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终戚朝夕还是随薛乐出现在了新秀比试上,推拒不过,再怎么也不好驳了主人家的面子。只是薛乐惯常早到,待家仆殷勤引着他们在高台上落座,戚朝夕打眼一扫,主位及旁侧几个位置都还空着,演武场中擂台旁也只稀稀落落地聚了几小簇人,像是散在沙地里的蚂蚁。

晨光朦朦,戚朝夕一手撑着额头,困得打算和薛乐割袍断义。

薛乐歉然笑道:“下次不早叫你了,时辰还早,不如你先打个盹?”

“算了吧。”戚朝夕身心俱疲地摆了摆手,勉强打起精神,转而端详起那些空位,“那几个好位置想必是留给青山派和广琴宗的,奇怪了,主位旁的空座是给谁的,归云山庄派人来了?”

“该是程居闲程大侠的位置吧。”薛乐道,“魏庄主请了他来做个公正,比试完会当众将那把剑交与程大侠暂作保管,等名剑大会决出后再交给胜者。”

戚朝夕点了点头,想起来了。魏敏不过区区一介商贾,名剑大会能有这么多江湖人肯买账,除了那把遮遮掩掩的宝剑,倚靠的还有程居闲的声名。

这位程大侠游走江湖二十余载,并不以武功扬名,江湖人交口称赞的是他极重信义,可谓一诺千金。最为人称道的,当属他当年一好友为奸人所残害,程居闲承临终之托,不惜远走西域,隐匿身份潜伏追查。只是西域三十六国沙尘茫茫,何其辽阔,他花了整整十五年,才终于手刃奸人并将好友的妻儿带回中原,好生安置了。

许人一诺容易,可甘愿拿出十五载光阴付以践行的人又有几个?

因此,纵然有人对这场名剑大会心存疑云,可一见有程居闲出面,便都放下了顾虑。

人陆陆续续地到齐了,其他门派不提,三大门派中除了归云山庄缺席,青山派沈掌门的三个儿子悉数到场,广琴宗的林宗主也派了女儿前来,人数虽不算多,但足以看出对名剑大会的重视。

如薛乐所言,程居闲果然和魏敏一同出现,坐在了主位旁。他虽是中年,但容光不减,面上一派温和气,同身旁人低声寒暄。

此时天光大亮,魏敏一番简短致辞后,擂台旁的家仆用力挥起锣槌,锣声震天,比试这就开始了。

两个青年率先踏上擂台,他们尚且青涩,目光忍不住向高台上瞟,彼此互报姓名,便开始出招交手。

江离收回了目光,环顾身旁。擂台下人头攒动,台上兵刃相接的声响如一滴滚油落入了人群,顿时炸开了热烈气氛,但江离分辨得出,准备上台比试的年轻人比起昨日来时近乎少了一半,魏柯也立在擂台一旁,心不在焉地望着台上两人缠斗。

江离想起魏敏入场时特意往这边扫来一眼,波澜不兴得仿佛早有预料,他忽然皱了皱眉,意识到昨日演武场的闹剧并非突发,而是场刻意的激将,那些怒而离去的人还以为自己拿回了尊严,其实正好落入了圈套。

少一个对手,就是多一分胜算。

他移开了眼,台上两人也分出了胜负,取胜的青年手握一杆长.枪,愈发振奋地盯着新上的对手。满场谈论声中,江离耳边出奇的清净,他看向身旁的照月,她无声地目视前方,可目光透过擂台上闪动的人影落在了远处高台之上,像是在眺望着谁,又像呆呆地出神。

等候时她还絮絮叨叨地给江离指点全场,哪个门派出美人,哪个豪侠有段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可魏敏一踏入演武场,照月忽然静了。

呛啷一声响,对手仰面跌倒在地,持枪青年再次胜了,他志得意满地冲台下喊道:“还有哪位上来?”

江离忽觉身旁一空,照月便已跃到了擂台上,抽出剑道:“我来!”

见对面站的是个小姑娘,水红衣衫衬着俏生生的脸,持枪青年有些诧异,笑道:“敢问姑娘芳名?”

“照月!”她提高了声音,江离莫名觉得不似在回话,更像是要引得谁的注意。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吵杂起来,议论交谈声如潮涨,比刚才过招比武更要激烈,持枪青年脸色古怪,下意识往高台上看去。高台之上,主位旁的程居闲霍然站起,不能置信地盯着擂台中那抹水红色。他施展轻功,纵身直接掠上擂台,人群中一阵压在喉中的惊呼。

一时所有目光都聚在程居闲身上——除了照月,她仍背对着程居闲,仿佛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你……你转过身来……”程居闲颤声道。

照月顿了一瞬,缓缓转过了身,昂首直视着他。程居闲急切地上下反复打量着她,连衣角发梢都生怕看不真切,末了目光久久地停在她面容上,丢了言语。

即便江离不明白旁人为何惊奇照月的名字,但当她与程居闲相对而立,一切都再明了不过,她与程居闲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宛若绝世画师同一笔绘下。

只是同样的眼睛,一双平静无波,一双隐忍怜惜。

程居闲忍不住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一触她的衣袖,怕她是个镜花水月的幻影似的。照月忽然向后一退,躲开了,程居闲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他讪讪地缩回了手,才终于找回了声音:“……你娘叫什么?”

“娘家姓孟,单名芸。”

“那你,认得我吗?”程居闲小心翼翼地问,眼神闪动,整个演武场静的落针可闻,任谁都想不到,程大侠会近乎低声下气地同一个小姑娘讲话,“我是……”

“我没有爹!”照月截口打断他。

程居闲眼中的光黯了,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却如鲠在喉,半晌捡不出别的话讲。

周遭的一道道视线几乎化成了钩子,想要扒开这寥寥几句话,窥探其中埋藏的秘辛。

程居闲四下看了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失礼,忙抱歉地对不远处持枪青年拱了拱手,青年受宠若惊得连忙还礼,他又转向众人赔罪:“是我心急冒失耽误比试了,诸位见谅。”说着便往台下走去,到擂台边终是没忍住,又回过头来叮嘱道:“那你多加小心,不要逞强……”

照月瞪着他不做声,他低叹了口气,下了擂台,一步步走回原位。

旁人的目光还遥遥牵在程居闲的身影上,照月已然转回身,提剑一声清喝,惊醒众人:“来!”

“照月姑娘好气魄,在下也就不客气了。”青年手掌滑过枪身,猛地攥紧,身形一扑便突刺而出,枪尖当空划开一道亮弧,直袭要害,丝毫没因她是姑娘而手软。

照月下意识抬剑格挡,金属相撞,发出一声尖锐击鸣。

青年随机应变,手腕翻转,枪锋一跳擦过了剑刃,继续前递出去。照月忙弯腰闪过,直起身的瞬间一挥剑撞偏了长.枪走势,趁机反守为攻,一剑削上。

长.枪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数,气势如虹,在青年手中旋舞得几乎要横霸擂台,不给对方留丝毫喘息之地,而照月身形本就娇小,步法又灵动出奇,仿佛一尾红鱼穿梭游弋在枪影织成的藻荇之间。

然而两人的差距还是逐渐显露,照月虽然毫发无伤,却终究被长.枪死死压制着,处于被动。

程居闲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自觉攥紧了手。

正在这时,照月眼神一亮,抓住了一丝空隙,她倏然闪过长.枪,迅若流光般地一击落下,‘啪’地一声脆响,长剑竟是鞭击在了青年腰侧,剑刃只浅浅割开了衣衫。

照月脸色微变,青年也是一愣,随即笑道:“多谢姑娘手下留情,恕在下不能投桃报李了。”

口中话说着,他手中长.枪不停,旋舞如飞,带起了呼呼风声,逼的照月连连后退,再度脱出长剑所及的范围。青年乘胜追击,双手同时持枪,倾力横扫开来,一瞬间如秋风扫落叶般,气势威猛澎湃。

照月忙向后仰身,厉风刮过她面颊,与此同时,身体忽然失衡往后倒去,她猛然睁大了眼,才想起刚刚自己是退到了擂台边缘,这一摔下去就是演武场的沙地,就算不摔出个好歹,也够狼狈难堪的了。

她气恼认命地闭上了眼。

程居闲瞬间起身,却见照月突然止住倒势,旋即稳回在了台上,一个少年站在了她身侧。

江离收回了扶在照月背上的手。

“谢啦谢啦,”照月余惊未定,拍了拍江离的肩,“还好你在啊,不然我真的要丢死人了!”

“没事吧?”江离问道。

见到照月摇了摇头,他转向持枪青年,微一颔首后,拔剑出鞘。

擂台上再度交手。戚朝夕认出是回廊下惊鸿一瞥的少年,来了点兴致,偏头问薛乐道:“他说他叫什么?”

“若我没听错,是叫江离。”

“哪个江?”戚朝夕道,“归云山庄的江?”

“不像是归云山庄的人吧。”薛乐留意着擂台上的情形,“倒是那个青年,已经连胜三场了,我看他枪法精纯,前途不可限量。这场不知会……”

一声裂空破响,他话音戛然而止,甚至偌大个演武场都诡异地静了一静。不知何处传来了蝉鸣,日头转烈,演武场边桐树浓绿,风吹过簌簌有声。

擂台上那青年满脸不能置信,他手中已经空了,他缓缓地扭过头去,几丈外一杆长.枪斜插入地,沙尘激腾,枪杆震颤未止。

五招之内,胜负已定。

青年放声畅快地笑了,对江离一拱手:“痛快,甘拜下风!”跳下台去,一把将枪抄回手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照月怔怔地望着垂剑而立的江离,声音里藏着道不明的慌乱,喃喃道:“你居然这么厉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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