,试图用眼神镇住这无赖。

“你眼神咋了?眉毛都吓歪了?哈哈哈哈,吓成这样?装什么贞洁烈女啊!我又不是把你拖出来卖!哈哈哈哈哈哈哈。”王悦用力地拍着桌子,笑得快背过去气去了。

老实人司马绍被侮辱得体无完肤,差点没掀屋子走人。

王悦一口一个“息怒”,彻底笑疯了。

两人回来的时候,王悦非得带着司马绍爬墙走,司马绍抵死不从,堂堂琅玡王的世子像个毛贼似的飞檐走壁,太有辱皇室颜面。

王悦勾着他的肩像是哄骗小姑娘似的,他开口道:“不要怕,本世子带你飞,出不了事。”他又指了指那两三米高的墙,“瞧见没,我们啾一下,像鸟似的废就进去了。”

司马绍回忆起歌姬坊的事,觉得不能再纵容王悦了,他摇摇头,死都不干。

王悦看着他张狂地起来笑,忽然一把扯过他的胳膊,“走咯!”

“王长豫!”被冷不丁拽的一踉跄司马绍终于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句,他简直拿王悦这个混账玩意儿一点办法都没有。

王悦飞奔了几步,脚下一蹬,借力一把跃上了墙头,他伸出手一把将石砖扒住了,忽然他望着墙内的景象整个人一愣。

司马绍在底下咬牙切齿了半天,终于他无可奈何地飞奔两步,惊起衣袂猎猎作响,他朝着墙头飞掠而去,还没冒头,胸前挨了突如其来的一脚,他直接被踹了下去。

“王长豫!”司马绍脾气再好也快想杀人了。

王悦收回脚,看着墙内的景象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挂在墙头对着里头的人打了个招呼,“早?”

整整齐齐的一排夫子在墙下仰着头看着他,在他们的身前,静静地站在突发奇过来看看自家儿子学得怎么样的王老丞相。

王悦笑得有些干,又有几分羞涩。

王导面无表情,“下来!”

“哦,好。”王悦有些笑不出来了。

院子中,王悦与司马绍一起站在夫子与青着脸的王导面前。司马绍是个要脸的人,头一次遇上这情况很是害臊,但司马绍他同时也是个极重义气的人,危急关头忽然抓着王悦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他往自己身后藏了藏,他低声道:“是本世子的主意。”

王悦猛地扭头盯着司马绍。

司马绍对着王导开口道:“丞相,是本世子的主意,是我叫他带我出去的。”

王悦盯着司马绍的眼神瞬间就变了,长这么大,他帮别人顶了不少罪,头一回瞧见有人要站出来给他顶罪,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正要说话,手忽然被司马绍攥紧了。王悦顿了下,扭头看向王导。

王导看着这俩难兄难弟,良久,他低声淡淡道:“按书院的规矩罚吧。”他看了眼王悦让他好自为之,转身走了。

死里逃生的王悦腿肚子都在发软,差点没被王导那一眼给看跪下,忽然他听见司马绍回头对着他低声说了一句:

“别怕。”

王悦猛地扭过头看着他,眼神瞬间不对劲了!我怕?我怕什么?老子活这么大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

司马绍回过头,若无其事地看着眼前一群夫子,面上依旧是知书达理的模样。

“两位世子去了哪儿?”一位夫子开口问了句。

司马绍:“王家世子带我去了山上的亭子看书。”

“书呢?”

“被风吹跑了。”

“……”有人问了一句,“好端端地为何要去山上看书?”

“修身养性,青云养我浩然之气,天地证我问道之心。”

一群夫子面面相觑,忽然有人问道:“谁能证明?”

司马绍:“清风朗日皆可为证。”

王悦盯着司马绍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整个人都惊呆了,要不是他刚看着司马绍从窑子里出来,你别说,他还真容易给司马绍这副大义凛然的嘴脸唬住,危急关头,世子殿下这股镇定自若的君王风范简直让人不敢直视,他看得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差点就要为他拍掌喝彩了。

人才!司马绍,你是个人才啊!

他回过头对着那群夫子,“对对对,他说得都对!我们看书去了!”他用力地点点头,一脸“我拿我老王家列祖列宗发誓”的真诚样子,你们要不信我,那就是不信我老王家的人品,凭空污我老王家的清白。

一群夫子:“……”

年轻的夫子一直在人群中静静看着,见状忽然轻轻笑了下。

日头下俩逛完窑子的少年并排站着,天不怕地不怕,痛快极了。彼时建康城桃红柳绿,少年人倜傥风流又无赖,清秀的面庞上不见多年后的血与恩仇。

王悦和司马绍还是被罚抄了东西,不过这次确实侥幸躲过一劫,没罚多少,王悦磨墨,司马绍一个时辰便抄完了两份,王悦现在瞧着司马绍就是个宝贝,他拿了他抄的东西,殷勤道:“殿下辛苦,我去交!”

司马绍活动了一下手腕,点了下头,看着王悦出了门。

王悦出门后,把司马绍抄好的东西分了两份,吊儿郎当地打算去把东西交给那个名叫刘隗的夫子。说起来那个新来的老夫子真的是长得一脸凶相,听说早些年是掌刑狱的,难怪有这股阎王气质,每次那刘夫子望着自己,王悦都感觉背后被人插了一刀。王悦撇撇嘴,抱着抄好的东西往外走,太学中近百位夫子,他最不喜和刘隗打交道,听说那人连他父亲王导都瞧不顺眼,他个废物更是入不了他的眼了。

王悦边走边想,没留意撞着了个人,手中的东西顿时洒了一地,他忙低身去捡,忽然瞧见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从玄黑色袖子里伸出来帮他捡着东西,他一看那袖子上的纹章就认出来是个夫子,抬头看去,瞧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王悦忽然记起这就不是那天训练场救他的那个年轻夫子!一下子愣住了。

谢景将捡起来的东西轻轻地递给他。

王悦伸手接了,“谢过夫子。”王悦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一瞧见这个人,他就有些不自在。幸而两人平日自似乎很少在太学中撞见,他犹豫了片刻,不知说什么好,又说一遍了“谢过夫子。”说完后,他越过谢景往外走。

天知道王悦这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能说两遍“谢过夫子”是何种的尊师重道了。

他往前大步走着,忽然听见身后那夫子开口了。

“王悦。”那声音听上去很温和。

王悦脚步一顿,他已经走出来一段距离了,听见声音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顿了片刻,最终敌不过心理作祟,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大步走开了。他发觉自己的手有些抖。他真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

谢景站在原地,听着身后脚步声迅速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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