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稚枝

除却恼人的春寒与兔采公主的出嫁,永宁十一年春天似乎并无大事。安代王与众臣在神树祭典之后,还举行了一场隆重盛大的狩猎。久未露面的乌兰将军身骑白马,怀抱儿子,也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别人怜惜他妻子新丧,还蒙受了不白之冤,多多少少都过去寒暄了一番。远远瞧去,身边车水马龙的,很是热闹。乌兰将军面容消瘦,话语不多,仍强打精神,一一以礼相待。只在狩猎时兴致高一些,还取出马鞍旁一张殷红长弓,亲手开弦,狩得两匹黄羊、一头沙雉。有些眼力厉害的,识得是件异宝,半开玩笑道:“将军这把神弓,天底下怕只有鬼王殿下的流火能够比肩,平常兵器是万万不能媲美的了。您先前那黄金弩也用不着了,不如融了重新打过,给哥几个解解馋罢!”乌兰将军但笑不语。他儿子在他怀中伸出黑黑的小手,好奇地揪着长长的雉羽。乌兰将军便将羽毛拔下,送给他玩。口中笑道:“阿葵,这几个伯伯要分你的财产,你说你能答应吗?”又将他的小手拿起来摆了一摆,示意他是比较爱惜东西,轻易不与人的。

除此之外,场中其实并没什么看头。御剑将军正在雅尔都城祭祀先祖,无暇前来。千机将军倒是在场边坐镇,却没半点过来招呼的意思。脸色也是冷冰冰的,对谁也不搭理。

必王子与一众随从纵马逐鹿,颇有斩获。见屈方宁给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心,脸露鄙夷之色,重重哼了一声。中途一名御统军将领忽至,附耳说了句什么。王子顿时变了脸色,连问了几句“当真?”连猎物也不要了,匆忙就离开了。

郭兀良奇道:“阿必这是上哪儿去?”

他对这位高足的品性了如指掌,知道他从不肯放过任何出风头的机会。打猎半途离场,那是前所未有。连他肩上坐着的一只小小白狐,也歪了歪头,浑浊的眼珠子里流露出迷惑之意。

屈方宁回头淡淡瞥了一眼,低头抚摸孩子深陷的面颊,自言自语道:“谁知道呢?”

从狩猎场回来,照例是一场盛宴。酒酣耳热之际,只见必王子率一队人马闯入帐内,将屈方宁当胸一脚,踏翻在地;随即被人一把勒起,按着头跪在地下。王子手擎金刀,直直抵在他眉心之间,喝道:“姓屈的,你认不认罪?”

席间大乱,侍从纷纷避让,生怕惹祸上身。一众贵族、将领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安代王也皱起了眉头,厉声道:“阿必,怎么回事?”

必王子对父王不加理会,从车唯手中提起一物,狠狠摔在屈方宁面前地上:“屈方宁,你这条丧尽天良的疯狗!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

帐内通明,人人瞧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件浸透了鲜血的乌兰军统帅军服。

郭兀良顿感不妙,腾地站了起来:“阿必,有话好说!上次你也是误会了好人,万不可一错再错!”

必王子脸上肌肉跳动,指着屈方宁的手青筋暴起:“他亲手杀害乌兰朵,却嫁祸他人,逼迫那侍女作伪证!他是甚么好人?贱种的狗奴隶,最下等的货色!从第一眼看见他,我就知道他坏到了骨头里!”

屈方宁双臂给人牢牢反折在身后,脸孔雪白,低低道:“你凭什么血口喷人?阿帕姑娘已经说了,公主死于敖都侍卫长之手,与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必王子骂道:“我操你妈的侍卫长,你哄鬼去罢!你对她拳打脚踢,百般威胁,不准她说出真相。可是姓屈的,你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金刀挑起那件染血军服,指道:“这就是你杀她那天穿的衣服!袖子、领口还有胸前,全是她的血……乌兰朵!我的乌兰朵啊!”

他怒发如狂,连声嘶吼,连头发都披散了下来,直如疯虎一般。一个绿衣侍女瑟缩在他身后卫兵之间,牙关不断颤抖,身子更是缩成了一团,显然害怕之极。

的尔敦颔首作沉思状,厘清道:“殿下的意思是,阿帕姑娘当日亲口证言,是受屈将军威胁,说谎栽赃那毕罗侍卫长?”

他将“毕罗侍卫长”五字咬得极重,必王子盛怒之下却会不过意来,大声道:“没错!”

屈方宁一扯嘴角,缓缓抬头,目光落在他身后:“……阿帕姑娘,我几时威胁过你?”

阿帕搂住自己单薄的肩头,不敢与他对视,眼泪却滚滚而落。

必王子道:“你不要怕,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自会替你做主!”

阿帕抽噎得愈加厉害,气断声吞,几乎直不起身子来。必王子在帐中几十双眼睛注视下,更是暴跳如雷,不耐烦道:“就是刚才你与我说的那番话,你当着我父王他们的面,老老实实地再说一遍!”

阿帕紧紧捂着胸襟,闻言脸色一阵苍白,急促地喘了几声,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一瞬之间,所有人心中都重重一跳:“难道真是乌兰将军杀了妻子?”

帐中寂然无声,阿帕哭得变了形的声音听来分外刺耳:“殿下,婢子……一条贱命,您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吧!可是您……您让我诬蔑屈将军,婢子实在……办不到啊!”

必王子满腔怒火一霎化为冰冷,难以置信般向她看去:“你……你说什么?”

阿帕满脸泪痕,嘴唇一丝血色也无,颤声道:“殿下,您待公主很好,一心想替她报仇。可是屈将军并没有过错,不能……替人受过。真凶是敖都队长,婢子亲眼所见,没有半点虚假。您让我转嫁到屈将军身上,那……怎么能够?婢子信奉真神,绝不敢作出这样的行径。要是诬害了无辜的人,死后一定日日夜夜在地下受苦,连舌头和肚肠都会被老鹰啄去。”

必王子目眦欲裂,一把提起她的长发,吼道:“你撒谎!你撒谎!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

阿帕头皮见血,挣扎着只是摇头。领口散乱处,只见她纤细的脖颈上,印着一圈深红的淤痕。

她哭泣道:“婢子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恨屈将军……将军对公主一直都很好,从来没有怪过她……”

必王子喉咙中发出几声嘶响,突然之间一声暴喝,举刀向她头顶劈去。

阿帕尖叫一声,连跪带爬地逃到屈方宁身后。

屈方宁自己也给人制得动弹不得,仍倔强地抬起眼来,盯着必王子,一字字道:“殿下要对付我,冲我一个人来就是,何必为难她一个小小女孩?”

必王子怒不可遏,将那件染血军服一把攥在手里,挥舞叫道:“贱女人,你要不要脸?你托人把这件衣服交给我,说是姓屈的行凶杀人的罪证,我这才信了你,派人去……”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你们是一伙的!你们合起来骗我!”

屈方宁不可思议般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敢问殿下,我为什么要骗你?”

必王子脱口道:“因为你……”

话到嘴边,竟然哑口。屈方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教唆侍女来告密,无论怎么想,对他自己都没有半分好处。最大不过让自己出了个丑,他再不聪明,也知道这理由不能令人信服。

他头脑一片混乱,心中的愤恨、被愚弄的怒火、往日的嫉妒……熊熊燃烧,几乎炸裂了胸膛。

他一手指着屈方宁额头,狠狠道:“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个好东西!别人都识不透你这张豺狼皮,只有我看得见你的真面目。你现在得意,迟早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里!”

安代王见他越闹越大,喝道:“阿必,你是未来君主,屈将军是国之良将,怎能这么跟他说话?”

必王子此时似癫如狂,如何明白他的用心?只恨得嘴角都泌出血来,叫道:“父王,父王,连你也不信我!”又向帐内群臣一个个看去,道:“你们都不信我,是不是?是不是?”

帐内人人脸色青白不定,几名有识的长老都在暗暗摇头。惟有小亭郁一声冷笑,听来分外刺耳。

忽然一声微弱的婴儿呛吐声,打破了可怕的沉默。不知所措的乳母忙将阿葵抱在手里,手忙脚乱地擦拭着。

屈方宁还跪在地上,问道:“他怎么了?”

乳母畏惧道:“刚才还睡了一会儿,只怕是吓着了。”

屈方宁向必王子不带感情地瞧了一眼,对押着他的卫兵道:“扶我起来。”

他向乳母方向缓慢站起,似乎是想抱过儿子。但膝盖早已酸麻,手已经伸出,这一步却没来得及迈出去。

必王子瞧得清清楚楚,他的眼光里饱含对自己的羞辱与嘲讽,充满了诡计得逞的炫耀。嘴角还挂着一丝恶毒之极的微笑,正向乌兰朵唯一的骨肉伸出手去。

他脑子早就被仇恨烧得滚烫,连眼前都是一片血红。此时全然不假思索,倏然往前一扑,将那小小的襁褓劈手夺了过去。

他心中只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个毒蛇般的男人,碰到孩子一根手指。

谁曾想那孩子身体不好,乳母常解开系带替他按摩胸口。此时襁褓松垮,被他这么生拉硬拽地一夺,竟将那孩子活生生甩了出去!

屈方宁失声叫道:“阿葵!”手足并用,如跪爬般飞扑过去,将孩子抱了起来。那孩子后脑上全是鲜血,连哭都没哭一声,便已一命呜呼。

屈方宁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仿佛不信般轻轻搓了一下,将孩子搂在胸口,低低唤道:“阿葵,阿葵。”又轻轻地去扒他的眼皮,声音也十分轻柔,仿佛在哄他醒来:“爸爸在这里!你看看爸爸!”

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人间惨剧,无不心惊肉跳。小亭郁眼露不忍之色,向前动了一步,又停了下来。

必王子只抢得一块空空的襁褓皮,此时还没意识到大事不妙,兀自叫道:“假的!假的!他刚才还对我笑哪!”

郭兀良目中含泪,嘶声道:“别说了!”上前一步,扶住屈方宁肩头,语带哽咽:“方宁,我们先……起来。我去请天哥回来……你也别太伤心了。”

屈方宁置之不理,只抱着孩子的尸体,嘴里喃喃自语。乳母在旁哭得人事不知,阿帕也紧紧捂住了脸颊,眼泪如泉水般淌了下来。

安代王轻轻咳嗽一声,离席而起,似乎想亲自出言劝慰。

却见屈方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头发悉数垂在脸前,嘴唇慢慢开合,一个字一个字迸出齿缝:“我龙必。”

郭兀良一听他这语气,心里顿时一空,叫了声“方宁”,便去扳他肩头。

屈方宁将他的手骤然一甩,全身恨意盈然,紧紧盯着必王子,切齿道:“对,我是个奴隶,出身卑贱,你一直看不起我,我认!你从前打我,骂我,欺负我,在扎伊王宫地下撇下我,处处看我不顺眼,这一切的一切,我没有一句怨言。可是乌兰朵不是你的,她是我的妻子。这孩子也不是你的,我才是他的父亲!你要栽赃,要污蔑,要打要杀,都冲我来,为什么要伤害他一个小孩子?他才不到一岁,连话也不会说,连痛也不会喊,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将他活活地摔死?我现在知道了,对你这样的人,从来就不该忍!忍让只会让你得寸进尺!像你这样的人,我绝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君王!”

他将怀中的御赐统军符掏了出来,一把砸在地上:“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屈方宁与必王子多年关系不和,兼有夺爱之隙,这一次彻底崩裂,更是非同小可。御剑日夜兼程赶回,先去了金帐一趟,才前往白羽营探视。入门只见遍地素白,主帐中停放着一具小小灵柩。屈方宁独自一人倚坐在地,手抚棺木,两眼通红。他看得心疼,叫了声“宁宁”,便过去握他的手。

屈方宁缓缓地抬起头,眼神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开口也是一股戾气:“是他们叫你来做说客的?”

御剑见他与之前的温存情态判若两人,心也沉了下去,低声道:“宁宁,别这么冲。连我也不认了?”

屈方宁木然看了他半晌,道:“我儿子死了。”

御剑低沉道:“大哥知道。生死有命,你别太难过了。”

屈方宁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嗤了一声,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我抱过他,亲过他,看着他生下来,一心想把他养大。他是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根本就不在乎!可现在他死啦,是你的好侄儿亲手摔死的!我从地下抱他起来的时候,他的血还是热的!”

御剑见他双目中泪光莹然,脸上狂态初露,明显已经听不进别人说话,知道劝慰也是无用,只得道:“我都知道。咱们现在不说这个,行不行?”

屈方宁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闻言只嘲讽地笑了笑:“为什么不说这个?我偏要说!我龙必和我结下血海深仇,我这辈子须放他不过。你的大王哥哥要是敢对付我,我绝不会乖乖束手就擒。今天不如就把话说开,若是真有那一天,你是帮他,还是帮我?”

御剑略一迟疑,还没开口,屈方宁已经截声道:“是了,你对他们一家忠心耿耿,怎么会为我倒戈?与你认识这么多年,亏我还问得这般蠢!”说着,神色愈怒,将戴着黑纱的手臂一拂,重重哼了一声:“你不帮我,我就怕了吗?阿葵惨死的样子,跟刺青一样烙在我心里,永永远远不会抹去。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我的仇恨也不会褪却半分!哪天要是死在你面前,也不用你来替我收尸!”

御剑听他说得决绝,眉峰深深蹙起,起身道:“宁宁,你现在正是伤心的时候,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有什么话,过几天再说。有什么问题,往后也可以慢慢计议。”

屈方宁一双眼牢牢盯在他身上,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这灵柩不能永远放在这里,总有烧掉的一天。他是主,我是臣,闹得再大,最后也不过赔礼道歉,草草了事。可是御剑将军,我没有你那么赤胆忠心,为了国家大业,牺牲谁都无所谓。我龙必杀我儿子,我必定让他血债血偿!我今天只要你一句话:假如有一天我跟他们势不两立,你站哪一边?”

御剑久久与他对视,摇了摇头:“……不会有那一天。”

屈方宁目光一动,道:“万一呢?”

御剑道:“没有万一。”

他的口吻森严笃定,屈方宁微一恍神,冷笑又已浮起在嘴边,道了声“好”,解下自己腰间的易水寒,向他递出:“那你现在拿着这把剑,去杀了我龙必!”

御剑看了短剑一眼,没有接:“宁宁,杀人不是唯一的解决途径。”

屈方宁完全不听,手臂伸出,向他重新递了过去:“你自己说过的!为我做什么都愿意。你的话只有在床上的时候算话,现在不算话了么?”

御剑目光也有些冷了,向那灵柩一瞥,道:“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这孩子。”

屈方宁连连冷笑几声,道:“你当然不知道了。他来到这世上,只有我真心疼他、爱他,把他的喜怒哀乐看得比自己还要紧。这种心情,你这样的人……一生也不能领会。”手臂无力地垂下,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空一般,整个人委顿下来:“我做梦都没想到,我这辈子居然能对同一个人失望两次。”

御剑一动不动,道:“宁宁,他是我义兄的儿子。你这样逼我,想过我有多为难没有?我这一下没有遂你的心意,就是你的敌人了?”

屈方宁背身向他,全然无动于衷:“是啊。我冲动,我幼稚,那又怎么样?你一个人去深明大义罢!从此与我再无瓜葛,只当从来没认识过!”

这“从没认识过”的话,他从前也说得不少。但御剑今天听来,真如掏心割肺一般,几乎迈不开脚步。见他身上半敞着一顶雪白的斗篷,还是当日与自己重归于好时穿的,教他如何能舍得下?在他背后默立良久,再开口时眼睛也已经红了:“……宁宁,你想让我去造反吗?”

屈方宁背心微微一震,转过头来,两颊苍白,满脸都是泪水:“我从没这么说过。可是大哥,有些话不用说也明白。在你心里,我永远是第二位的。在你的大义面前,我什么都不是。”忽然笑了一笑,却比哭还难看:“其实这道理我从前就懂了,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那时候你把我送给了左京王,后来你跟我说,你后悔了。我相信你,真的!可是我深深地知道,就算当日的情形再来一次,你还是会把我送出去的。”

御剑胸口一阵强烈酸楚,心想:“我不会再用你换任何东西。”

但此时再说甚么,似乎都太晚了。

小安孜王未成人即夭折,按理说下葬也不应太过铺张。但屈方宁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将一件丧事办得无比浩大,送葬的队伍蜿蜒了十几里之长。他跟必王子如今势如水火,有些聪明的贵族将领也嗅到了风声,自己都不露面,只派了手下的幕僚、副将前去。只有小亭郁亲自加入了队伍,他在前头扶灵,小亭郁便在离他半里远的地方,派人挥洒纸钱。

安代王没有来,必王子当然也不会来。但理由还是冠冕堂皇的,说是毕罗阿斯尔王听说外孙夭殇,震怒万分。幸而兔采公主远嫁在即,还算勉强维持了二族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大王、王后一家四口,正和使者讨论婚嫁事宜。

屈方宁对此漠不关心,连头都没有回过。他将阿葵小小的骨灰,与乌兰朵的骨灰并排放在一起,喃喃道:“以后我又是一个人了!”

桑舌在他远远的身后,闻言眼圈一红,深深地垂下了脖颈。

小亭郁的轮椅也停在距他一箭之地,听了这句话,眼角向人群中缺席的空位微微一扫,若有所思。

阿帕也戴上了蒙面的黑纱,穿着一身死亡般的灵装,三步一叩,九步一跪,来到两个骨灰坛前。她一声也没有哭,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在场的人见了她的模样,都忍不住掉下泪来。有经验的年长者则悄声对别人说,她可能活不长了。

他们断然不会想到,法事刚刚结束,阿帕就脱下臃肿不堪的灵装,换上了洁白的面纱,来到一座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任何人的帐房之中。她打了冷水,折了帕子,就此呆呆坐在镜前,对自己红肿的双眼不闻不问。她的嘴唇异常苍白,手边也有最上等的苏州胭脂,却没有描唇的心情。

一双手从背后环了过来,搂紧了她的淡绿衫子:“今天辛苦了。脸色怎么这样白?”

她往日一听到这沙沙的充满诱惑的男子声音,心房就仿佛被一只灼热的手彻底打开。此时却只勉强一笑,覆住了他雪白的手套:“……听说必王子说要亲自拷问我,看我是不是受你的指使。”

她轻轻垂下头,声音有些颤抖:“将军,我……有点怕。”

屈方宁笑了一笑,在她后颈吻了一下:“你是毕罗人,何况有守灵义仆这么大一块金牌,谁敢动你?”将她下巴略微一抬,在镜子里与她对视:“好妹子,怎么几天不见,愈发楚楚可怜了?”在她耳边吹了口气,笑道:“我那谈笑间杀人灭口,骗得两国上下团团转的伶俐姑娘呢?”

阿帕抬起头来,有些痴迷、有些畏惧地看着他镜中俊美的面孔:“我……本来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只是为了将军高兴,别的都不顾了。这几天……看到将军为小王爷那么伤心,我心里也不好过。”

屈方宁似笑非笑道:“你想给我生一个?”

阿帕急忙摇了一下颈子,低声道:“婢子……没有这个意思。”脸颊却不由自主地染了些淡红,道:“连我都这么想,别人看见了,就更觉得将军情真,王子可恨了。”

屈方宁静了一静,道:“我也没想到他出手那么重。”

阿帕心头怦然一跳,隔了一刻,才试探般轻声道:“将军,你想过……小王爷有可能真的是你的……骨肉么?”

屈方宁霍然一笑,道:“真的又如何?”

阿帕低低道:“……若是真的,将军会不会……也让他身处险地?”

屈方宁在她颈边一笑,道:“有差别么?”

她脸颊上的血色几乎在瞬间就褪了下去。只强笑着摇了摇头,道了声:“没……没有。”手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悄悄地按在自己的小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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