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十九

“嗖!嗖嗖——!”

一年一度的秋场大会已接近尾声,靶场上健儿穿梭,场外彩旗结绳,助威喝彩的牧民来得比往年更多,顶着竹笸箩,售卖着绢花、经卷、酥馕、蜜糕的巫女小贩,生意也更红火了。

两名精赤上身的选手纵马驰入靶场,错身而过时,互相伸手击拳,以示尊敬对手。一人身材精瘦,手腕上系着长鞭套索,穿的是牧民最常穿的厚底毡靴,亲友中有老有少,还有怀抱婴儿的少妇;另一人赤红皮肤,胸口上刺着一个青幽幽的狼头,颈上一串狼牙狰狞作响,头上系着的黑色飘带在脑后拉成两条直线,显得野气十足。他身后站着几名赤脚纹身、与他同样打扮的汉子,正手舞足蹈,在场边发出呜啦啦的挑衅声。

司仪官宣唱道:“红方十二号,毕罕,千叶族图勒部;黑方十九号,哈剌,索……斯坦族!”

霍特格早早地就与他新结识的好友来到靶场前列。听到司仪官叫出的族名,灰蓝色的眼睛浮起善意的笑:“叫错啦!他们是孛孛儿帖斯族的,胸口皆有狼头刺青为记。他们居住在极北狼群出没之地,徒手猎狼的本领天下无双。”

好友若苏厄刚从狼曲山匆匆赶来,脸上的黑灰还没来得及抹去,布裤上的破洞在周围光鲜亮丽的衣饰衬托下,格外惹人注意。少女们见了他,都不由得暗暗皱眉躲开,生怕他蹭花了自己漂漂亮亮的飞眉新妆,弄坏了好不容易才请人做出的时兴花髻。

他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对友人表现出来的渊博也不如平日那般连连赞叹,只顾将眼睛向靶场远处扫着,口中道:“近年收编的部族成百上千,他们也记不清那许多名字。”忽而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幸好你们部族与你同名,我一听就牢牢记住了!”

霍特格在北语中即为“刀”,此名正是二人友谊的引子。遂相视一笑,还是看场中的比赛。

那名胸口刺狼头的青年肌肉精悍,上臂粗壮,手中挽着一张血迹斑斑的铁弓,一望即知是件身经百战的杀物。只见他俯下身子贴住马背,手臂在马腹下倏然展开,九枝形状奇异的猎箭夺弦而出。奇就奇在声音悄微,中的无声,如微雪落入湖泊一般。但箭镞上的倒钩,已将红心钩得粉碎。

而另一名本地选手就大不相同。他从背后取下一架半臂长的机关弩,弩盒中露出半截箭杆,箭头殷红如血。他先将弩盒旁的机关检查一番,才纵马飞驰过九面箭靶,在弹簧铁珠清脆的撞击声中,左右开弓,挥洒如意地发出七箭,每一箭在空中划出的弧线都一模一样,无一不正中红心。他故意打个哈欠,解下头上红色布带蒙住双眼。弩盒响处,最后两支箭一并发出,凭借机关之力扎入靶心,将整个箭靶轰然击倒,黄尘蓬起一人多高。观者掌声雷动,叫好不绝。

司仪官笑容可掬地牵起他的手,唱道:“红方十二号,第二场胜出!”

毕罕得意洋洋,高高举起手臂,向观者炫耀答谢。哈剌满脸不甘,悻悻地从靶场旁拾回自己的猎箭,向毕罕比了个手势。

毕罕见他神色忿然,知道不是好话,大声道:“兀那汉子,你输了不服气么?”

哈剌冷笑了一声,以生硬的北语道:“你的铁盒子,不是真本事!”拍了拍自己的铁弓,口吻十分倨傲:“我,才是,箭术,第一名。”

毕罕从鼻孔中喷出两道气,将手中弩箭一举,嘲道:“我这宝贝名叫半月弩,是狼曲山冶炼营营长亲手制作的第一批轻武,辗转了好几年才来到我手里。它杀过的人,只怕比你见过的还多哩!如今咱们妺水边的年轻汉子,谁手里没两把弩箭?劲道既足,又能连珠并发,还不费钱!从前大伙儿背的雕花弓,早就挂到帐门顶上作古董去了!你也别仗着自己箭术高明,真到狼山上练练看?我蒙上眼睛,随随便便撩翻十个!偷看了一眼,你打死我!如何?”

若苏厄一怔,呆呆道:“我几时亲手做过?”

哈剌闻言怒极,本就赤红的脸膛更是涨得通红:“你……羞辱我部族,我……我……”情急之下,说话更不利索。毕罕学着他口音,阴阳怪气道:“你,你,你,一头栽进粪坑里!”旁人哄堂大笑。哈剌更不答话,手臂闪电般一搭一放,一道黑光向他射去。

二人相距既近,猎箭来得又快,眼看就要戳入毕罕胸膛,钩得他心肝脾肺尽碎。

观者见来势不妙,不由齐声惊呼。只听一声锐响,一痕金线从人群之后疾飞而来,将猎箭笔直地钉落地下。看时,乃是一支金色的长箭,翎羽是一片纯白的羽毛,落地还轻柔地飘拂了几下。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激动叫道:“乌兰将军!是乌兰将军!”连比赛也不要看了,好的位置、吃了一半的糕点都弃之不顾,忙忙地就向箭飞来的方向涌了过去。

霍特格听说过这位新晋将军的大名,知道他娶的是草原第一美人、毕罗王膝下唯一的女儿乌兰朵公主。别人成婚之后,妻子冠的是夫姓,他的称衔却是从公主名字而来。外族人提及此事,都半开玩笑半嫉妒地说:他这一辈子的名气,只怕都要在夫人之下了。但能与乌兰朵这样的绝代佳人成为眷侣,纵使一辈子抬不起头又如何?听说他曾与千机将军并肩征战,以三千兵力压制得扎伊两万肃清军毫无还手之力。但他建军不过一年,虽则极力扩张,至今也不过一万六千人。所谓的赫赫战功、以少胜多,对外人而言似乎也没有多大说服力。

但传说归传说,多少还是有几分好奇的。扭头一看,若苏厄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他只得随人潮缓缓向前挪去,争取目睹一下这位少年将军的风采。足面上不知被踩了多少脚,终于在一名壮汉腋下找到一丝空隙,忙猫腰凑眼上去。

只见眼前赤金红绿,五色迷眼,热闹非凡。左边是四五十名鹰奴,肩上站得是一色白头秃鹰,钢翅铁嘴,一双利爪比人肩头还宽,躁动不安;右边是一列狗奴,手里牵的是三四十条金铃细犬,一头头膘肥体壮,身子足有小马驹大,血红的牙齿不断淌下涎水,显然异常凶猛。鹰翅拍打,犬吠狺狺,行经之处,将水草鲜美的河岸踏得不堪入目。

飞禽走兽之后,另有一队耀武扬威的侍卫兵,长短粗细不一,生得又是歪瓜裂枣,裹在银白色的军服里,一点端庄整肃的模样也无。看来十分善于以多欺少,也不惮于恃强凌弱,坐庄开赌一定轻车熟路,酒色财气也必然样样精通,但说要上阵杀敌,实在难以叫人放心。

他看得暗自摇头,心道:“也是个徒有虚名的人!”

就在此时,一匹火红的马儿载着一人,从秃鹰猛犬、酒色之徒中徐行而出。马背上的人一身雪白军服片尘不染,只袖口、下摆织着灿烂的金线。领口折页系得一丝不苟,纽扣全是纯金打造,连肩章上的流苏都仿佛染了一层金色。胸章、腰带、靴口嵌有无数翡翠玉石,小腹上的带扣全由一块羊脂玉雕刻而成;手臂上挽着一条黑丝绒的斗篷,领口披散着一圈金叶子,束边上锁了一线深蓝色的碎宝石。手上戴着一双雪白的手套,似是较硬的皮革精心剪裁而成。手腕处褶皱堆叠,束入袖口。手上握的是一张足有一臂长的黄金弩,弩背雕刻的图案精巧绝伦,鸟眼花萼中镶嵌的都是珍珠。人还没有出来,衣装已经将别人惊倒了。

定定神再看,才见到一个挺拔修颀的身影,稳稳托着这满身琳琅。再使劲一抬眼,才看到他的脸。眉目也还罢了,只一双眼黑得过了分,眼角偏又微微下垂,瞧来很有些轻嗔薄怒之意。只向人群瞥了一眼,连霍特格这样恬淡的人,都不禁有些心虚,生怕惹恼了他。

哈剌见他红马上斜斜挎着一个箭囊,其上一簇白羽迎风招摇,认得是方才击落自己猎箭之物。来人排场虽大,他也并不畏惧,抢上一步,指着地下叫道:“这支箭是你射的?”

乌兰将军目光转了过来,不置可否般点了点头。哈剌身前的少年少女无不兴奋得脸蛋绯红,迫不及待地向同伴颤声宣布:“他看到我了!”

哈剌将金箭拔出,赞道:“你的箭法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乌兰将军冷淡地瞧了他一眼,嘴角一挑,笑了起来:“我是屈方宁。”

前排的女孩子一听他开口,立即欢呼尖叫起来。秃鹰猛犬皆不为所动,显然对这幅情形早就习以为常了。

哈剌神色为之一变,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他:“……追风千人斩?”

屈方宁微微颔首,道:“正是。”拍了拍马背,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好久没听人这么叫过了。”

哈剌神态转为崇敬,握掌为拳,在胸口一击:“我听说过你!你是秋场大会最年轻的的达慕,曾经在数万追兵之前,以一弓一马脱身。我一直想找你比一比,看谁才是草原上第一的神箭手!”

毕罕此时匆匆赶到,手捂胸口,脸色发青,向屈方宁深深行了一礼,道:“乌兰将军,此人异族出身,心胸狭窄,是个暗箭伤人的无耻之徒。您万万不可答应他的挑战,谁知他会使出甚么下流手段!”一指地下猎箭,向哈剌狠狠瞪了一眼:“今日之仇,我们记下了!”

哈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精悍的脸上尽是狂热之色,连声催问:“你敢不敢?”又将自己的铁弓向他伸去,骄傲道:“这是我们孛孛儿帖斯族猎人世家自古相传的铁弓,比你那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好得多。给你!”

屈方宁垂手接过,掂了掂分量,弹拨一下弓弦,温和道:“我听人说过,你们部族有这么一个传统:凡男子年满十六岁者,皆须赤膊负一铁弓进山,于冰天雪地中猎杀雪狼,食肉剥皮,以御严寒。十日之内,谁带回来的狼皮最大、最完整,便是未来的族长候选人。”

哈剌脸上光芒更盛,大声道:“不错!我当年猎杀的那头雪狼,身长六尺三寸,皮毛如铁,剥下的皮子完整如初,只咽喉、左爪两处破损。长老亲手为我束发,誉我为百年难遇的少年英才。”说到自己平生得意之作,不由脸现得色,抚弄了一下颈下那枚最大的狼牙。

屈方宁点头道:“那也了不起得很了。”除下左手手套,从腕上缓缓褪下一条手链,向他掷去。

十月金光之下,只见一串骇人耳目的巨齿叮当作响,落入年轻的猎人手中。链上串着十一二枚狼牙,遍体漆黑,硕大无朋,最小的也有拇指粗细。

哈剌仿佛接了块烙铁,握着链子的手也颤抖起来:“这……这都是你……?”

屈方宁思索般嗯了一声:“刀杀的也有,也有箭射的,弩击的。最小的那一枚,是我十三岁时在王帐中杀死的。”

他举起右手,做了个合拢的手势:“我挖出了它的心。”

哈剌喃喃道:“……单凭一只手?”

屈方宁将铁弓微微一扬:“我们杀狼,是为了保护自己。至于手中所执武器,是刀枪棍棒、还是机关弩箭,那有甚么分别?你箭术很好,却瞧不起用弩的人。倘若与人并肩抗敌,这份争狠不平之气,便是你最大的破绽。”

哈剌听他话语中隐隐有训诫之意,不禁全身一震,咽了口唾沫,应道:“是。”

屈方宁眼角一低,语调沉了下去:“孛孛儿帖斯族已被千叶收编,适才你引弓放箭时,可曾想过对面也是你未来的族人?别人并无伤你之意,你却如何有杀人之心?”

哈剌悚然一惊,颤声道:“将军……教训得是,小人知罪。”双手握住铁弓两头,便要向腿上拗断。

屈方宁一笑制止,道:“兄弟何必自毁弓矢?往后纵横沙场,北伐红夷,南渡黄河,踏破万里河山之际,有的是你用得上它的日子。”

哈剌脸上愧色未除,眼中却已换上了新的狂热:“是!”

屈方宁替他扶正额前布条,在他面颊上轻轻拍了两下:“我当年也是十九号!”

哈剌用力点头,半边脸都兴奋红了。

屈方宁回过马来,向毕罕瞥了一眼:“别人初来乍到,你们也别太欺负他了!”

这口吻貌似怪责,实则亲昵,毕罕听在耳中,只觉亲疏有别,全身也不禁有些轻飘飘的,全心全意答应了一声。

司仪官擦了擦脑门前的汗,意气风发地一挥彩旗,叫道:“比赛继续——!”

霍特格见他举手间拿捏二人,比穿脱手套还要轻易,心想:“这个人说话好生厉害!”见若苏厄给人牢牢卡在绳旗之间,忙忍着笑给他救了出来。

却见屈方宁一拨马头,迎着他们走了过来。在绳旗五六尺外便勒住了马,似笑非笑地看着若苏厄:“你怎么偷偷跑出来了?”侧身往他身后一看,目光落在霍特格身上:“……还带了个小尾巴!”

若苏厄手忙脚乱,忙解释道:“我……我是抽空下山的,不是……私自跑来。”又忙向他介绍霍特格,仔细说了他名字的含义,又笨拙道:“他名字虽然锐利,性情却柔和得很!”

屈方宁扫了霍特格一眼,故意道:“我又没问你,你替他说话做甚么?难道别人比你少了嘴巴牙齿,自己不会开口么?”

这两句话,就明明是在作弄人了。偏偏若苏厄对这一套很服气,急得面红耳赤,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霍特格见屈方宁眼中尽是促狭之色,方才的老成煞气荡然无存。料想他对朋友,就是这么一副有些嫌弃、又略带揶揄的口吻。身旁的少年少女,看向若苏厄的目光顿时充满羡慕。连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似乎也不怎么破破烂烂了。

屈方宁掸了掸肩头,将手臂往若苏厄眼前一伸:“你看,我身上好多毛。”

若苏厄定睛一看,见他前胸、肘弯上沾着一层细细的黑色茸毛,呆呆道:“是铁硝灰么?”

屈方宁拍打了两下,道:“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这两天沾得到处都是。”忽然鼻子一抽,打了个喷嚏,声音也瓮瓮的,有点发火了:“这个衣服不能要了!”

他这一动怒,倒是比之前平易近人多了。出来的时候太像一张画,现在则有些人气了。

霍特格也不由得在旁插了一句口:“……想是您常披着那件斗篷,身上沾了些黑耳兔毛。兔子毛浅,是很容易掉的。”

屈方宁这才顺眼看了看他,笑道:“你们部族不是锻造‘霍特格’的么?怎地连兔子掉不掉毛也知道?”

他身旁一名瘦猴也似的侍卫一听这三个字,立即苍蝇逐臭般飞扑过来,一双鼠目中精光烁烁:“霍特格!是西北含珠山下那个霍特格么?听说你们族中有一块秘藏千年的刀魄,那可是个稀罕宝贝!寻常弯刀只要经它淬炼一次,即成锋利无匹的宝刀。如将整块刀魄铸造成一把利刃,便能斩断风和海洋;即使日光照射其上,也会化为清凉的月光。有没有这回事?”

屈方宁喝道:“姓车的,你越发长脸了!”鞭子向车卞一指,向霍特格道:“这人最是贪财急眼,看见珍奇宝物就挪不动腿,是我手下头一个没出息的。你不要理他!”

车卞对那鞭子显然有些畏惧,不敢直撄其锋,却是贼心不死,兀自向霍特格追问:“有没有?有没有?”身后一名矮汉子忽地推了他一把,脸上顿时结结实实着了一下,眼见浮起一条鲜红的鞭痕。车卞怒骂道:“乌熊!你要死!”乌熊哈哈大笑,叫道:“车老鼠,你别给老大丢人!咱们白羽营要什么没有,巴巴地到人家面前讨!”嬉笑怒骂之间,乌合之众的风范展露无遗。

霍特格失笑道:“恕小的无知,从未听说过族中有什么剑魂刀魄。想是大家隔得远了,以讹传讹也未可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倘若世上真有这样的宝物,我倒真想瞧上一瞧。”

若苏厄也神往道:“斩断风和海洋的利刃,这辈子只要亲眼见上一次,就一点儿也不遗憾了!”

霍特格也十分首肯:“死了也值了!”

屈方宁看着两个铸剑的痴人,微笑道:“你们倒是知足得很!”

此时司仪官亲自率人前来,向红马躬身道:“请乌兰将军出第三道试题。”

第三轮箭术比试,是历届大会最高的秘密。旁人听闻这次是乌兰将军命题,都不禁十分好奇。

屈方宁清了清嗓子,笑道:“我当年比赛时,助兴的是一头公牛、一只猴子。今日少不得拾人牙慧,也使出了几头动物。”扭头问道:“我要的东西,千机将军送过来没有?”

一名正与新任善马相谈甚欢的瘦小侍卫应道:“送来多时了。”也不见撮唇作呼,一道尖锐唿哨响起,一座马车远远扬尘而来。屈方宁将黑布一揭,只见一个四四方方的牢笼中,密密麻麻站满了囚犯,足有二百余人。观其服色,正是小亭郁此番亲自出征、连根剪除的离水后起之秀摩合族。只见狱卒打开牢门,卫兵将面黄肌瘦的囚犯押至河畔,将其手足上的绳索一一割断。鹰奴负鹰,狗奴拿犬,林立两侧,蓄势待发。二十四名参赛者执弓站在靶场之中,相顾茫然,参不透将军之深意。

只见屈方宁提鞭一指,扬声道:“我这道题目,名叫打人猎。这两百名囚徒,就是诸位今天的猎物!不问死伤,射多者胜。当然,我也替大家备了些小小花头,以免太过无趣。”一声令下,狗链哗然,铃声大噪,几十头猛犬脱缰而出,扑向囚犯疯狂撕咬。一众囚犯识得厉害,发足狂奔,力争逃命。逃出不到半里,只听振翅声破空而来,好似乌云遮天蔽日,四五十头秃鹰从青空之上俯冲而下,向人群捕杀啄食。众囚犯惊骇之下,使出浑身力气,沿河岸狂奔。屈方宁向司令官抬手示意,又笑道:“我这几头畜生驯养不易,还望诸位仔细着眼,勿伤及无辜。”一声令下,参赛者箭出如雨,将距离最近的一批囚犯悉数射杀。场中血肉横飞,惨叫连天,除了秃鹰、猛犬咀嚼撕咬声,便只剩呻吟呼痛之声。有人半边脸已被狗啃去,犹自奔逃不停;也有肚肠被秃鹰吃空者,一时不得就死,翻滚嚎叫,声音极为凄厉。参赛者皆不敢大意,弩箭连珠,铁弓铮响,妺水沿岸,羽箭钉满尸身。

霍特格见到这般惨绝人寰的景象,纵有千言万语,亦不能表达心中震惊。环顾左右,只听锣鼓喧天,喝彩叫好声此起彼伏,挤在最前方的少年、孩童,一个个手舞足蹈,兴奋得如癫如狂,尖叫高喊道:“杀!杀!杀!”

他从前也见过族人砍杀战俘,但如今日这样狠毒的“人猎”之法,那是前所未见。抬眼望去,见屈方宁悠然骑在马上,左耳下一枚红宝石耳环鲜艳欲滴,嘴边仿佛还有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只想:“这人生得这么一副模样,手段却恁地残暴!”

此时场中倒伏者十之八九,站立者寥寥无几。一名头皮剃光、只余脑后一根小辫的囚犯奔逃极快,转眼已到视野尽头。鹰奴吹响铁哨,命秃鹰向他扑杀。不料这囚犯也是个中高手,撮唇呼令数声,一头身躯巨大、翅膀张开时足有一人多长的大鹰擦身而过,给他一手捉住鹰背,跨了上去。鹰奴大惊,忙合力疾呼。那囚犯撕下衣服布条,塞住鹰耳,足踢鹰腹,命其高飞。那秃鹰盘旋一阵,终于受制于人,一飞冲天。参赛者数箭齐发,均被远远落下。

屈方宁眉心微蹙,举起黄金弩比了一比,似在计算射程。旋即苦笑一声,手臂垂了下来:“百密一疏,跑了一个!”

乌兰军一名黄皮骨瘦的侍卫细声道:“他发式古怪,想是关外驯养过海东青的……”

一语未毕,只听观者齐声高呼。举目望去,但见远处一支漆黑如墨的长箭呼啸而至,在太阳的金光下划出一道凌厉弧线,将鹰背上的人完全穿透。尸身犹自飞出数尺,才从高高的半空中跌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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