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鞭

两人经过这场别致的宴席,简直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踏上回去的船,也不管老太宰还在打瞌睡,就迫不及待地说起来。

一时说起鱼丽公主,均啧啧称奇。看她独驾铁舟、谈笑自如,只怕一般的男子也没这般勇猛。那位敢娶她的贺叶护,更不知是如何雄浑的模样了。两人穷尽了想象,连甚么黑金刚、狼头人也猜了出来。

老太宰忽然开口道:

“错了!”

两人都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他一双眼睛还紧紧闭着,也不知是不是在说梦话。

屈方宁大着胆子问道:“甚么错了?”

老太宰慢吞吞地说:

“我们贺叶护的长相,那是出了名的俊俏。离水的小姑娘,常常几天不吃不睡,就为了看他笑上一笑。”

小亭郁自然不信,向屈方宁一指,问道:

“比他怎么样?”

老太宰眼皮睁开一线,瞥了屈方宁一眼。两人都等着他发表高见,等了好半天,也没有听见。一看,又打起瞌睡来了。

于是又说起那位派头十足的兰后,说她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商乐王却什么都听她的,一点也不敢违拗。

忽又听见老太宰断然道:

“错了!”

屈方宁轻轻撇嘴,道:

“难道不是么?商乐王明明很爱看搏击舞,兰后不喜欢,他就忙忙地叫人撤下去了。他明明是一国之君,却不敢看自己喜欢的物事,可见怕她怕得厉害。”

老太宰摇头晃脑,道:

“小孩子甚么也不懂!畏惧只能令人一时低头,另一件东西,却能叫人永远服服帖帖,心甘情愿。你们现在不明白,等以后遇到心爱的女孩子,便明白了。”

女孩子之类的东西,离小亭郁的人生还有无限的遥远,因此也不屑听。屈方宁却轻轻咬着手指,若有所思。

一会儿又说到那“星变”之典,听说是其蓝最隆重盛大的庆典,礼成时,天上繁星熠熠,地上千灯点点,交相辉映,令人目眩。但此灯最怕雨水,只要天气有一些不对,这种绮丽的景观便见不到了。

小亭郁说到这里,很是迷惑:“为什么一下雨,庆典就要延期?灯笼只要换一层黄油纸皮,多大的雨也不惧。莫非与他们的祈雨之神相冲么?为什么巫师又说洇湿了?”

屈方宁随口笑道:“怕是他们没有想到。”

老太宰忽然又睁开了眼睛。两个人都盯向他,等着同他辩驳。

不料他这次并不说“错了”,而是直直的看着小亭郁,问道:“油纸厚重,怎能乘风而行?”

小亭郁奇道:

“怎么不行?我从前常在雨中放油纸风筝,想逗天上的雷龙下来玩儿。现在母亲提起,还要笑我,说我从小古里古怪,所以没人愿意陪我。”

屈方宁看他道:“想是小将军一个人待久了,心里有点儿寂寞。”

但他的眼睛,分明带着笑在说:

“现在有我陪着你,你再也不会寂寞了!”

小亭郁心中暖洋洋的,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老太宰沉思半晌,忽对船头掌舵使道:“调头,回宫!”

又转头向二人笑眯眯地说:

“ ‘占星天灯御察使’,这个头衔两位可喜欢么?”

一只油纸裱面、硕大无朋的雪白天灯,由一根细麻绳系在轮椅扶手上,宛如系住了一朵流云。

小亭郁拨了拨庭院中一株美人蕉,向一边肃立的屈方宁笑道:“方宁,你松开手,我不会给它带到天上去。”

屈方宁面容不变,答道:

“昨天老太宰也是这么说的,到现在出去追他的人还没回来呢!”

小亭郁给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笑起来。

“人家是回去换礼服啦!加了油纸是重了些,也不至连人也带走了。”

屈方宁这才松开了紧紧按着轮椅的手。那天灯着实有力,带得轮椅一边微微升起。小亭郁心中其实也有些恐慌,忙把重心倾了过去,口中犹自强笑道:“你看,带……带不走我!”

屈方宁扫了他一眼,又把手紧紧地按了上来。

“带走了我也不怕。”

他悠悠地望着那只奋力向上的天灯,忽然一笑。

“它带你到天上去,我就追到天上去。”

小亭郁覆着他的手,想接一句话,却接不上来。屈方宁似乎也觉得有点儿尴尬,转过脸咳了一声。

幸亏那灯十分知趣,恰好烛台中的牛油灯燃尽,袅袅地坠落下来,又被一阵清风送到了墙那边。

屈方宁立刻殷勤地说:“我去拣!”

还没等人回答,一下就不见了。

小亭郁继续拨着美人蕉,想找一朵最红艳的摘下来。但每一朵开得都是那么的好,实在很难挑选其中的魁首。

草里“吱”的一声,倏地闪过一道白影。

小亭郁只当是只白兔,并不在意,又拨开两株高高的绿茎。

忽然间,他停下了动作,看向了地下的草丛。

那里洒着几滴猩红的血珠,铁锈味还是新鲜的。草丛静静的,遮住了后面一个白色的物事。

他心想:“这只兔子受伤了?”

分开草丛一看,哪是什么兔子,却是一只毛色雪亮的白狐。它小小的白耳朵缺了一角,鲜血正汩汩而下。

他颇觉奇怪,伸手将白狐捉了起来。那白狐倒也有些灵性,知道他没有恶意,也就乖乖地坐在他手上,不再逃窜。

仔细一看,除了耳朵,狐头、颈直至左前腿,都受了伤。伤口呈绞索状,不似野兽撕咬,倒像是鞭痕。

他轮椅上带得有药,当即替白狐上了,心想:“这是兰后手里抱着的那只么?必然不是了。兰后宠它得很,怎会下这重手?”

忽然脸边一凉,一道劲风从鼻翼边刮过,一个娇蛮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放下!”

小亭郁一惊抬头,只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少女立在月形门下,手执一条银鞭,鞭身折了几折,正笔直地指着他的脸。

他乍眼一看,心中啧了一声,暗想:“又是一个鱼丽公主!”

那少女一身束腰劲装,足蹬小蛮靴,显然是卯足了劲学鱼丽公主的打扮。但她年纪太小,学得也颇不到家,公主的飒爽之气一些也无,粗鲁行径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见小亭郁不言不语,那少女脸色不善,银鞭一甩,指道:“坐轮椅的,说你呢!你耳朵聋了?”

小亭郁是名将之后,从小到大,别人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必王子之流虽然跟他合不来,也从不当面口出侮辱之言。

当下眉头微蹙,语气也沉了下来,道:

“这狐狸是你的?”

那少女不屑道:“谁要这骚狐狸?给我放下!”

小亭郁皱眉道:“既不是你的,我为什么要给你?这狐狸哪儿来的,是不是王后抱着的那一只?”

那少女冷笑了一声,傲然道:“是又怎么样?”

小亭郁暗暗吃惊,心道:“这人好大的口气,连王后的账都不卖!”

那白狐坐在他手中休憩,显然伤口疼痛,小小的身体颤抖不已。

他心中鄙夷,嗤道:“不怎么样。你一个大人,却欺负一只小小的狐狸,有甚么意思?”

那少女倒是沉下气来,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鞭子,冷笑道:“鞭子在我手里,我高兴欺负谁,就欺负谁。”

她右手一扬,那银鞭就笔直地弹了起来。

“——能欺负它,也能欺负你!”

“你”字未落,一道闪电般的银光已笔直地蹿向他面门。这少女身手着实不错,小亭郁只觉黑影一晃,鞭风已经袭到眼前。

但这一鞭,却没落到他身上。

屈方宁一个挺拔的身影笔直地挡在他面前,右手紧紧扣住了那少女的鞭梢。

他盯着那少女,冷冰冰地说:

“你说你要欺负谁啊?”

小亭郁又是惊讶,又是担心,忙道:“方宁,你的手没受伤么?”

屈方宁分毫不动,道:“我没事。小将军,你退开些!”反手将天灯放在他怀里,又将他的轮椅向后推了一些。

那少女见这一鞭竟然不中,那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时大怒,道:“滚开,别给我碍事!”连连运劲夺鞭,却是纹丝不动,不禁跳脚道:“你放开!”

屈方宁微微一笑,手指收紧,道:“你家大人没教过你,请人办事该怎么说话么?”

那少女眼中寒光一闪,道:“我家大人从不求人。”后腰微微向后一弯,已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借力一蹬,向屈方宁疾扑而去,口中叫道:“只教我想要的要自己动手拿!”

屈方宁哼了一声,左手曲指向她脉门一弹,那少女半边身子顿时麻软,叮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小亭郁见那匕首寒光闪闪,显然锋利无比,心中大骇:“方宁若是给她戳中了,哪里还有命在?”

只听屈方宁冷冷道:“小姑娘好毒的心思,看来今天须给你点儿教训。”右手运劲,似是要绷断她的鞭子。一拉之下,却低低“咦”了一声。

那少女右手兀自酸麻,嘴边连连冷笑,道:“你有本事扯断我这条鞭子,我给你当三天女奴!”

小亭郁听她语气甚是倨傲,心想:“她这鞭子里必定有什么古怪。”

屈方宁却道:“你说话算话么?”

话音甫落,嚓的一声轻响,那少女猛地张大了一双杏眼,死死盯着一处,似乎见到了甚么极难置信的事情。

她手中尚自握着鞭杆,一截长长的鞭梢却已被割断,软软地落在地上。

屈方宁将短剑慢条斯理地收起,向她笑道:“过来罢,女奴。”

那少女五指攥紧了断鞭,脸色忽青忽白,显然一生中从未受过如此大辱。

小亭郁恼她伤人狠毒,此时看得解气,忍不住偷偷道:

“你真要她做女奴么?”

屈方宁也偷偷道:“我给你报仇来着。谁让她打你啊?这种女奴我可不敢要,说不定半夜一个打盹的工夫,就偷偷给她杀了。”

那少女听在耳中,越发怒不可遏。忽然眼睛一亮,望着二人身后,跺足叫道:“姐夫,你来得正好!快把这两个人给我杀了!”

一个声音远远笑道:“谁又惹我们小郡主生气了?”

小亭郁抬眼望去,只见一匹银鞍白马风驰电掣般奔来,到得近处,马上之人轻轻勒住马头,手执一杆银枪,翻身跃下。

那少女咬牙道:“姐夫,他们抢我的东西,还……弄断了我的鞭子。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举鞭向屈方宁面门一指,恨恨道:“先杀这个!”

屈方宁戏谑道:“好家伙,连主人都要杀!”

那马上之人才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极是锐利,嘴角却带起一抹笑。

“这位小兄弟倒是面生得很,不知跟小郡主怎么称呼?”

这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生得眉目风流,俊秀佻达。女孩子们见了这个笑容,只怕连心也要融化了。

屈方宁却正眼也不看他,只瞥着那少女冷冷道:

“也不怎么熟。不过你要再晚来一刻,她就要戴上脚链跟我走了。”

小亭郁跟他相识大半年,从未听过他用过这样的口吻说话,不禁吃了一惊,忙道:“不是的。这位姑娘跟我们开了个玩笑,做不得真。”

屈方宁却道:“这般粗暴刁蛮的女奴,谁受得了?自然是做不得真的。”

那少女只气得浑身颤抖,浑然忘了不是他对手,鞭花一抖,便要纵跃向前。

那青年横臂一拦,笑道:

“这点小事,何劳郡主动手。”

他打量着屈方宁,脸色如常,目光却沉了下去。

“看来小兄弟是不愿卖我这个人情了?”

屈方宁淡淡道:“我们初次见面,似乎谈不上有什么人情。”

小亭郁急道:“方宁,别说了。咱们走吧!”伸手去拉他衣袖,却哪里拉得动半分。

那青年缓缓道:“不知方宁兄弟平日惯用什么兵器?”

屈方宁覆上小亭郁的手,向他露出平时的笑容,轻语道:“别担心!”

一转身,就听见他的声音在庭中冷冷响起:

“平时不怎么用。你若能逼得我使出兵器来,也许就知道了。”

小亭郁才稍稍放下的心,立刻又悬得高高的,几乎又要去拉他了。

那青年倒也并不动怒,手中银枪利落地一旋,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

“在下贺真,请教阁下高招。”

话音落处,一股凌厉之气破空而来。屈方宁只觉呼吸一滞,一条明晃晃的枪尖已袭近面门。心里顿时叫声不好,情急之中不及思索,几乎是惯性后翻,随即旋腕翻臂,试探着向他右腕折去。贺真反应好不迅疾,即刻回枪沉肩,将这一折及其后着尽数躲过。

两人堪堪分开,各自落地。屈方宁眼光不离贺真,叫道:“小将军,退后!”

贺真亦同时出声提醒道:“郡主,你先到旁边去。”

他重新打量屈方宁,嘴边笑意更浓,道:“兄弟身手俊得很哪!”

屈方宁道:“你也不错!”

说话间,枪尖银光点点,抢攻过来。屈方宁运劲于掌,与他战在一起。

小亭郁从没见过屈方宁与人相斗,见贺真枪法十分精湛,心中不禁充满了担心。

依稀觉得贺真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少女却激动万分,高叫道:“姐夫,扎死他!扎死他!”一边挥舞断鞭,吆喝助威。

贺真嘴边带笑,手中却毫不容情,一条银枪使得急雨一般,片刻之间,已刺出三四十枪。

一时千影齐放,屈方宁只见眼前枪尖震荡,圆转多变,点、戳、挑、冲、扎种种手法不一而足,一时缠裹黏绵,有如灵蛇行陆;一时雷霆暴烈,好似马踏连营。

这一套攻击凌厉之极,莫说还击,就连一一躲避也极为困难。屈方宁向后连退不止,一双手掌左支右绌,简直险象环生。那枪尖片刻不离他左右,似乎随时能将他戳个透明窟窿。

那少女喝彩不已,拍手叫好。小亭郁满脸忧虑,紧紧握住了扶手。

但这缭乱的枪影,屈方宁竟然悉数避过了。

他之前连退数十步,已退到月形门下。再一两步,便要退出庭院了。

贺真一枪撩向他下盘,似要就此将他逼退。屈方宁腾空轻轻一跃,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似搭实捻,一股黏力向枪身抓去。贺真不敢怠慢,枪尖连晃,嗤嗤两声,既避开这一抓,又转攻他左肩,精妙入毫巅。屈方宁指尖堪堪碰到他枪身,便给他荡了开去。

贺真避过那股黏力,暗叫一声好险。枪身如被他抓个正着,那便难以夺回了。

却听屈方宁轻笑一声,身不动,肩不摇,倏然间,右手五指已袭向他胸口空门。

贺真心中一惊,回枪架挡已是不及,只得退了一步。

屈方宁不依不饶,向前跨了一步,又直指他胁下空隙。

这一指似乎也没什么特别,贺真却脸色微变,立刻回臂自救。屈方宁变指为戳,贺真向旁一侧,又退了一步。须臾间,屈方宁掌风如削,向他抢攻不止,无一不是指向咽喉、胸腹要害。贺真纵退招架,竟无还手之力。只听一声闷响,左胸已中,一线鲜血激射而出。

那少女惊叫道:“姐夫!”

屈方宁左手本待抢上,见他受伤,便倒跃一步,收掌不发。

贺真深深看他一眼,才低头察看伤口。那伤口其实也不甚深,他身子一站定,血便渐渐止住了。

屈方宁见胜负已分,道:“小将军,我们走。”转身将小亭郁推向门口,见那小狐狸坐得可爱,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忽听身后贺真笑道:

“兄弟请留步。贺真还有几招枪法,要请兄弟指点一二。”

屈方宁道:“好!”放开轮椅,跃向庭中。

小亭郁早就巴不得快走,听到贺真又出言挑战,不禁大为皱眉,心想:“这人是怎么回事?输都输了,还要纠缠不休。”

再看场中,二人又已斗在一处。

小亭郁立刻看出,这一场与之前可称截然不同。

贺真的枪法变了。

慢!

与之前招招抢先的快攻相比,他现在的枪法简直缓慢得令人发指。连小亭郁这样的外行,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枪尖划出的每一条弧线。

若说之前他的枪法是盛夏的一场狂风暴雨,现在却变成了春风里款款摇曳的花。

温柔,缱绻,甚至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花。

他的手法,也如赏花人一般轻柔,又充满怜惜。旁边的人看了,还以为是父兄在耐心地教导最疼爱的徒弟,全然忘了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

屈方宁的脸色也变了。

这枪法与他所知的相差实在太大了。就连贺真刚才的枪法,也与之迥异。

那潇洒快意的枪法,竟在刹那间变得神秘莫测。枪意也不再明朗利落,而是出奇的毒辣、阴柔。每一招每一式,表面娇软,内里却藏着一股浓浓的杀意。

等他惊觉擒拿点戳都无从着力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已经被带入了这个缓慢而阴狠的陷阱。

嚓的一声,他左肩已被枪尖撩中,肩下顿时一片火辣辣的,几乎抬不起手臂。

再几步,右腿又着,这一枪更深,只划得他整条腿血流如注,再也不能腾挪自如。

贺真回手绕了个枪花,嘴边含笑,斜斜一划,向他心口笔直刺去。

宛如丹霞罗绮,又似冷露无声。

这已不是甚么切磋比试,而是以命相搏的决斗。

屈方宁骇然盯着贺真,一瞬间心思百转,猜想了千百个可能,却没一条能完全对上。

小亭郁看场中情形紧急,忽然醒悟,急叫道:“贺叶护,请住手!我们是千叶使者!”

贺真眉心微动,不知是否听在了耳中。

但他这一枪之势毫无窒滞,眼看就要开在屈方宁胸口之上。

屈方宁情知不敌,百忙中伸手入怀,横过短剑剑鞘,想要勉强抵挡。

半空中一个声音森然道:“退后!”

电光火石间,只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凌空跃起,一把提起屈方宁背心,将他掷向门口。

他怀中那柄短剑却已被戳个正着,喀喇一声飞起,宝石金屑,滚落满地。

屈方宁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小亭郁急忙上前扶起他,连声问:“方宁,你怎么样?”

屈方宁微一运气,只觉胸口针扎也似地疼痛,想是那一枪的凌厉之气已伤及肺腑,当下只摇了摇头。

却见那少女睁大眼睛看着来人,颤声叫道:“天……天叔!”

小亭郁这才看向适才出手相救之人,只见他一袭黑衣,身材极高,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鬼面具,看不见面容。

他震惊之下,连见礼都忘了,心中只想:“御剑将军为什么会在这里?”

御剑天荒如同未闻,环顾庭中,向贺真道:

“昭云儿又惹了什么事?”

小亭郁这才恍然:“原来她是御剑将军的侄女昭云郡主,怪不得脾气如此娇纵。”

昭云郡主抢道:

“天叔,那个人把你送我的鞭子弄断了,我……我气不过……”

御剑天荒漠然道:“我没问你。”

昭云儿不敢再说,两只大大的眼睛乞求地看着贺真。

贺真瞥了屈方宁一眼,微微一笑,道:“如将军所见,郡主跟人起了些争执,我嘛……只是跟他们开了个玩笑。”

小亭郁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心中火起,忍不住道:“贺叶护这个玩笑,开得可不小啊。”

昭云儿插口道:“你们还要捉我当女奴呢!”

小亭郁听她颠倒黑白,眉头蹙起,捧起那白狐道:“是你追这狐狸在先,怎么血口喷人?当女奴这件事,也是你自己说的!”

御剑天荒瞧了一眼,向昭云儿道:

“你好得很,自己去向兰后请罪罢。”

昭云儿立刻叫道:“我不去!那个老……老……她老是欺负我鱼丽姐姐,我……我也要弄坏她最喜欢的东西。”

御剑皱眉道:“小孩子胡说八道。”

不再理会她,目光转向了地下的屈方宁。他左肩衣服被贺真挑破,露出一个殷红的云状掌记。

御剑心中诧异,问道:

“你是老屈家的奴隶?”

屈方宁忍痛跪道:“是。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小亭郁怕他责罚,连忙道:“他是我表弟屈林借……借给我的,决计不是私自……逃来。”

御剑点了点头,并不在意。昭云儿却忍不住跳起来叫道:“好哇,口口声声要当我的主人,结果自己才是个奴隶!”

越想越气,怒气冲冲,道:

“我的宝贝鞭子,居然被你这个身份比猪狗还卑贱的东西……弄断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今天的耻辱!”

她气得狠了,说到末尾几个字,小嘴一扁,哭了出来。

屈方宁捂紧心口,面色苍白,艰难道:“请……请郡主责罚。”

御剑见她抽泣不已 ,不悦道:“哭甚么?天叔再送你一条便是。”

昭云儿哭道:“才不呢!这鞭子是我八岁生日时你送我的,我跟阿初哥哥一人一条。我抱着它睡觉,做梦都会笑出来!现在阿初哥哥没有了,鞭子也没有了。你再送我一千一万条,它也回不来了!”

御剑听她提到“阿初哥哥”,似乎也心软了,伸手给她擦了擦眼泪。

屈方宁喘息道:“小人实不知此物如此珍贵,否则……”一口气没上来,放声大咳。

小亭郁忍不住道:“郡主既然如此看重这个礼物,便不该轻易拿它跟人打赌。”

御剑收回手,问道:“什么赌?”

屈方宁如实说了。昭云儿急道:“天叔,你说这鞭索儿里掺了天蚕丝,寻常利刃也削它不断。谁知这贱奴……”

贺真此时却已将那柄短剑连鞘拾了起来,道:“郡主,这可不是寻常利刃。”

御剑瞥了一眼,道:“贺叶护识得此剑?”

贺真笑道:“不敢说有十足把握,只好猜上一猜。”

那短剑薄如秋水,盛夏之中,犹自寒气凛然。

他轻抚剑身,缓缓道:“‘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我观此剑气势萧然,千载之下犹带悲决之意,想来应是燕丹名剑‘易水寒’。小兄弟,我说得可对?”

屈方宁怔怔道:“这把剑不是我的。贺大人说得对不对,我也……不明白。”

贺真笑道:“那真是可惜了。”将短剑与崩落的几颗宝石包了一包,放在他怀里。

小亭郁心中大大地不悦,想:“这个人刚刚还想杀了方宁,现在却又笑嘻嘻地来跟他说话。脸皮之厚,简直闻所未闻。”

屈方宁似乎也将适才的生死一线完全忘了,道了声谢,便要站起。只是胸口疼痛,一时失力,挣扎了几下,竟没能站起来。

御剑忽道:

“昭云儿,还不去扶你主人起来?”

这句话一出,庭院中顿时静悄悄的。

昭云儿颤声道:“天……天叔,你让我叫他主人?”

御剑语气肃然,道:“自己立下的诺言,怎能反悔?快去!”

昭云儿的眼睛刚刚哭过,红肿还没消,此刻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她哭道:“天叔,你从小是最疼我的,我小时候不喜欢穿鞋子,总是光着脚到处跑,扎了许多次也不改。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儿,非常骄傲的。她是南朝那个将军纪伯昭的孙女儿,穿着一双漂漂亮亮的缎子鞋,我跟你说我想要,你就破了那座城,给我拿了来。你这么爱惜我,现在却叫我去当……当别人的女奴!”

她哭得一张脸都皱了起来,甚么任性刁蛮,一点儿也没有了。贺真和小亭郁都忍不住要笑,连御剑都似乎晃动了一下。

屈方宁五指紧紧扣着扶手,勉强站起,低声道:“小人可自行起身,不敢偏劳郡主。”

昭云儿如蒙大赦,立刻一步也不走了,眼巴巴地看着御剑。

贺真笑道:“主人都放过她了,将军就饶了郡主罢!”

小亭郁立刻也道:“将军,我也要带他回去了。”

御剑方道:“那就暂且记下。”一转身,向小亭郁走了过来。

小亭郁只觉一阵迫力向自己沉沉压来,情不自禁地就想后退。却见他一伸手,提起了那只小狐狸。那狐狸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滚成一团,浑身瑟缩,显得更小了。

御剑道:“我给兰后送回去。”又询道:“占星天灯是你改制的么?”

小亭郁怔了一怔,道:“是、是我。是不是……有甚么不妥?”

他是第一次出使,这改制别国庆典的事情是否符合规制,也不十分清楚,心中忐忑不已。

御剑注视他,道:“不。兰后和鱼丽都夸你能干呢。”

虽看不见他的神情,但面具下那双眼睛,的确有着赞赏鼓励之意。

小亭郁只觉心中发热,声音也哑了起来,只说了声“是!”便再也说不出话。

御剑又向屈方宁怀中一指,道:“此剑寒气太重,于你伤势不利,不可再带在身上。”

屈方宁实在跪不下去,只得躬身道:“多谢将军。”

昭云儿大着胆子去挽御剑的手臂,那狐狸立刻吱吱地尖叫起来,只好自己在一边沮丧。

贺真则举步向那匹白马走去,经过二人时,向屈方宁笑道:“方宁兄弟,今天多有得罪。”

屈方宁道:“贺大人这么说,小人惶恐无地。”

贺真摆手道:“甚么大人?我虚长你几岁,你叫一声贺大哥便是了。”

屈方宁垂头道:“小人不敢。”见他翻身便要上马,忽然心中一动,开口道:“贺大……哥,你刚才最后一套枪法,很是奇异,不知叫甚么名字?”

贺真身形一顿,回头道:“嗯,问得好!你看它像甚么?”

屈方宁思忖道:“像……许多花儿,一朵朵开着,每一朵都……要命得很。”

贺真大笑道:“兄弟好眼力。这枪法的名字,便叫做‘心花怒放’!”

小亭郁心想:“这人人品不佳,取名字的本领倒是不错。”见他一骑绝尘而去,便握着屈方宁的手,想带他回去。

一握之下,不禁惊道:“方宁,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屈方宁回过神来,道:“没甚么。咱们回去吧!”

使馆的大帐,今夜安静得有些可怕。

屈方宁看着肩上、腿上厚厚的纱布,又看了看门外沉默不语的小亭郁,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将军,你在生我的气么?”

过了半响,门外才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没有生气。”

屈方宁道:“小将军,朋友之间,是要坦诚相见的。如有了隐瞒猜忌,便不是真正的朋友了。”

小亭郁这才看着天空,缓缓道:

“今天你站出来保护我,我心里很欢喜。可是你今天说话的样子,当真奇怪。就算昭云郡主有些急性,你也不该如此待她。你那个模样,简直就像是……故意挑衅。”

一朵乌云飘来,遮住了一钩弦月。

“方宁,在我心中,你从来不是这样寻衅滋事的人。你这样,岂不是跟屈林他们……”

到底还是不忍心,后面的话也没有说下去。

屈方宁动了动嘴唇,说了句:“我……”便久久地没了动静…

“方宁,有甚么不能对我说的?朋友之间不是应该坦诚么?”

又过了许久,背后才响起那沙沙蜜糖儿似的声音。

“是。那我便坦诚说了。”

“从前,在我们锡尔族,生长着一种白燕。这种燕子的窝对人的身体很好,但是十分难摘。只有在我生病的时候,回伯才会摘一个给我吃。所以我小的时候,就常常盼着生病。”

“有一年冬天,我发起了高烧,烧得不停地说胡话。回伯安慰了我好久,可是我的病一点儿也没好。等我早晨醒来,回伯已经不见了。”

“我连忙问旁边的人,回伯到哪儿去啦?他们告诉我,回伯一大清早就出去了,给我摘燕窝去了。”

“那时正是严冬,外面的雪落得厚厚的。大家围着炉子坐在帐里,还是觉得背后寒风刺骨。这样的天气,别说是去山壁上采燕窝,就是在平地上走几步,也十分艰难。”

“我担心得哭了出来。我一句也没提过燕窝,回伯还是顶风冒雪,为我上山了。一定是我太贪嘴,虽然嘴上没说,但是眼神深深地表露了要吃燕窝的渴望。我躺在草铺上,默默祈求着回伯平安归来。”

“到了黄昏时分,回伯终于带着个小小的燕窝回来了。他一条腿摔伤了,脸上、身上全是擦痕。他对我温柔地笑着,摸了摸我的额头,把燕窝洗了做给我吃。”

“可是燕窝刚刚做好,装到碗里,一群高大的卫兵就气势汹汹地闯了起来。他们说那座山上所有东西都是他们王女的,要回伯把偷的燕窝交出来。”

“回伯是个哑巴,哪里能够辩解?他不停地打着手势,别人根本就不听。一个穿着小皮靴的女孩子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根长长的鞭子。她朝我劈头盖脑地抽来,恶狠狠地叫道:‘让你偷我的东西!’”

“回伯扑在我身上,给我挡了这一鞭。王女的鞭子好像急雨一样,狠狠地抽打在回伯背上,也打在了我的心上。我哭着抱着回伯,心想:这一定是对我贪嘴的惩罚。”

“后来她打累了,卫兵也走了。回伯背上被她打得没有一块好皮肉,已经奄奄一息。可他还是对我笑着,把藏在怀里的燕窝,一口一口喂了给我吃。”

“燕窝的汤还是热的,里面掺了回伯的鲜血,还有……我的眼泪。”

“从此之后,我再也不吃燕窝了,甚至一闻到燕窝的味道就想吐。”

“回伯的伤养了很久很久,可是疤痕再也消不去了。”

“再后来,一支黑色的军队来到锡尔。王女的山烧起来了,她的头发、衣服也烧起来了。”

“我来到她的尸体边,捡起她的鞭子,用尽全身力气,啪的一声,拉成两段。”

“那一天,我发了一个誓。”

“等我这双手有了力气,我要保护我所有亲爱之人。抽向我的鞭子,无论多少我都会折断!”

他的声音毫无高低起伏,语气也颇为平淡,仿佛在述说别人的故事。小亭郁只听到一半,就忍不住转过身来。再听几句,已经急急地来到他身边,简直是手足无措了。

他满心愧疚,结结巴巴地说: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以前……有这样……这样的……”

他语无伦次,一句安慰的话语也说不出来。悲惨?痛苦?酸楚?似乎都太无足轻重了。莫说亲身经历,就是听在耳里,也觉得不能忍受。

屈方宁看着他,摇头笑道:

“小将军跟我身份不同,你不知道,那也没有甚么!”

小亭郁愈发羞愧了,连头也抬不起来。

他心中暗暗地唾骂自己:“人家是为了保护你,才挺身而出!你不但不心存感激,还反过头来,指责他挑衅太过。为了自己的私念,逼他想起了这么难过的事!小亭郁啊小亭郁,你真不配当别人的朋友。”

忽听屈方宁问道:

“今天昭云郡主提到的阿初哥哥,是谁?”

小亭郁忙道:

“那是御剑将军的儿子,已经……亡故了。”

屈方宁目光闪动,道:“那真是不幸得很。将军似乎没有其他子息了?”

小亭郁点点头,道:“这件事,我父亲他们不知私下商议了多少次!但将军不愿再娶,也没有法子。从前他们还打赌,说每人往鬼城送十名最美丽的姬妾,将军留下谁家的,谁就赢了。不过这两年来,一个人也没赢过。”

屈方宁望着帐顶,低声道:“若是怀上将军的孩子,更不知是如何的奖赏了。”

小亭郁心中一跳,忙看向他,试着问道:

“方宁,莫非你……认得特别美丽的少女,想送给将军么?”

屈方宁笑了出来:

“我认得的‘少女’,美倒是美的,不过会不会生孩子,就难说得很。”

又看着他的眼睛,笑道:

“现在不生我的气了么?”

小亭郁脸有点发红,道:

“我本来就没有生气!我是怕……怕你受伤。”

屈方宁微笑道:“那可多谢了。我胸口有点疼,你能再帮我上点儿药么?”

小亭郁自然乐意之极,立刻去取药了。

屈方宁复又望着帐顶,笑意散去,嘴角却带着一丝讥嘲之意。

天空黑沉沉的。他的眼睛,也陷入了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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