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次日一早,江离是被吵醒的。

无数人叫喊着什么,像是打翻了沸鼎,声浪怒潮铺天盖地地冲刷着屋宇,撞碎成模糊字句。

他推门而出时,院中戚朝夕刚对薛乐简略描述了昨夜的经历。薛乐听到动静看了一眼走近的江离,又转回到戚朝夕身上:“所以你们打算再留下观察一阵?但你明知自己身份可能暴露,难道就不怕遭人算计?”

“怕啊,怎么不怕。”

“那你还……”

“随机应变嘛。”戚朝夕笑道。

薛乐被他一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外面在吵什么?”江离望向阻隔了哄闹声响的高高院墙。

“估计是为了闹鬼的事。我问了个婢女,说是一大早城里人聚集过来把宅子给堵住了,非要秦征亲自出面给个说法。”戚朝夕道。

他们边说边往外走去,隔了老远就望见了紧闭的宅邸大门,甚至还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仆背靠在门上竭力抵挡,以免外面激动叫喊的民众会破门而入。

秦征满面愁容地站在旁边,正在跟管家说些什么,频频摇头。

走得近了,才发现吵嚷中的确夹杂着砰砰作响的拍门声,厚重大门应声震颤,那几个家仆憋得面色涨红,汗如雨下,不知还能支撑几时。

“秦大侠,外面这是怎么了?”戚朝夕问。

秦征这才注意到他们,赶忙迎上几步,尴尬地含糊其辞:“府里闹出了些事,不要紧,没想到还惊扰了三位,真是让我过意不去。”

“秦大侠不必客气,若是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还请你尽管开口。”薛乐道。

秦征连连摆手:“不用!不用!都说了是小事,哪儿能让贵客插手。恕我招待不周,请三位先回房歇息,我稍后便能解决……”

话音未落,大门被险之又险地撞开一道缝隙,随即又‘砰’地压回,家仆跌坐在地上顽抗,盯着被撞得吱嘎作响的门插,口中忍不住叫道:“老爷,快要顶不住了啊!”

秦征的脸色愈发难看。

与此同时,外面杂乱的叫喊渐渐汇成了一道声音,齐声高呼:

“驱鬼除害,还我安宁!”

“驱鬼除害,还我安宁!”

越喊越响,越响越愤,几乎要震动苍穹。

秦征眼中终于迸出了一点厉色,猛转过身对管家吩咐道:“你多带些人,速速去守住长风的院落,绝不能让任何人闯进去!陈夫人若是问起来,无论你用什么理由,都要给我瞒过去!”

“是!”

他又招来一个家仆:“去拿我的游龙枪来!”

家仆疾步奔去。

秦征再度面向他们三人,正欲开口,却被先抢过了话头。

江离道:“所谓的挖坟声是有人在故弄玄虚,街面的土被挖开过,里面掺杂有火.药。”

他刚一出声,戚朝夕下意识便要拦,可惜已经晚了。果然,秦征先是一愣,随即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江离:“江少侠是如何得知的?”

江离面色不变:“这不重要。”

“……这消息果真可信?”

江离道:“我何必骗你?”

眼下情形迫在眉睫,容不得秦征再多犹疑,家仆已经双手捧上了一杆长.枪:墨黑发亮的枪杆,上端缀了火红的缨子,枪尖一点寒芒炽盛,刺得人眼目生疼。

秦征一手抓起,大步走到府门前,将游龙枪横于身前,沉声吩咐:“开门!”

家仆们放开了手,不堪重负的门插顿时断裂,府门砰然洞开,在外推挤的人失了支撑,泄洪似地一股脑涌了进来,正撞上了那杆长.枪。人潮汹涌,秦征不由得退了一步,旋即就稳稳站住了,身形坚若磐石,硬生生凭一人一枪挡下了人浪。

“瞧这民怨沸腾的架势,他未必能拦得住。”戚朝夕瞥向忧心忡忡的薛乐,“你放心不下,就赶快去替那管家守着叶星河的院落,真让人闯进去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薛乐本就纠结不定,闻言点了头,往内院方向奔去。

戚朝夕转回目光,只见秦征额头青筋暴突,大喝一声,压着长.枪往前一送,竟然将人浪反推了出去!

众人波涛似地一层层退开,当先的几个人更是承受不住这股巨力,倒跌几步后仰栽在地,摔得七荤八素。

秦征一跃而出,长.枪横扫,带起的肃杀厉风逼得众人连连再退,将门前让出了一片清净空地。‘咚’的一声,游龙枪重重杵于空地,他在府门前站定,颇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视线扫过或惧或怒的人群,终于开口道:“诸位都是我多年近邻乡亲,今日一早聚于我秦家门前吵嚷冲撞,究竟所为何事?”

“秦征!你缩到现在才敢露头,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不是因为你家中窝藏恶鬼,害得全城遭殃,我们又怎么会来找你?”

戚朝夕和江离跟出门来观望,闻声看去,意外地发现说话那人十分眼熟,正是昨夜在花楼里被身上血印吓昏过去的男人,现下他面色青白,满眼血丝,显然一夜未眠,仍被笼罩在浓浓恐惧之中。

秦征沉声道:“城中闹鬼之事我早有耳闻,也一直在暗中调查,方才得了消息,确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那夜半挖坟声其实……”

“放屁!”男人打断了他,暴跳如雷,“什么装神弄鬼,你不过就是急着撇清责任罢了!昨夜死了人!我亲眼看着金雀楼的昙娘死了,满楼都是血印子,你还在这儿拿挖坟声说事,是要避重就轻来糊弄谁?!”

“有人死了?”秦征脸色一变。

“早就出人命了!先前城里来了个会武功的不信邪,非要半夜去会一会那恶鬼,结果呢,次日清晨被剥了皮铺在路上!这事全城都传遍了,难道秦大侠不知道?”

秦征迟疑道:“……可我的确没发现此事。”

“那看来秦大侠的暗中调查,也只不过是糊弄人的表面功夫罢了。”男人满是讥讽。

不等秦征辩解,一个含着哭腔的女声紧跟着响了起来:“莫说是死人了,就是活人也遭殃啊!我夜夜睡不安稳、提心吊胆,谁曾想还是让孩子撞了邪,你看,你看!”

哭喊的是个妇人,怀里抱着个六七岁的女童。女童昏昏沉沉地窝在妇人的怀里,满是汗水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酡红,即使被托着亮给周围人察看,也没有丝毫反应。

“她半夜听见街上声音好奇,偷溜出门去看,结果就变成了这副模样,高热一直连绵不退。是,怪我这个当娘的没有照看好,可说到底,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担惊受怕,孩子又有什么错,为什么偏偏要遭这种罪?”

一石激起千层浪。城中多是被闹鬼折磨得惶惶不可终日的人,此刻总算撕开了一道发泄的口子,不满、激愤、委屈、咒骂,争先恐后地喷涌了出来,搅成了一池吵嚷混乱的泥潭,甚至还有人冲动地又往里闯,恨不得把作乱的恶鬼亲手给揪出来。

游龙枪倏地一横,再度将众人强行逼退。秦征额头上青筋暴跳,然而面对着女人的哭诉和孩童的痛苦,他心虚了许多,即便长.枪依然紧握在手,气势也不复方才。

“乌似墨玉,赤如烈火,无坚不摧,无往不利。试问这虔城之中,谁人不识得您秦氏这杆祖传五代的游龙枪呢?”

这话起的突兀,秦征不明所以地循声瞧去,对方是儒生打扮,四目相撞后,先朝他作了一揖,接着不冷不热地续道:“秦大侠您更是侠肝义胆,凭借这杆长.枪为民除害,不知杀过多少匪盗贼人,没想到……游龙枪居然会有朝向我们的一天。”

此言一出,秦征的动摇之色再难掩饰,手中长.枪顿时变得有千钧重,他握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得艰难道:“我不愿伤你们分毫,只是这府中容不得你们硬闯。”

儒生道:“其实在场诸位的心里都明白,陈长风陈大侠乃是您的结义兄弟,您有心维护,是人之常情,可若不是事关重大,我们也不愿如此相逼。”

他话音方落,旁观的戚朝夕不由得‘啧’了一声。

秦征反倒舒展了眉头,随之缓了语声:“既然如此,各位与我也不必如此针锋相对,不如好生商议。依你们之意,这城中闹鬼一事该如何处置?”

这话一下问住了众人,他们交头接耳、环顾四下,末了从人潮中分开了一条路,缓步走出了一个道士。

那道士年纪颇长,留着一把山羊胡,背负一柄桃木剑,道袍虽旧却也整洁,只是稍显宽大,罩在他干瘦的身形上硬生生给撑出了几分衣袂飘飘的意思。

“秦大侠,”道士开口叹息,“实不相瞒,贫道多日以来一直在城中设阵做法,试图驱邪避祸,只可惜陈大侠这不生不死的活尸之体,积怨太久,戾气也过重,事到如今,若不速下决心拔除,恶鬼出世后必定要祸乱虔城!”

秦征再度拧起眉头:“长风他为人磊落良善,怎么会化成恶鬼?”

“秦大侠觉得贫道所言不实,可昨夜枉死的那条人命和血印总做不得假吧,若不是恶鬼,还能作何解释?”

秦征一时语塞,半晌,谨慎试探地问:“那道长打算如何做法?”

“活尸乃是亡魂受困不得解脱,欲要化解超度,便要由我设坛做法,以火焚沐尸身三天三夜,洗净罪愆,然后将其骨灰撒入河中,开五方冥路,即可往黄泉转世投胎了。”道士捋须说道。

“你要我将他挫骨扬灰?”秦征猛地提高了声音,难以置信。

“这是法事所需……”

“绝无可能!”秦征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

“秦大侠还请三思,”那儒生又开了口,“情势所逼,这也是迫不得已。”

“可你们是要让长风死无葬身之地!他平生从无半点过错,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秦征几乎低吼。

他这话仿佛一点火星落在人群里,登时炸开了一片勃然怒火。妇人尖声叫道:“他无过错,可我的孩子又犯了什么错,要落得这个模样?”

“难道只有你的结义兄弟是条人命,我们就不是人命了吗?”

怨怒四起。

江离忍不住想要开口,这次却被戚朝夕抢先了一步。戚朝夕一把揽过肩膀将他按在怀里,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附在耳边道:“这不是你我能掺和的事,你出声反而添乱。”

江离看向他,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听话。”

江离不再挣动了,只一双眼睛还紧盯着秦征。

尖锐的言辞仿佛一场刀匕落雨,秦征愤怒无力得像只困兽。

那儒生劝道:“秦大侠,超度怨灵是件大功德。这事任谁知道,都会体谅您是迫不得已,断不会有损您的侠名威望的。”

“迫不得已?”秦征终于忍无可忍,嘶吼出声,“当年阮潇离奇丧命,因为查无线索,我无所作为,如今因为一句迫不得已,我便要将长风挫骨扬灰?是,任谁都会体谅理解,无损我的声名。但如此就能轻易撇清干系,我当初又何必与他们盟誓结拜?他日黄泉之下,我还有何颜面去见他们,我算是个什么虚情假意的败类,还凭什么配得上一声大哥?!”

话至末尾,他声音里竟泄露了一丝哽咽,眼眶也微微发红。

而那儒生直视着他,扬声质问道:“所以秦大侠宁肯牺牲这城中上千性命,也要保全您那一点自私的于心无愧吗?”

秦征浑身一震,不由得踉跄退了一步,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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