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在神树的面前

苏彦有些后悔跟着阿勒坦出王宫了。

原因无他,这位北漠圣汗实在是太过扎眼,黑白分明的肤色与发色,烈阳流金一样的眼瞳,全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微不微服有区别?

两人骑马所到之处,哪怕没有带卫兵,城中民众们也无不让路行礼,口称“天佑圣汗”。

而跟随阿勒坦出行的苏彦,自然也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对他的外貌与身份的关注,对他与圣汗关系的猜测,都藏在了一道道含义丰富的眼神与听不分明的窃窃私语中。

苏彦并不喜欢被围观。但事已至此,闪躲或恼怒都很失态,于是他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朝人群中神情和善的那部分民众露出微笑,偶尔遇到几名士子打扮的中原人,便拱手行儒生之礼,互相致意。

不知是不是被他这股气定神闲的风度感染,周围人群中无论是北漠人、中原人还是色目人,对他报以善意目光的变得越来越多。

阿勒坦似乎对他藏在淡定之下的尴尬有所察觉,提高声量对周围百姓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人群便开始松动,大部分逐渐散去。

苏彦暗中松口气,朝阿勒坦感谢地笑了笑。

阿勒坦驱马调头靠近他的坐骑,说道:“不必在意旁人眼光。曾经我因为用神树果实解毒导致容貌大变,每天都被各种各样的目光包围,率骑兵征伐鞑靼王庭时,被这座城里的百姓叫做‘瓦剌恶鬼’。可你看现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一群人,他们说——‘天佑圣汗’。这说明了什么?”

苏彦道:“说明一个人只要足够强大,所有的偏见都将对他臣服,所有的异于常人都将成为彰显他独特魅力的一部分。”

阿勒坦笑了:“乌尼格,你不是聪明,是智慧。”

“有什么区别?”

“看得清楚,与看得透彻的区别。”

这位北漠之主……除开用人骨做法器之外,也不算什么野蛮人嘛。苏彦略一犹豫,倾身过去,小声说道:“圣汗,打个商量,咱以后做法器能用别的什么东西代替人骨么?我看着实在有些发憷。”

阿勒坦微怔,随即似笑非笑,正待告诉他“那次我是戏弄你”时,斜刺里忽然冲出一名身穿牧袍的北漠女子,怀中抱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阿勒坦的马前。

女子满面泪水,悲声叫道:“圣汗……求求我的孩子吧!”她把孩子放在地面,向前爬行两步,以极为卑微的姿态牵住了阿勒坦的脚,将他的靴底放在自己头顶,苦苦哀求,“只有你能救他了,大巫,我愿用我的身体、魂灵和永生永世的轮回来换这个孩子一条命,求求你救救他!”

她离得太近了,随意触碰圣汗的肢体更是极大的冒犯,殿后的王帐亲卫们立即冲过来,二话不说将她拉走。

阿勒坦伸手阻止了他们,翻身下马,走近被这个卫士们按在地上、口中仍不断哀求的女子。

苏彦也下了马,试图扶起那个瘫坐于地的瘦弱孩童,发现他全身无力,下肢肿胀且瘫痪,像蛙腿一样向外翻着,皮肤上布满了淤斑血点,随时随刻都在忍受疼痛似的面色苍白。孩童木然地张着嘴,露出牙齿脱落后萎缩发黑的牙龈,望着哭求的女子一声声轻呼:“额克……额克……”

阿勒坦示意亲卫们松手,问那女子:“你是哪个部族的?族内像你孩子这样的发病者有多少?”

女子哽咽着说了个隶属于鞑靼的小部族名称,说族内超过一半的人,无论成人还是孩童都生了这种病,而她的孩子病状最为严重,前两日差点因为痛到休克而断气。好容易求来萨满,对方看了一眼就说治不了,她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守在王宫外等待圣汗出现。

圣汗阿勒坦是尊贵的萨满大巫,是至高的神树之子,只需恩赐一点福泽,就能救活她的孩子——女子这么坚信着,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苏彦看着这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孩童,恻隐之心大动,同时依稀觉得这些症状有些眼熟,似乎在前世什么地方见过……不是在现实中,好像是书籍,或是电影……

“你们有多久没吃到茶叶了?”阿勒坦问。

女子泣道:“快两年了……到处都买不到,路过的商人手里偶尔有一点茶饼,价格比黄金还贵……他们说因为与铭国打仗,边境马市关闭,很难再换到茶叶,除非……除非家中男人从军,跟着去铭国劫掠,还有可能抢回来一些。但我男人和小叔都已经战死了,家里只剩婆婆和我,唯一的男丁就是这个孩子……圣汗,你行行好,救救这个孩子吧!”

女子将前额紧紧贴在地面的尘土里。阿勒坦神色沉凝,吩咐亲卫:“给她十斤茶叶。把库存的枸棘酸角汁也给她十罐。另外再拨二十倍的量,送去她所在的部族。”

女子抬起头,满面尘泪,阿勒坦对她说:“拿这些去喂养你的孩子,每日喂一些,数月后会逐渐病愈。也许今后不会如寻常人强壮,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女子终于放下心来,边叩头谢恩,边将赞美圣汗的祝词一遍遍大声吟诵。

阿勒坦转身走到苏彦身边,伸手握了握那个孩童的颅顶,沉声道:“你是草原儿郎,狼一样坚韧,鹰一样顽强。去,去你母亲身边!”

孩童呆呆地眨了几下眼睛,从苏彦怀中滑落下来,拖着肿胀剧痛的下肢,匍匐爬向不停叩头的女子,尖声叫道:“额克!”

阿勒坦用汉语对苏彦说:“这是长期吃不到茶叶与果蔬造成的。”

苏彦回忆起来了,那是一部讲中世纪水手的电影。他低声道:“——坏血病。”

游牧民族以肉与酪为主食,若是长期没有摄入足够的维生素,就容易引发坏血病。而茶叶不仅含有预防与治疗坏血病的维生素、能降脂提神促消化的生物碱与茶多酚,烧滚后代替生水喝还能消毒杀菌,做成茶砖与茶饼便于携带与保存,对于中原人只是一种饮品,对北漠人却是生活必需品。

数百年间,茶叶所具有的无可替代的重要性,甚至成为了北漠与中原多场战争的导火索之一。

所以当阿勒坦还是瓦剌大王子时,族中长老给他的考验便是前往中原以马易茶。也正是那一次行程,将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扭转到连萨满老巫也无法预测的走向中。

阿勒坦弯腰把半蹲在地的苏彦拉起身,说道:“与其仰仗中原鼻息,任由他们来卡我们脖子,不如直接挥师南下,踏平长城兵临京师,将茶叶、盐、铁等必需资源直接输送到北漠。”

苏彦下意识地驳道:“战火一起势必生灵涂炭,中原百姓何辜?”

阿勒坦反问:“北漠百姓又何辜?”他用手一指那个跟随卫兵身后、抱着孩子蹒跚而行的鞑靼女子,“我草原上千千万万对这样的母子,难道就没有生存的权利?”

苏彦怔住,喃喃道:“总会有从根本上解决的办法,我相信……但绝不是通过战争。”

“目前唯有战争,才能叩开铭国的大门。”阿勒坦紧握住苏彦的手腕,“别忘了你是我的乌尼格。你身在北漠土地上、在我身边,心也该在这里。”

苏彦心中很是矛盾,一方面自己绝不愿成为哪个人或哪方势力的附属品,另一方面又感念阿勒坦对他的救命之恩与用心照顾。他同情那对母子和其他有着同样遭遇的北漠百姓,同时又对远在南方的“大铭”隐隐生出剪不断的羁绊感与归属感。

难道是原主皮囊一并带来的故土怀思?还是前世家园在这个平行世界中的移情作用?苏彦也说不清楚。

看苏彦抿着嘴角不答,阿勒坦忽然有些心惊。他本想再等几天,等苏彦体内残余的一点伤势与病根痊愈,但此时改变了主意,不仅为了解毒,更为了把对方的身心彻底留下。

他一把托住苏彦的腰身,将之送上自己的坐骑,随即也翻身上马,调头往王宫方向驰行。

苏彦有些意外:“回宫了?不继续去南边的副城看看?”

副城是中原移民的聚居地,这下阿勒坦越发觉得他的乌尼格就像眷恋故土的狐狸一样,随时要从他怀中溜走,且再也不会回来。

——他得驯服他,让他再无二心。

阿勒坦一声不吭地策马回宫,扛着抗议声不断的苏彦大步穿过走廊,殿门在亲卫们含义丰富的目光中紧紧关闭。

殿门外的廊下,回到值守岗位上的混血侍卫似乎有点心神不定,看好戏的同伴故意问他:“赫司,昨晚你向圣汗请罪了么?”

混血侍卫咬了咬牙,不理他。

那人又撩拨:“不敢说也得说,要是被人抢先告了密,下场更惨。我说赫司啊,哥哥给你个忠告,待会儿——不对,待会儿肯定完不了事,至少也得一天半天——等到圣汗心满意足地出了寝殿,你再去向他请罪,说不定就会从轻处罚。”

混血侍卫赫司寒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当心换岗后被我狠揍一顿!”

对方把脖子缩了回去,嘀咕着好心当做驴肝肺之类。

直挺挺地站立片刻后,赫司向后转头,瞥了一眼紧闭的、沉重的殿门,感觉胸腹间那股冰凉光滑的触感,至今依然残留在皮肤上-

寝殿的大门在身后关闭,苏彦用力拍打着阿勒坦的后背,叫道:“放我下来,肩头顶到我的胃,我要吐了!”

阿勒坦将他放下来。苏彦脚一软,坐在厚软的彩毡地毯上直喘气。

阿勒坦半跪下来,像只攫食的鹰隼俯视被盯上的狐狸。但当苏彦抬起脸与他对视时,那双金色眼瞳中兽性的部分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饱含着期待的热情。

这瞬间苏彦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只是瞳色并非纯金,而是橄榄石般的黄绿色,像一道温煦而爽朗的秋阳,洒在蓊郁草原上。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他鬼使神差地问。浑然忘记了在阴山脚下的营帐中,阿勒坦问出同样的这句话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阿勒坦伸手,指尖触摸苏彦额上的眉勒。

它本该是浅青色的,缎面上暗纹如竹,有人用它将两侧鬓发束在脑后,于是末梢的竹叶玉坠就垂落在青丝上,走动间互相敲击……阿勒坦忽地想了起来,耳畔恍惚听见清凌凌的脆响,如石上清泉。

他想起来,在雨夜的荒村破庙,篝火映亮了青衣士子的脸——神情坦荡,又带点赧然地对他说: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刺青?”

火光中,的的确确是苏彦的脸!

——如果那人就是苏彦,那么苏彦又是谁?

真的只是一个为了逃避科举而游历天下,误入战场的普通中原书生吗?还是如苏彦自己所言,是个借尸还魂的死人?

在两军交锋的阵前营地,在暴风雨后的冰雪河岸,兀然出现在他眼中,从天而降般撞进他的怀里,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但此时此刻,这些并不重要。

身份不重要,目的不重要,甚至连立场也不重要——他是阿勒坦,而他是乌尼格,这就够了。

阿勒坦拉开胸前衣襟,将山峦一样雄伟起伏的肩臂与胸膛从两层皮袍中脱露而出,任由上半身的衣袍袖管垂落在胯侧。他的颈上挂着纹饰繁美的黄金项链,镶嵌着祖母绿的菱形坠子垂落在刺青的树冠中央,仿佛神树之心。

深色的皮肤,血色的刺青,黄金与绿宝石交相辉映,苏彦被这股视觉冲击力震撼,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将掌心按在了对方腹部的刺青上。

“是我的好摸,还是他的好摸?”

“——谁?”苏彦一愣,恍如梦醒,火燎似的收回手。

阿勒坦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向他缓缓倾身,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门外那个阿速卫,你知道他名叫什么?”

苏彦脑子断线好几秒,才意识到对方说的可能是昨天那个被他摸了肚皮的混血侍卫,露出一抹尴尬的干笑:“不知道。那时我的手冻麻了,便拿他开个玩笑。怎么,他向圣汗告状了?”

“昨夜他向我谢罪。你知道我怎么对他说的?”

苏彦依稀记得进门前看到了那个混血侍卫跟在后面,意味着对方没因为这事掉脑袋,也没受重伤,暗中松了口气:如果因为自己当时脑子发浑,为了验证这具皮囊的取向而伤及无辜,那可就着实害人不浅了。

“是我一时无聊拿他取乐子,圣汗明辨是非,自然不会对一名不敢还手的亲卫太过苛责。”

阿勒坦道:“我对他说,如果是他摸的你,我会砍了他的手。如果是你摸的他……”

苏彦顿时紧张:“就砍了我的手?”

“他可以拒绝,可他没有。所以我罚他站完今日这班岗后,去负责看守俘虏,待到立功再考虑调回来。”

还好只是降岗。苏彦再次松了口气,咕哝道:“放心,我以后什么也不摸,就摸鱼。”

阿勒坦捉住他的手,又按回自己的刺青上:“你可以摸我。”

苏彦讪笑着,使劲往回抽手:“被我一个大男人摸多奇怪,还是找个女子来服侍的好……唔,圣汗这个年纪应该已经立过王妃,呃,是立过‘可敦’了,若是不曾带来,城中也多的是美貌贵女任凭挑选……”

阿勒坦松手,在他庆幸挣脱的瞬间,一把揽住了他的后腰,往前一带。

苏彦再次撞进了对方怀里,鼻尖磕在黄金项链上,鼻腔一阵酸涩,险些飙泪。

阿勒坦将下颌沉沉地压在他的前额,说道:“你答应过帮我解毒,你忘了?”

苏彦当然记得,然而眼下这副情景,怎么看也不像要解毒,倒像耍流氓。他磕磕巴巴地道:“方才在宫外,圣汗不是说过用……神树果实解毒?难道没成功?我着实不通医术,也做不出解药。”

“你想出尔反尔?”

“倒也不是……就是想弄清楚怎么回事。”

就是以你身心为药,来解我血毒。

但这冰冷无情的话,阿勒坦不想对着苏彦说。神树果实的药力太强,解毒同时所造成的性情改变、记忆缺失等后遗症,至今尚未恢复。他自己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还不甚清楚,如何说得出口?

沉默片刻,他问道:“乌尼格,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苏彦想了想,觉得阿勒坦到目前为止并未做过任何伤害他、诓骗他的事,除开两人在某些观念上略有分歧之外(当然这也难怪,朝夕相处的家人、朋友尚且有分歧,更何况不同世界、不同时代),叫他挑不出什么毛病。

再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相处最久、交流最多、受惠最大的人就是阿勒坦了,若是不相信对方,自己在这异国他乡还能信谁呢?

于是苏彦真诚点头:“我愿意相信圣汗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会恃强凌弱,亦不会仗势欺人。”

这并不是理想中的回答,但至少说了“愿意”。阿勒坦站起身,打开抽屉取出一支杆铃,端正地摆放在柜顶。

苏彦有些好奇:“这是萨满法器?”

“之一。”阿勒坦道,“是师父亲手为我打造,临别相赠。铃是从他使用一辈子的法器上拆下来的,而杆直接取用了神树枝干。你可知关于神树有个说法——‘一枝一叶即是本身’?”

苏彦对他口中的“神树”颇有些好奇,因为想起在某些民族、乃至不少国家的传说中,的确有着“世界中心是一棵巨树”的说法,包括中原神话中所谓连接天地的“建木”,也带有这种远古图腾崇拜的影子。

当然神话只是神话,苏彦猜测阿勒坦口中的“神树”即使存在,也不过是一棵寿命很长、体积很大的参天古树而已。至于果实能解毒,这不是很正常嘛?沿用至今的多少中草药,不都是树皮、草根、花瓣、果核?

——这是人家的民族文化、宗教信仰,得尊重。苏彦对自己说。

所以阿勒坦拉着他面向杆铃双双跪下,两腕交叉、掌心贴着胸口,像是要祭拜或许愿时,他并没有拒绝。

阿勒坦问他:“我说一句,你跟一句,可以么?”

苏彦不会说北漠语,但口齿伶俐、模仿能力强,一句句跟着发音,还是能八九不离十的,于是点头。

阿勒坦用最古老的卫拉特语言,郑重说道:“我,阿勒坦,面对至高的神树许愿。”

苏彦依葫芦画瓢:“我——”略为停顿,他举一反三,机(作)灵(死)地把“阿勒坦”换成自己的名字,“苏彦,面对至高的神树许愿。”

阿勒坦十分欣喜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愿与身边之人结为终生伴侣。”

苏彦:“愿与身边之人结为终生伴侣。”

阿勒坦:“将身体与灵魂都交付于对方。”

苏彦:“将身体与灵魂都交付于对方。”

阿勒坦:“长生天在上,日月星为证,请神树赐予我们永远的幸福。”

这句有点长,苏彦个别发音没咬准,但仍是字字清晰地重复完毕。

他还在竖着耳朵等阿勒坦说下一句,猜测着念完祷告后,是不是要掏草药做解毒药了,不料对方转身将他扑倒在地毯上。

苏彦吓一跳:“做什么?”

阿勒坦用自己魁梧的躯体将他圈在身下,手指抚摸他的眉眼与脸颊,像巨兽叼住了一只无处可逃的狐狸,用极尽控制的力道给它舔毛。

这下苏彦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惊胆战地叫了声:“圣汗!”

阿勒坦用指尖挑开了他眉心上方的发带,哑声道:“叫‘额日’,或者……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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