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戚朝夕把江离带回所住院落时,江离已经恢复了些力气,但还是被不由分说地揽住腰半扶半抱着跨进房门,按在了圈椅上。

江离环顾四周,才发觉这不是自己的房间,戚朝夕便从行囊里摸出了只长颈瓷瓶,倒在掌心里一粒乌黑药丸,回转身对他道:“先把这个吞下去,护住心脉。”

江离摇了摇头:“不用,我歇一下就好。”

“又要逞强,你以为是内伤我就没法对付你了?”戚朝夕挑了眉梢。

江离想起上次掌心淤血时被他掐的那一把,迟疑了一下,默默地接过药丸咽下了。

戚朝夕这才满意,拉过另一只凳子挨着他坐下,又伸出了手。

江离顺从地递过手腕任由他把脉,见他迟迟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想了想,决定主动坦诚:“那晚我回房后就见到青霜剑摆在桌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来得及告诉你,不是故意隐瞒。”

戚朝夕瞧着他笑了:“嗯,知道了。青霜是把名剑,虽然不知送与你的是谁又是何居心,但你既然用着顺手,不妨就留着。”

他又仔细端详起江离虚弱的脸色,不禁纳闷:“你这分明是一副内伤深重的样子,怎么会脉象平稳?”

戚朝夕说这话时在偏头打量,黑发从肩头滑落,露出了侧颈上的那道剑伤,鲜红血色猛地撞进眼里,江离喉头不由得微微一动,隐约嗅见了腥甜的味道,心脏里残存的、将熄未熄的火焰骤然腾起,烧灼着,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浑身发冷。

“江离,你感觉怎么样?”戚朝夕问。

江离怔怔地盯着戚朝夕侧颈上的血痕,无法将目光移开,腥甜味道越来越浓郁,几乎将他包裹,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气,在听到问话后,也只是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呢喃似的声音:“冷……”

岂止是冷,虚弱无力的躯体深处涌上了鲜明的饥饿感,仿佛他方才耗空了内里,此刻只剩下个空壳子,迫切需要吞吃什么来填充,否则就会枯竭至死,血液的味道激发了他从未有过的渴求。

戚朝夕摸到江离的脉象突然变了,正要再问,却见江离伸出了手,在他脖颈还没愈合的伤疤处缓缓摩挲,于是笑道:“没事儿,这伤不重。”

江离听到了戚朝夕的声音从遥远地方传来,莫名地无法理解含义,他分明睁开了双眼,却像是沉沦向了无边黑暗,只有指尖触摸到的温暖血肉是真实的,空虚中的饥饿是真实的,只有通过撕咬入腹才能让他得以解脱存活。

江离倾身靠进了他的怀里,戚朝夕呼吸一滞,感觉到了一个柔软的吻落在了侧颈,舌尖的舔舐引起了一连串酥麻,心跳也跟着大乱,鼓噪起了身上热度。戚朝夕感受着磨蹭在自己颈窝的温热吐息,抬起手抱住江离,情不自禁地轻轻笑了,低头在他耳尖亲了一下。

不料怀中人因此一个激灵,江离挣开了些距离看向他,唇边沾染了点血迹,像是被惊醒了,眼中竟满是不知所措。

戚朝夕伸出拇指替他将血迹擦去了,低声问:“总算知道心疼我了?”

江离咬紧牙关,用力闭了闭眼,就在戚朝夕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江离猛地推开了椅子,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几乎是逃回了自己的房间。戚朝夕跟了出去,只看到江离匆忙关上了房门,抵在门上的身影透出了抗拒。

天际一声闷雷隆隆作响。

庭院里起了凉风,戚朝夕站在回廊,刚一叩响了门,里面就传来了江离急促而压抑的声音:“别进来。”

“江离?”

“让我一个人呆着。”

“……好。”戚朝夕缓缓收回了叩门的手,却没立即离开。他身后是一场骤雨,豆大雨点敲在檐下噼啪作响,在青苔斑驳的石阶上溅起了晶莹水花,他耐心等了片刻,仍然不见房门后的人影有什么动作,只得叹了口气,转身回房了。

江离靠在紧闭的房门上,听到喧哗雨声中渐远的脚步声,才放下了悬着的心。然而戚朝夕虽然离开了,那股血液的腥甜味道还萦绕在周围,不依不饶地噬咬着他勉强挣回的神智,江离焦躁地举头四望,末了发现那味道来自沾在指尖上的鲜血。

他久久地凝视着那一抹殷红,不由自主地凑近,又在最后一刻猛然清醒,江离皱起了眉,将手指紧攥成拳,强迫自己挪开视线。江离漫无目的地在屋中四处翻找,最终抓起一块布帕不断地擦拭着手指,可无论他怎样用力,总有一抹淡淡的红顽固在指尖,总有一缕腥甜味残留在鼻端。

布帕突然间跌落,江离痛苦地抓着胸口跪在了地上,他的心脏在失控地狂跳,仿佛那团火焰已经烧得浑身血脉干涸,心脏就要破出胸腔、抛开他自行去汲取鲜活的血液。

江离费力地呼吸着,用尽全力点上了自己的要穴,随即他眼前一黑,跌倒在地,如愿昏睡了过去。

雨越下越大,被风吹入未合上的窗,打湿了他的衣角。

雨夜,洛阳,归云山庄。

庄主江行舟的房内灯火通明,房外廊下挤满了担忧的人,听着里面不时传出的咳嗽声、喘气声,宛如在听一只朽坏的破风箱被嘶哑拉响,彼此窃窃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雨越下越急,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在众人期盼中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了个挎着药箱的灰袍大夫,少庄主江兰泽一下子扑了上去,急切发问:“父亲怎么样了?大夫您的药方呢?需要什么药您尽管交代,不管是什么我都能找来!”

灰袍大夫瞅着这少年的模样,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江兰泽瞪大了眼,拽住了他的袍袖,“您可是京城最有名的大夫,这天下就没有您治不好的病啊!您再看看,再想想法子,多少诊金我们归云都出得起的!”

“兰泽,不可无礼。”房中跟着又走出一个中年男人,身形精瘦有力,面容严肃,一派不怒自威,正是这些日子里暂代庄主行事的江仲越。

江兰泽撒开了手,不情不愿地叫道:“叔父,可是父亲……”

“命数有定,人力终究不能抗天。”江仲越长叹了口气,“你莫再为难大夫了。”

灰袍大夫随着点点头,道:“少庄主,还请你谅解。庄主他罹患绝症,实在是药石罔效了,老朽也无能为力。”

江兰泽不吭声了。

江仲越摇了摇头,遣人送灰袍大夫回房休息,接着催促众人赶快散去,让庄主清净安歇。

季休明站在最前方默默地看着,离去时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最后,他听到背后突然又响起江兰泽的声音,像是紧抓着最后一线希望。

“虚谷老人!叔父,还有南疆的虚谷老人!江湖上都知道他医术高绝,他一定能救父亲的,我们去请他来吧!”

江仲越的语气满是不赞同:“你可知道虚谷老人隐居多年,江湖上多少人求药而不得,岂是你说请就能请得动的?再者说了,他医术再厉害,还真能逆天改命不成?”

“那我亲自去求他!总要试一试的,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兰泽,别任性了。”江仲越重了语气,“庄主如今时日不多,你不在身侧侍奉尽孝,还要跑出去胡闹吗?”

随后江兰泽又争辩了什么,可惜季休明已经走远了,听不清晰。

他撑起伞慢慢地走回房中,点上烛台,对着跃动不定的烛火陷入了沉思。平心而论,江行舟庄主待他虽然谈不上亲近,却也多有关心,从无亏待,一直庇护着他在归云立足,若是这位依仗的义父离世,他这孤零零一个义子的地位又会如何跌落呢?

季休明想得越久,越觉得这飘摇火光像庄主剩下的寿数,也像自己未卜的前路。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虑。

季休明将门打开,恰好一道电光闪过苍穹,将来人照亮,一个面容平庸的方脸男人微笑起来,却令他遽然变色。

“怎么,不欢迎我?”男人审视着他。

“我说过不会跟你有任何交际了。”季休明立即就要将门关上,男人及时伸手抵住了房门,道:“先别急,我为你带来了个重要的消息。只是不知道对你而言,这算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有话快讲。”

“江云若还活着。”

季休明先是一愣,惊喜之色溢于言表:“真的吗?云若他还活着,那他如今在哪儿,怎么样了?”

“你该不会是发自内心觉得高兴吧?”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他这般反应,“你怎么不想一想,江云若还活着,他若是把一切给抖出来,那你该怎么办好呢?”

季休明脸色剧变,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男人顺势踏进了房中,雨水也淌了进来,他慢悠悠道:“你好好掂量掂量,是让一个‘已死之人’打乱计划、把你的声名全摧毁,还是——”他竖掌在咽喉前比划了一下,“再杀他一次?”

“住口!”季休明的声音几乎变了调,“我没有杀他,不是我做的,是你们哄骗了我、利用了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任何人!”

“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好受点,那随你怎么说吧。”男人笑道,“但你觉得江云若会听你的辩解吗,难道他会因为你慌乱地跪在他面前说你被哄骗利用,然后放过你吗?”

这一句话死死戳中了要害,季休明面如死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男人走近了,动作亲热地拍了拍季休明的肩膀:“我知道你很难下定决心,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吧。”说罢男人转身走了,还不忘替他将房门关上。

季休明僵立在房中,溺水似的大口喘.息着,他神情不断变幻,心思也纠缠成了一团乱麻。足足过了半晌,他才摇摇晃晃地绕过屏风,在床边坐下,深吸了一口气,将枕头移开,又掀开被褥,摸索了一会儿后拆下了一块床板,露出了藏在其间的狭长木盒。

木盒打开,一柄修长宝剑静静地躺于其中,剑鞘纯黑,铭刻在上的古朴纹路泛着冷光。季休明缓缓拔剑出鞘,寒芒顷刻迸射,几乎映亮了半间屋子,再细看剑格之上,镌刻了能令江湖震动的两个篆字——‘不疑’。

外面突然又传来了“砰砰”的拍门声。

季休明惊了一跳,连忙将不疑剑放归原位,重新遮掩好了,却并不想去应门,只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等着门外的人自行走开。

不料拍门声愈发急促,接着还传来了江兰泽含着哭腔的喊声。

“季师兄,快开门啊,我有事要找你!”

季休明这才想起外面还下着大雨,急忙起身将房门打开,把江兰泽拉进了房中。这少年浑身湿透了,通红的双眼殷切地瞧着他,水珠从脸颊滚落,分不清是雨或是泪。

“怎么哭了,兰泽,出什么事了?”季休明放柔声音,找来锦帕给他擦脸。

江兰泽胡乱抹了把脸,哽咽道:“叔父不准我去南疆求医,可不让我试一试,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父亲走了,我死都不甘心!季师兄,我只能来求你了,求你帮帮我,你陪我去南疆找虚谷老人吧。”

季休明有些犹豫,江兰泽赶紧补充:“叔父那边我来担着,绝不让他责罚你,只要能救回父亲,路上我全都听你的!”

经过方才与那男人的一番对话,季休明正心烦意躁,也不想在归云山庄呆着,他想了想,最终点头道:“好。”

夜渐渐深了,雨仍不见小,如注雨水洗净了天地间浊气,激起了九渊山上的草木清香。

尹怀殊等候在殿阁前。在红奴进去通报前,他特意询问了一句般若教少主的闭关状况,红奴会意地朝他一笑,低声道:“据传少主心法修炼遭遇瓶颈,此次闭关少则数月,多则上年。”

尹怀殊稍安了心,却仍揣着些忐忑,直到红奴推开门请他进入,他才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以放手一搏的姿态跟着步入。

他在殿中俯首跪下,对主位上的老教主开口便道:“尹怀殊护卫不力,还请教主责罚。”

老教主纳闷地望着他:“护卫不力,这是从何说起?”

“右护法醉心人蛊之术众人皆知,前些日他不知从何听说虔城有人蛊炼成,便带属下前去察看,谁料那处是人精心设下的陷阱,当时情形惨烈,所率教众全军覆没,右护法也在夹击之下不幸殒命,唯有属下侥幸,讨回了条性命。”

“易卜之死了?!”老教主猛地站了起来,刻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个夸张复杂的表情,竟教人分不清是狂喜还是大惊。

尹怀殊取出怀中的那块皮肉,双手举过头顶:“千真万确。”

红奴将其接过,呈上去给老教主细看,赤红色的纹身完好无损,丝毫不假。老教主将视线移回了跪着的尹怀殊身上,心中明了他是前来投诚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既然易卜之已死,这空缺的右护法之位,你可想要吗?”

尹怀殊恭敬地垂下了眼,答道:“这等尊荣,放眼全教上下,无一人会拒绝的。”

老教主突然敛了笑,冷哼了一声:“没那么容易,尹怀殊,我还有话要问你。”

“怀殊必定知无不言。”

“我的影儿死的那日,你可在场吗?”

尹怀殊微微一顿,冷汗浸湿了后背,迟疑再三,还是如实答道:“……在的。”

“影儿是如何死的?”

尹怀殊不禁抬起眼,道:“教主想必已经知晓……”

“我要听你讲!”老教主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原原本本地把经过全都讲给我!”

“……”尹怀殊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那日少主将小公子请去,借口说先前错过了小公子的生辰,要给他补上,准备了许多新奇玩意儿,哄得小公子十分开心。后来少主拿出果酒,小公子虽记得您的嘱咐,却怕惹得兄长不悦,便都喝下了,醉后由贺兰堂主抱着,放进了后山的狼窝中。”

他说完后,不闻动静,忍不住偷眼向上瞥去,只见老教主浑身颤抖,一双浑浊的老眼中流下了两行清泪,许久后才咬着牙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枚令牌丢给了他:“拿着去找祭司,他自然明白。明日我会向全教宣布,由你继任右护法之位。”

尹怀殊如释重负,收起令牌,叩首谢恩后退下了。

依言去到了祭司住处,对方见了令牌,也不多过问一句,便让尹怀殊在床上躺下,散开衣襟露出右侧锁骨。祭司全程态度淡漠,只有在动手纹身的时候低声抱怨了他的一身毒血惹人麻烦。

一切堪称顺利,谁料却在离开时,撞见了撑伞等在院门外的贺兰。

贺兰显然等候已久,一见他便质问道:“右护法呢?他在哪儿,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教?”

尹怀殊无意理会,视若无睹地就要越过她走开。

贺兰急得伸手一把拽住了他:“我在问你话!右护法为什么没有回来,你对他说了什么,以他的行事怎么会只带你去!”

尹怀殊不胜其烦地挣开了她的手,转眼瞧见她焦急不安的模样,忽而笑了:“右护法?谁说他没回来,他不就站在你面前吗?”

贺兰愣住了,还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就见尹怀殊拉下衣领,露出了右侧锁骨下赤红色的花痕纹身。

贺兰顿时发了疯,将伞丢开,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想要跟他拼命。

两把油纸伞几乎同时坠地,尹怀殊早有防范,推开她的肩膀,抬手一巴掌就抽在了她的脸上,贺兰跌倒在泥水里,脸颊火烧似的疼,满身狼狈,仍隔着雨幕撕心裂肺地冲他叫骂。

尹怀殊擦了把脸上雨水,无动于衷,转身要走。

贺兰气得浑身发抖,尖声叫道:“尹怀殊,你真以为当上护法就万事大吉了吗!我告诉你那老东西没几年可活了,你投靠他,迟早会不得好死!”

直到这句,尹怀殊的脚步才停顿了,冷笑了声:“起码我会活得比你更久。”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却不是回住处,反而走进了后山易卜之的那间石室。

尹怀殊静静地站在空阔的室内,听得到无边雨声,听得到面前池中翻涌的蛇虫毒蝎的窸窣声,锁骨下象征身份的纹身隐隐作痛。他困惑不解,这一刻本该令人欣喜若狂,可他觉得乏味透顶。

好似一切都已改变,又好似他什么也无法改变。

沉默中,尹怀殊忽然跃进了池中,像曾经无数次那样,那些毒虫蛇蝎全被惊动了,惧怕地远离他,蜂拥着往池沿挤去,仿佛污浊的波涛掀起了巨浪,在正中他所站立的位置,留下了一片空白。

于是他突兀地笑了起来,空落落地回荡在石室里,他笑得停不下来,不得不弯下腰,不得不跪倒在了地上,连头也抵上冰冷石板,他只是在笑,湿淋淋的水迹悄然显现,终于分不清是哭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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