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心

商乐王闻讯甚喜,设宴犒赏。听贺真极赞屈方宁英武,赏了不少财帛。屈方宁一出王宫,便来到鬼军席上,将物件一古脑分了,众人起哄要看他赏物,他爽快地脱下扳指,交与传看。一名宿卫长捏着看了半晌,啧啧连声,道:“这扳指名唤‘铁血’,我在军中七年,只闻其名,连是方是圆也不知道。不怪老哥哥们红眼,实在将军对你也太偏爱!”

另一人端着酒碗,乜眼笑道:“‘铁血’也还罢了,他还有一件东西,你更是眼红不来!”

宿卫长咬了一口羊腿,咂吧咂吧油嘴,摇头道:“这我倒是看得开。”又向屈方宁道:“小兄弟,你为人慷慨,老哥哥真心喜欢你!不过你本领再好,也未必能习得将军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不是我唬你,向我们将军求教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如今草原之上,别说得其真传,就连学到一点皮毛的,也是寥寥无几。”

一名老典长神色庄重,道:“吾军主帅乃斗神降世,通天眼,破死生,神勇盖世,虽千万人莫能御之。凡人学不得的!”

屈方宁忙劝酒道:“小弟年轻没有见识,口出狂言,还请诸位哥哥见谅。只是人之在世,总该有个念想。今日既见将军飞箭断流,这一生只愿追随将军鞍前马后,再没有其他念头啦。”

在座百余兵将,无一不是对主帅死心塌地的,他这一句话,真是说到了心里,轰然道:“说得极是!”欢笑痛饮,已然不分彼此。

小亭郁一个人坐在旁边,看着屈方宁被人推来抱去地喝酒,心中默默想:“方宁说得真好,人人都该有个念想!他的念想是御剑将军,我……却什么也没有。”

心中一酸,就在这欢聚热闹的时刻,悄悄地回使馆去了。

使馆一切如故,连屈方宁早晨弄散的一包小鹿茸片,也还静静地落在地上。

他也懒得收拾,自己躺了下来,默默想着今天的事,又哭了一会儿,脑袋沉沉的,合上了眼皮。

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帐门口传来了熟悉的铃铛声。伴随铃铛声而来的,还有另一种踉跄陌生的脚步。

他累得不想睁开眼,脑子里迟钝地转了几个念头:“是方宁回来了?不,方宁的脚步多么轻盈好听,哪有这么粗鲁沉重?”

帐门上的帘子被人哗啦一声甩开,锁孔中的系绳抽在油布上,声音十分钝重。

他鼻中闻到一阵酒气,心中顿时明了:“原来他喝了酒。”如在平时,他已经起身,关切地看一看屈方宁脸色如何,有没有喝多。但今天不知怎的,突然不愿意理睬他,兀自在那边装睡。

屈方宁径自走到他床边,摇摇晃晃地往他背后一扑,唤了声:“小——将军。”

这语调沙沙的好不腻人,有点儿像撒娇,又有点儿像求饶。

听在小亭郁耳中,却像一条细细的舌头,顺着他耳孔舔了进来。他全身一个激灵,心想:“方宁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

屈方宁双手抱住他腰身,在他颈边喷出热气,道:“小将军,你睡着了么?”

小亭郁脸颊发热,挣扎一下,没有挣脱,低声道:“我睡着啦。你别闹!”

屈方宁嘻嘻笑道:“你骗人!我偏偏要闹。”扳过他肩头,将他转过来面对自己。见到他的面孔,皱了皱眉,道:“你哭了!”

小亭郁本来就不想给他发觉,见他举动蛮不讲理,大异平时,争辩道:“没有哭!”

屈方宁歪头瞧了他片刻,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道:“哭了就哭了嘛!我来安慰你!”

他双手一压小亭郁后脑,凑在他睫毛上舔了舔。

小亭郁大吃一惊,只觉他舌尖湿热的感觉从眼皮上一扫而过,全身不禁为之一颤。

屈方宁舔过他的眼睛,又舔了舔他鼻尖、脸颊:

“这样够不够?这样呢?”

小亭郁心中明明知道:“方宁喝醉了,须快些把他推开。”手足却动弹不得。

屈方宁在他唇角舔了一下,忽然退开尺许,盯着他的眼睛。

小亭郁见他眼中流露出狡黠的神色,怔怔道:“方宁?”

屈方宁眼睛眯了眯,凑过脸来,在他嘴上一吻。

他的嘴唇柔软干燥,带着一股绵绵的热意。小亭郁给他亲了一口,连脑中都热了起来。

屈方宁初时还是试探,亲了两下,难以自制,便一发不可收拾。小亭郁胸口亦是一片滚烫,张臂搂住了他脖子。

两人呼吸相交,吻了片刻,虽然只是浅浅的唇瓣交叠,呼吸也已乱了。

小亭郁虽然未经人事,毕竟是贵族子弟,耳濡目染,多少也见识过一些调情手段。但见识归见识,自己一点儿也没尝过滋味。血气方刚的少年,被这么一撩拨,哪有不动情的?一时胯下之物便已高高立起,涨得好生难受,情不自禁地靠着屈方宁大腿蹭了几下。

屈方宁一边跟他吻成一团,一边探入他下衣,握住了他腿间勃起的物件。

那柄易水寒想是抛在一边了,他手掌炙热无比,拇指只在嫩头上打了个转,小亭郁背心一酥,重重喘息了一声。

屈方宁反手一折,把他背对自己抱着,右手深深掌控着他,连根及囊袋一并细细研磨,又一上一下、忽快忽慢地替他抚慰最要紧的硬物。小亭郁脑中快感如麻,连腰身也绷直了,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个不安的念头,极是煎熬。

屈方宁哪知道他这些古怪心思,套弄片刻,似有些不耐烦,凑在他耳边,轻轻呻吟一声。这声音甜腻无伦,贴着小亭郁耳骨而发,他何尝禁受得住,眼前一空,腰臀连颤,已泄在屈方宁手中。

他人生头一遭被人伺候出精,这刺激与自己动手,当真不可同日而语,喘息许久,胸口才慢慢平复。

这才回想起适才之念,却是觉得屈方宁手法好生高明,不知从何处学来。

他心中一阵异样,取手巾把腿间浊物擦拭了,也不敢看屈方宁,只低低唤了他一声。

许久,不见回答。回头一看,屈方宁一臂搭在他腰间,却已睡熟了。

小亭郁夜里这么一耗元气,翌日便睡得迟了。依稀觉得有什么柔软之物在自己面颊上打扰,嫌烦地一抓,却是腰带上一束流苏。屈方宁摇晃腰带,在一旁唤道:“小将军,起来啦!”

小亭郁一听他的声音,立刻清醒。一见他的脸,窘迫异常,忙转过头去。

屈方宁催道:“晚上贺大哥便要去迎亲了,还不起来就赶不上了!伸手,我给你穿。”手中提着一件绛红色的庆婚礼服,一整袖口,便要替他穿上。

小亭郁见他神色如常,不禁怔住,又有点着恼,咬牙道:“你昨天……是怎么的?”

屈方宁“啊”了一声,抓了抓脸颊,道:“昨天喝得晕头转向,只记得斡图队长送我到门口,叮嘱我莫要摔跤。然后……就天亮了?”

小亭郁僵了片刻,才道:“嗯,就天亮了!”

屈方宁催道:“手张开!”给他披上袍子,翻好衣领,束紧腰带。

小亭郁目光不禁跟随他一双手,真真是修长漂亮,骨节匀称,又结实有力,无论甚么姿态都很好看。

忽然之间,脸上腾地烧了起来,自己骂了自己一句:“你尽看他的手做甚么?”

其蓝公主出嫁,自然是非常讲究的。又额外与“星变”之典重合在一天,更是讲究中的讲究了。

小亭郁进宫之时,迎亲的队伍虽然还没有集合,贺真已经穿着红绸的袍子,马靴高高地拉到膝盖,与领头的太宰、太祝,热烈地商议着婚礼事宜了。鱼丽公主更是忙碌,不但要做新娘子,还必须身兼庆典大巫师。太治和巫官为了她面纱的款式,差点打了起来。

屈方宁一路穿行过去,笑道:“贺大哥,大喜大喜!”

贺真忙抛下众人,迎道:“方宁兄弟,怎么现在才来?”

屈方宁道:“我给你送贺礼来啦。”低头在包裹中一翻,取出一件半旧外衫,却是那天贺真披在他身上的。此时叠得端端正正,递了过去。

贺真缓缓接过,只闻见一阵清幽花香,从衣袋中发出。

他深深看一眼屈方宁,笑道:“甚么不好送,送朵花儿?”

屈方宁郑重道:“贺大哥,这可是我们妺水独有的花儿。因为它小而洁白,一开便败,只留无尽遗憾,令人叹息追忆。它在锡尔有个名字,叫做‘初恋之花’。人人见了它,都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初恋。”

太宰、太祝们纷纷不信,道是自己都忘了几十年了,区区花儿岂有如此的能耐?

屈方宁看着贺真,揶揄道:“贺大哥,你呢?”

贺真也瞥了他一眼,道:“从来不曾忘记,何用特意想起?”

“你贺大哥小时候,很有那么一伙儿狐朋狗友。”

“一个是咱们中间的首领,最喜欢让人叫他大王。他特别会给人惹麻烦,每次都害我们挨骂。嗯,是很像大王干的事儿!”

“一个是位小小的大人,做什么都很讲究,头发梳得一点儿也不乱,衣服鞋袜都必须按规矩穿,脸上也总是很板正的样子。别看他装得像个大人,其实心里最是孩子气!别人要是学了一首歌,他拼着一晚上不睡觉,也要把它学会了。”

“还一个是出了名的有才华的小孩儿,我们首领最怕他,甚么都要依着他。他什么都一学就会,尤其会写……歌儿。所有的大人听到他的歌,都会把眼睛瞪得羚羊一样大。他的歌也是很有趣的,一会儿唱着九天上的白鸟,一会儿又唱起泥涂里的小乌龟。”

“再加上咱们大王那个爱哭的妹妹,人就齐了。我们常常四处偷跑着去玩儿,那四个家伙都舒舒服服地坐着,全是我一个人给他们当车夫!”

“有一次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地走上一条古老的路,马又失了前蹄,因此五个人都下车来,一路慢慢走着。”

“当时正是秋天,金黄色的风吹过粼粼的水面,满地都是落叶。路边翻开的硬土,浮着一层冰糖一样的白霜。”

“我们在山路上,不知说了甚么话,笑得嗓子都哑了,也停不下来。”

“我们首领跳上一块巨石,宣布道:‘孤之志向,便是臣民之乐,永如今日!’”

“我也非常激动,说:‘我以后要当个大将军,为你荡平敌寇,平定四方!’”

“会写歌的那孩子说:‘我给你写……很多很多的歌儿,让天下的人,唱着我的歌,永远都快快活活。’”

“小大人也不甘示弱:‘那我就站在旁边,替你们把捣乱的坏家伙,统统抓起来!’”

“爱哭的妹妹一看,她帮不上什么忙,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别人见到新郎讲故事,都围拢来听。听到这里,忍不住要问:“这位爱哭的妹妹,就是贺叶护的初恋么?”

贺真道:“不是的。”

他看着屈方宁,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

“那一天的西风古道,马滑霜浓,才是我的初恋。”

屈方宁抹了抹眼角,道:“贺大哥的故事真美,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贺真举起金边的箭袖,给他擦一擦,道:“不许装哭,我还没问你的呢!”

小亭郁兀自在想:“马滑霜浓是甚么东西?马掌如钉上包蹄铁,便不会滑了。”听到贺真问起屈方宁的初恋,忽然有点在意,忙张着耳朵听他的回答。

听见屈方宁轻轻地说:“现在还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说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向这边飞快地扫了一眼。

小亭郁全身一下轻飘飘的,仿佛被天灯牵到了云端里。

昭云儿却嘀嘀咕咕地跟鱼丽公主在那儿说嘴:

“我看那个爱哭的女孩子,一定是很喜欢姐夫的了。”

鱼丽笑道:

“那是自然!女孩子年轻的时候,没有不憧憬仰慕英雄的。连我十几岁时,心里都有个不敢说的梦!”

巫木旗正好赶来听到,立刻抬杠:“不对不对,你十几岁时,天天跟我们将军在一起,也没有甚么憧憬仰慕,谩骂斗殴倒是十足十!”

鱼丽嗤地一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没有?”

御剑的声音也在身后响起:“好啊,临了还要哄老子一场空欢喜,真以为我不敢抢亲么!”

只有兰后抚摸着手中的小狐狸,轻轻地说:“并不是人人都倾心英雄的,也有人喜欢温柔的人!”

大家各自说各自的,把原本初恋的花儿反而撇开不谈了。

太阳快落山时,迎亲的时刻便到来了。商乐王为了爱女风光大嫁,沿离水主道设下彩锦隔断,邀请其蓝子民前来观礼。迎亲的大船在河中心缓缓前行,只见两岸人头攒动,小贩不做生意了,士兵也不站岗了,纷纷都往岸边最好的位置涌动着,跟着船不停脚地跑动。船上的礼官不住地向两岸抛撒芝麻馕、奶酥、虎牙糖,身强力壮的人可得了大便宜,跳起来把人们头上的全抢走了,一边往嘴里放着,嚼得吧嗒有声,一边还要含含糊糊地高喊:“这里这里!再来一把!”

只有牵着骆驼的西域商人,还不紧不慢地走着。没提防一声响,一个羊皮坎肩包了满满一包酥糖儿,从船上投到他骆驼的背上了。那准头真是没得说,就是面对面投,也不一定有这么准的。

大家闹了好一阵,正觉得有点累了,眼前一亮,只见一顶五彩辉煌的金帐,正在一片空地上招摇地竖着。船上的人要迎娶的鱼丽公主,就坐在这帐里了。

这空地也并不很空,许多戴着沉甸甸的巫官头饰、穿着隆重礼服的人正在忙碌着,每一个人手里,都挽着许多雪白漂亮的灯。这灯必须按天上的星图来摆置,一点点都错不得。

船靠岸时,天已经黑了。卫兵和礼官纷纷点起火把,来接新郎官下船。

大家一看这新郎官,立刻喝起彩来。尤其是少女们,嗓子吊得尖尖的,冲在人群最前面,把手里甚么手镯、荷包,都掷出去了。要不是卫兵极力阻拦,连人都要被她们抢走了。

有几个特别大胆的女孩子,用几个鲜花般的吻贿赂了年轻的卫兵,跑到了伴娘和陪嫂之中,手挽着手,豪气万丈,把胸膛挺得高高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简直不惜一切代价,要把新郎拦在门外。

典仪们敲起了羊皮小鼓,打起了系着红缎子的金钹。千盏天灯一齐升空,绽放的光芒令星星也失去了颜色。

贺真迈开修长的腿,向公主的金帐大步走去。少女们热情的呼喊,充满憧憬热爱的面庞,他一点儿也没看到。

他那双含情带笑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灼热的光。他在天灯留下的无尽光芒中,温柔地呼唤道:“鱼丽!”

鱼丽见他眼中只有自己,喜不自胜。便是打了一百次胜仗,也没有这样全身心的喜悦。

拦门的人还在努力着,帐门一掀,公主已经自己走出来了。

所有人都被震惊了,愣愣地看着这位草原上最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的公主,向高大英俊的贺叶护狂奔而去。

那件华美流丽的嫁衣,随风飘起长长的一道紫光。连裙裾上纹绣的凤凰,似乎都要凌空飞走了。

贺真哈哈大笑,把手中要进献的珊瑚宝石往旁边一扔,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鱼丽公主。

于是衣襟旧的印痕上,又添上了新的眼泪。但这一次,却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一时欢呼鼓掌、口哨尖叫声,几乎连离水也掀起来了。

只有盛装的兰后在司星台上正襟危坐,脸色阴晴不定。

小亭郁从未见过这样热烈的婚礼,心情也随之雀跃不已,跟着叫闹了好久。

回头一看,最该闹起来的屈方宁,却一声也不出,静静地凝望灯光中拥抱的两人,眼睛深邃得像远方未被照亮的天空。

他心中诧异,想:“方宁不为他贺大哥高兴么?”

但这个小小的疑问,最后也没有问出来。

次日,一行人辞别商乐王,踏着夏日深深的暑热,回到了千叶。

药帐中团团放了十多只烟炉,烟熏火燎。本来就滚烫的天气,更是煮沸了一般。

绰尔济因屈王爷寿辰将至的关系,一大早就被请去做药膳,临走特意叮嘱桑舌:“乖孙女,炉膛里的火,一刻就要封了。罐口的泥封不必揭开,焖一会儿不妨。记住了没有?”

桑舌点点头。不一会儿,他又折了回来,抓着头皮,嘿嘿笑道:“还有还有,你生火前,先要从左边那只青陶蜜碗中,挖一角蜜,往罐子里的鹿唇肉上涂一层……”

桑舌又点点头。刚搬出蜜碗,绰尔济爷爷又蹑手蹑脚地进来,把手里一包肉脯悄悄放在她脚边,咧嘴一笑:“差点忘了,肉在这里。”

一看桑舌脸色沉了下来,立刻逃走了。

桑舌十分无奈,取了铁板夹子,把鹿唇肉脯一片片贴在空空如也的罐子上,一层层浇上蜜。

铁夹子十分沉重,做了两罐,手掌便酸得动不了。听见帐门一动,立刻提声斥道:“你又把什么忘啦?”

身后金铃声一晃,一人有些迟疑地答了句:“……忘了打声招呼?”

桑舌连忙跳起,瞧着门口多日未见的少年,慌道:“我不知道是你。”

他似乎又长高了些,眼睛也更黑亮了。

屈方宁笑了笑,道:“是我来得冒失了。你在做甚么?”

桑舌指了指蜜碗,觉得不对,又朝烟炉罐子点了一下。

这意思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屈方宁却立刻会意了,接过她手里的铁板夹子,替她干起活儿来。那手法上下翻飞,简直比王爷家的厨子还要熟练。

桑舌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他喉咙上有几道浅白色的割痕,担心道:“你去哪儿啦?”

屈方宁道:“嗯,出了一趟远门,跟人打了几架。”

既是打架,桑舌就放心了。别的都还罢了,打架他必定是不会输的。

屈方宁向她道:“别蹲这儿!出去吹会儿风。这儿这么热。”

桑舌磨蹭了一会儿才起身,才出门,立刻又找到了进来的理由,道:“小将军的药,刚煎了一会儿,我看看火!”

屈方宁手上一顿,看着她一笑,道:“以后给他送药的事,就麻烦你啦。”

桑舌怔了怔,只觉得心里一阵失落,勉强才压下情绪,问道:“你不去了吗?”

屈方宁低下头,把肉脯压得板板正正,道:“嗯,不去了!”

桑舌独自出了帐门,坐在阴凉的一角吹风。

屈方宁好一会儿才出来,满头是汗,裤腿直挽到膝盖上,道:“我走啦!”

桑舌道了声谢。却见他转过身来,向自己微微弯腰,道:“桑舌姑娘。”

桑舌往后一退,手指绞住了布裙:“嗯?”

屈方宁诚挚道:“照顾好他。”

他的眼神深深的,似乎压抑着许多不舍和悲伤。桑舌也不禁难过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金铃儿的声音挂在他足上,一晃一晃地远去了。

屈沙尔吾王爷家豪阔的名声,早就传遍了草原。他三十四岁的诞辰,自然也非比寻常。听说光做红食的厨子,就请了六十个。王公贵族们垂涎美食的同时,也默默为礼物犯愁。

这天一大清早,屈家领地里就来了位很不客气的客人。一进门就语气不善,一叠声的叫“屈林那小子给我出来”。奴仆们正是忙得不曾死去,对这位小爷不敢得罪,皆默默向真神祈祷,快点把他打发出去。

幸而小王爷很快就来,脸上依然挂着懒洋洋的笑容,道:“哟,表哥。甚么风把你吹来了?”

小亭郁脸色阴沉,道:“你别装傻!你把方宁藏到哪儿去了?”

屈林“咦”了一声,道:“表哥,你丢了东西,怎么跑我这儿来找?”

小亭郁气恼道:“方宁是你家的,我自然往这儿找!”

屈林拖长声音道:“噢,原来是我家的。我家的东西,倒是你丢了。”

小亭郁才知道上了他的当,怒道:“我不跟你逞这些口舌。你快把他带来!”

屈林不慌不忙,找了张锦凳坐着,又盘检了一下手腕上的黄金镯子,才似笑非笑道:“表哥,你这就不对了。你来我们家,要见我的人,说话须斯文一些,好听一些,这么凶霸霸的,谁愿意听你的呢?”

小亭郁自知失态,语气放缓,道:“我说得客气些,你就肯让我见么?”

屈林悠然道:“不肯。”

小亭郁一拍扶手,咬牙道:“你!”

屈林道:“表哥,别说我不讲理。你对我们家这个小奴隶,可是迷恋得紧。这孩子也是个痴心的,三天两头往你帐里跑,端茶送药,就不用说了。连你出门,他也千里万里地跟着去了。你在其蓝倒是风光了,却让你表弟我颜面何存呢?如这次不给他点教训,我这个万奴之主也不用当了!”

小亭郁身上一寒,惊道:“你要怎么对付他?”

屈林阴森森道:“切成八段,泡在马奶中下酒如何?”

小亭郁面上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颤声道:“你……你敢?”

屈林哈的一笑,道:“他是我的奴隶,做什么都只由得我!”

小亭郁语调突然一变,结巴道:“你……对他做过……什么?”

屈林不解道:“甚么?”

他怎么也没猜到,小亭郁此时心里想的却是:“方宁……那般灵巧熟练,该不是屈林……欺负了他罢?”

屈林见他神色不豫,一张手,道:“我不爱说废话!以后你见他一次,我就切他一根手指;你跟他说一句话,我就敲下他一颗牙齿。你要是不想看到他身上少点什么,趁早别来找他!”袖子一拂,转身就走。

小亭郁急道:“屈林,他在你这里,不过是个炫耀的物件。如让他跟了我去,必定大不相同。我从没向你求允过甚么事,单单只是这么一个人,你就不能……答允么?要是你喜爱这样武艺高强的,我以后还你十个八个便是。”

他性子偏僻冷淡,绝少这般求人。屈林听他口吻热切,心中一动:“这可真叫死心塌地!”当下转过身来,神色冰冷,道:“抱歉,表哥。我从小就有个怪脾气,只要是我的东西,宁愿烂在自己手里,也不愿交给别人!”

说罢,扬长而去。小亭郁紧紧咬着嘴唇,目光几乎钉穿他背影。

一众奴仆见主人与人斗气,生怕迁怒自己,无不战战兢兢。屈林径自迈入一座小团帐,向地下闲坐的一人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悠闲。”

屈方宁赤足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铃铛,闻言抬眼一笑:“主人亲自出马,自然马到功成。”

屈林俯身捧住他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可是为你当了回坏人。”

屈方宁靠着他的手,仰视他道:“主人大恩,小人铭记在心。”

屈林啧了一声,松手坐在毯边,把头上银饰繁重的礼冠扯了下来,掀起衣襟扇风。团桌上放着两只小瓷碗,注满了青梅酒。那柄“易水寒”贴碗而放,将梅酒冰得白气森森,连碗上也渗出许多水珠。屈方宁献上一碗给他,道:“主人,你的法子虽好,还须给小人换个藏身之处。不然他找上门来,小人不是危险得紧么?牙齿手指虽是贱物,却也少不得。”

屈林喝了口酒,瞥了一眼他的手,道:“别谦虚。你这双手,从前已经很不赖,现在更是要跟鬼王学箭,那怎么少得?”捉起他手,拨了拨他拇指上那枚扳指,道:“我派你到其蓝,本来没抱甚么希望。谁料你一出手,就给我带回这么一手天牌。别说我,连我爹见了,也不禁对你另眼相看!”

屈方宁低头道:“都是主人教导有方。”顿了顿,又道:“主君大人有何指示?”

屈林道:“也就是先缠紧些罢了。御剑天荒岂是那么好相与的?从前我爹想跟他攀交,送的珠宝、美人,堆积如山,他何曾看过一眼!”

屈方宁道:“是。小人借学箭之机,三天两头凑在他身边,年深日久,总是有些用处的。”跪在地上,替他斟酒。

屈林注视酒液溅落,道:“那也未必有这么容易。你看郭兀良的箭法,也是极佳的了。但据他自己说,他跟御剑天荒差距之远,就像一个在地下,一个在云里。他告诉我们,他的箭术是‘人间最规正之法’,像日光、经书一样精准,所以他可以教,我们可以学。御剑天荒的箭术,却是‘无法之法’,那是教不了、也学不到的。他们是从小一起打江山的交情,但我看他并不把御剑当成平辈论交,倒是崇拜敬仰居多。”

屈方宁脸色凝重,正坐道:“到底是如何个‘无法之法’,郭将军可曾提起过?”

屈林一指酒碗:“这只碗你可看见了?我任将它放在何处,只要在射程之内,也还难不倒你罢?”

屈方宁道:“小人不会射箭。如换成空手投掷白刃,方圆一里之内,倒是必中无虞。”

屈林啧啧道:“不得了!”举起酒碗,向地下一泼。

地下全是波斯绒的地毯铺成,水浆落地,立刻被吸得干干净净。

只听屈林道:“你看清了么?”

屈方宁凝目不答,漆黑瞳仁中微光闪动,似在全力思索甚么。

屈林重新倒了酒,慢慢喝着。

“那天郭将军也是这么忽然抽鞭,击水中流。他说,水珠飞溅,在我们看来混乱无章,无迹可寻。但在御剑天荒眼中,便跟那只不会动的碗一般。任凭哪一滴,他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击碎。”

见屈方宁呆呆出神,嗤笑一声,道:“你不是真信了罢?他再厉害,总也还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人的眼睛,岂能看清流水?多半是郭兀良崇拜过头,言语有点儿不尽不实。”

屈方宁摇了摇头,缓缓道:“不,是真的。”把央轻飞瀑中那一箭向他说了。屈林不以为然,道:“多半是他力气大了些,把水都撩开了。”

屈方宁不再言语,跪坐在一旁,轻轻咬着手指。

屈林瞧着他,懒懒笑道:“怎么,准备全力以赴拿下御剑,跟我表哥的好朋友游戏也不玩了?”

屈方宁诚实答道:“御剑将军目光锐利,小人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与小将军的交情,只得缓一缓了。”

屈林笑道:“我可怜的表哥,至今还以为我是拆开你们这对生死挚友的恶人。不过你费了偌大力气,哄得我表哥眼泪汪汪求我,就这么弃了,似乎有些可惜。”

屈方宁微微一笑,道:“主人请放心。我临走之前,给小将军下了一条小小的咒语。无论多少年,他多少都会觉得我有些不同的。”

屈林皱眉笑道:“咒语?你从哪学的这些旁门左道,鬼方国么?怎么不给御剑天荒也下一个?”

屈方宁注视地面,道:“不,那是只能对小将军一个人用的。”

屈林狐疑地瞟着他,听得帐外人声鼎沸,礼炮喧天,探头看了一眼,起身道:“怎样都好,先给我把这个人打发回去!我爹如见了他,你天天都给我表哥绑着,也不需要甚么咒语了!”

屈方宁也随着看了一眼,嘴角一挑,道:“对付他么,小人倒是有个绝佳的办法。”

小亭郁自出使其蓝而回,每天在父亲面前,不停口地只是夸屈方宁。道是勇猛机智无双,又深明大义,父亲如不快点下手,就要被御剑将军先一步夺走了。

亭西将军听人说起他在央轻阵前的软弱模样,本就攒了一肚子的火。虽然商乐王极赞他机巧过人,也丝毫高兴不起来。但给他磨得几天,嘴上虽然不说,难免还是牵挂爱子的心事。正赶上屈沙尔吾寿辰,特意多备了几匹名马,准备把这个传说中的英雄少年带回家。

他跟屈沙尔吾是沾亲带故、三十年的交情,贺礼一送,张口一提,岂有不答应的?只道屈林带着他在后帐陪客,一会儿直接领走便是。又笑称他眼睛毒,会挑人,别的不要,偏偏选了这一个。亭西将军见屈沙尔吾笑得颇有点意味深长,一时不得其解,也就没放在心上。

午宴未过,雅夫人附耳说,小亭郁一大早就给什么气着了,现在还赌气没有吃饭。亭西将军便琢磨着先把那孩子送回去,让爱子高兴高兴。谁想连找两名总管去催,都只说,小王爷在跟他“告别”,请将军稍等一会儿。

亭西将军见他们目光闪烁,言辞吞吐,说话的样子很不自然,不禁心中起疑。想到屈沙尔吾那个微妙的笑容,更不放心,当即起身,决定来个眼见为实。

后帐他是知道的,门口却有几个站岗的。当然也不敢拦他,只得满脸焦急地放他进去了。

这一进门,当真是愣在原地,气上心来。只见帐内香烟袅袅,该陪的客人一个也无,只有一张绮罗堆织的软榻,色作艳红,宽宽大大。屈林就在这榻上,朝门而坐,冠服半褪,满脸迷醉。一名乌发散乱的白袍少年,双腿大张,坐在他大腿上,正软软地伏在他一边肩头,不知说着甚么不要脸的话。

亭西将军震惊之下,只盼是自己弄错了,特意出声问了句:“屈方宁?”

屈林这才发现他,惊道:“亭、亭西伯父,您……您来了?”那白袍少年原本背对他,此时才缓缓转了过来。只见他一张脸红潮未褪,一双眼水光盈盈,眼角还挑着一线银妆,那模样真是秀媚到了十分。一件淡红薄纱的衣衫完全敞开,从胸口袒露到肚脐,深深浅浅地留着几个桃色的痕迹。裤子也不知道穿了没穿,一双光洁的小腿完全赤裸,其中一只就被屈林握在手里,上下爱抚。那脚腕上还挂着个黄金足圈,坠着两个小铃铛,真是说不出的淫靡!怎么看也不是个杀人行军的货色,说是个美丽的玩物倒是再恰当不过。

此时这玩物就向他仰起了眼,似乎也不认得他,轻轻答了句:“嗯?叫我么?”那声音也沙沙腻腻的,甜得要命。

亭西将军双手颤抖,转身就走,连午宴也不要吃了,先回去把小亭郁结结实实训了一顿,骂他好的不学,尽学些贵族子弟的下流习气。堂堂武将之家,岂容他豢养男宠!还要欺骗父亲,更是罪加一等。小亭郁不住口地辩解,他哪里肯听?从今往后,对小亭郁管教越发严格,连屈林家也不许他去了。

屈方宁转头目视亭西将军背影消失,将小腿放了下来,猜道:“八成是信了?”

屈林一只手仍伸进他衣服里慢慢摩挲,也不看门口,忽然双手一翻,把他压在身下,邪笑道:“主人我的火也给你撩上来了。腿张开!”

屈方宁依言分开双腿,仰头问道:“主人要做甚么?”

屈林见他神色平静,毫不羞涩,眼底微带迷惘,倒是有点意外:“你不懂?”

屈方宁倒也非常老实:“用手还是懂的。”

屈林噗的一笑,欲潮顿时退了:“那就算了。跟男人本来就麻烦。”俯身在他嘴上吻了一口,起身道:“而且你也知道,我不爱当第一个。甚么时候别人把你弄好了,我再跟你玩玩。”

屈方宁知道他有个奇怪的性癖,不喜欢处女,对成熟又多经人事的女子反而情有独钟。每每车唯之流在宴会上吹嘘自己夺走过多少女孩子的贞操,他都嗤之以鼻。他常对人说,人生就这么几十年,只用来享乐也还嫌不够。开拓垦荒的事情,最愚蠢的人才会去做。这么一番言论,自然招致必王子等人的大力抨击。但他依然我行我素,自得其乐。他最宠爱的两个侍妾,一个是游方多年的圣女,那是经常要与各国巫祝在一起,用身体探讨经书奥义的。还有一个索性就是名寡妇,可见他的喜好是多么与众不同了。

屈方宁也不懂什么叫“别人把你弄好了”,也站了起来,道:“主人有命,小人自是无所不从。”心念转到小亭郁身上,不禁摇了摇头。比起小亭郁来弄他,还是他弄过去的几率大些。

忽听礼炮交鸣,人群骚动,门口礼官高亢的声音激动地喊道:“主家,御……御剑将军来了!”

两人对望一眼,眼中都颇有些惊奇。只见屈沙尔吾亲率家眷,从正门远远迎了出去。御剑天荒只带了巫木旗一个侍卫,身上是便服而非礼装,面具也只是个寻常的青木面具,似乎只是顺路经过,并不是特意来贺。但屈沙尔吾全不在意,站在门口,拉住他的手来回摇晃,极力邀请他进去喝酒,又肉麻地说:“将军的到来,已经是小王最好的贺礼了。”一群人吵得热哄哄的,把御剑簇拥进来。屈沙尔吾红光满面,喜悦得难以言表。御剑也吃不住他这样热情,打发巫木旗去取贺礼,自己便随之进来了。屈沙尔吾大声吩咐总管,撤下残席,换一桌全新的来。至于酒,人人都知道,御剑将军只有面戴银面具时,才会举杯喝酒。但还是换了一种最陈最好的酒来,免得他老人家突然起兴要喝。

屈方宁在后帐门中,看着御剑比旁人高了将近两个头的身影,在人群中真是非常显眼。冷不防屈林捏了一把他的脸颊,笑道:“怎么,少女看到情郎来家里,开心了?”

屈方宁正色道:“主人言重了,小人的情郎永远只有主人一个。”瞥了眼帐外那个身影,抿了抿嘴:“其他人,不过是用来借种的。”

千叶惯例,聚会的宴席开得愈迟,就愈显得主家对客人的尊重。车宝赤将军更以屡次晚宴开在次日清早的豪情,被称为“宴会王”。屈沙尔吾也不落人后,虽是午宴,太阳已西斜,鼎钁酒器,舞乐歌姬,皆作碎玉流金色。御剑天荒被他拉着坐在左首第一席,几名面如桃花的女奴红着脸围坐一旁,十指尖尖,把乳糜羔子磨得细腻无比,雪白的马奶酒滤得一丝渣滓也无。只恨将军今天戴的面具严严实实,一点儿也没有可趁之机。

屈沙尔吾亲亲热热地跟他闲聊一番,一定要他留下来共进晚膳。御剑见珍馐美酒如流水般送来,大有与宴会王一较长短之意,知他用意,也不挑明,只是附和寒暄。片刻杯盘重开,酒过三巡,才随口道:“前一阵在其蓝,王爷家一位小朋友大展身手,力挽狂澜,当真是后生可畏。我一见之下,十分难忘。”

他这句话,分明就是要人来了。屈沙尔吾不料他如此单刀直入,满脸堆笑,口中道:“小王近年精神不济,这些管教之事都是屈林在做。”高呼一声屈林,嘱咐道:“把你平日得意的那几个都叫出来,让将军看看!”

屈林恭谨道:“是。我们家有三个奴隶,一个力大无比,人称金刚力士。”手一挥,额尔古一个铁塔般的身子昂然向前,每一步都震得波斯绒毯上的器物乒乓作响。八名身着白纱的舞姬娇笑着上前,一边四个,攀住他的手臂。额尔古高举双臂,原地跳着“圈舞”,足足一刻,面色如常,轻轻将舞姬们放了下来。

车宝赤立刻叫道:“老沙,我力气也不小,你把这八个美人送我,我也给你跳个舞!”众宾客一时大笑不止。

屈林嘴角浮现一丝得色,又道:“一个善于偷窃,即使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能轻易盗走人们眼皮下的东西。诸位可曾发觉,桌上酒壶的盖子已经不翼而飞?”

众人一看之下,果然如此,不禁啧啧赞叹。车卞一个老鼠般的脑袋从他身后探了出来,嘿嘿一笑,将怀中三四十个酒壶盖悉数倒在地上。

屈沙尔吾含笑道:“将军,如何?”御剑道:“王爷手下卧虎藏龙,可喜可贺。”

众人见了这头两个,已然大开眼界。情知压轴的那一个必然更厉害,纷纷叫道:“还有一个呢!我们要看第三个的本领!”

屈林神秘一笑,道:“诸位莫急,这就出来了。”抬起挂满黄金镯子的手掌,拍了两下。

陡然之间,蓬荜生辉,两队白纱款款的舞姬,抬着一位身着金缕翠裙、身形纤巧的女子,来到大帐正中。

地上别无他物,只倒扣着一只精细的银碗。那名女子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脚趾,好似一只轻盈的蜂鸟,立在碗底不足半寸的空隙,极其狂放又柔媚地舞了起来。

她的长发束着花环,在金光粼粼的夕阳下狂乱飘舞。她金边的面纱长长地垂了下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的眼睛,可以点燃篝火……

屈林介绍道:“她叫帕丽斯,是伊克昭盟最好的舞者。”

所有人都屏声静气,希望那双美丽的眼睛能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只有御剑天荒的目光,绕过了她五彩斑斓的身影,注视着一名跟在舞姬身后,一同进入大帐的白袍少年。

屈方宁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注视般,垂在双肩的乌发缓缓一动,抬起头来,眼中闪现喜悦的光芒,举起白纱挽罩的手,向他偷偷挥了挥。

巫木旗见了,眼睛瞪得滚圆,指道:“那那那个是小锡尔?”

他记得就在前几天,这孩子还是身姿笔挺,英气十足,砍割人头那是手起刀落,举手投足全是一股凌厉之气。哪怕最忠诚尽责的侍卫,也不能做得这样好。

但今天头发不束了,很能显示他精瘦结实的身材的军服也不穿了,只有件松松垮垮的白袍子曳地,白纱的裤腿高高挽起,赤足陷在地毯里,左脚腕上还挂着个金铃儿。小云雀才挂铃儿呢!

瞪着眼睛看了半晌,一锤定音:“这不对!”

御剑笑了笑,看着屈方宁,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

屈方宁果然叮铛叮铛地走了过来,立刻被巫木旗捉住了,捏着他的脸细看。

屈林此时却向他笑道:“我们家最拔尖的三名奴隶已经展现完毕,将军可有瞧得上眼的?”

御剑道:“三个都很好,只是我想要的不在其中。”

屈林捶胸顿足道:“那真是太可惜了。”向屈方宁使个眼色:“还不给将军敬酒赔罪?”

在座人人都知道,御剑将军这张青木面具覆盖整张脸孔,那是拒绝一切贡献之意。屈方宁却不懂得,听见主人吩咐,自然而然便服从了,柔顺地斟了一杯酒,跪送到御剑面前。

巫木旗忙哈哈一笑,道:“老巫嗓子正好有点渴了,多谢多谢。”便欲劈手夺过。

却见御剑右手一拦,缓缓掀开面具一角,就着屈方宁的手,一口饮尽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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