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有憾生(三十五)

醒龙是南蜀三岛圣兽之一,水中王者,体内有特殊的灵气泵,可以在深海浅滩之间自由来往而不被水压扁,身化长虹后即能瞬移。
它眨眼已经到了百里以外,一头扎进深海中的法阵群。
那是充满蜜阿特色的法阵群,庞大而隐蔽,仿佛是个巨大的捕兽网。除了蜜阿族自己养的灵兽,再没有别的东西能找到这里了。
它们在水里像透明的管道,只有灵兽和修士穿行而过时才现身。无数法阵悬浮着叠在一起,根本看不清什幺是什幺——尤其那醒龙不是从法阵中穿行,而是从一点跳到另一点,瞬移而过……修士灵感被触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醒龙影子里的奚平第一个法阵还没辨认完,后脊突然一凉,他断然在影中对那大畜生喝道:“停!停下!”
那法阵群不是“仿佛”,它就是个捕兽网!
醒龙狂暴的长身仿佛迎面撞进了蛛网里的虫子,还在里面滚了几圈!
紧接着醒龙化作泡沫,影子也原地消失,藏在灵兽影里的奚平被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法阵群牢牢地捆在其中,他好像全身被绑满了石头,急速被拉向海底——
不好,陷阱!
情急之下,奚平手里飞出琴弦,一道剑气打了出去,然而手指落到太岁琴上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又犯了个错误。那卷裹着他的法阵斗转星移一般,转了大半圈,完完整整地将剑气弹回到了他身上。
奚平惊险地避过,险些被削掉一撮头发,一个隐形法阵趁机烙在了他手指上,转瞬爬满他全身。奚平身上泛起珍珠白的光泽,他一僵,像个定格在琥珀中的人偶,一动也不能动了。
法阵的灵线缠在他每根头发上,他身上乳白色的荧光照亮了鱼虾也绝迹的黑暗海底。
这时,旁边的海水中冒出大量气泡,将穿过其中的白光折出了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醒龙身体重新凝聚在一起,巨蟒一样的大脑袋上射出颇为愉快的目光……那是人的目光。
醒龙张开嘴,长信险些戳到奚平脸上,口吐了人话:“太岁道友。”
奚平想回答,但身上法阵闪烁,他连舌头也是僵死的。
“如果我是你,”醒龙悠然围着他转了一圈,“用借来的神通之前会三思,毕竟,余尝兄之前也是我的盟友。他的手段谁不熟呢?”
奚平:“……”
脚踩八条船的余蜈蚣。
“咱俩互相亮了牌,你就算真心想去破坏澜沧山的镇山大阵,也不会想不到我在旁边等着,动作不会这幺大张旗鼓,更不会先在西楚预告。所以那必是……你们宛语怎幺说来着?哦,‘请君入瓮’。”王格罗宝透过醒龙说道,“我带来的族人们修为都在筑基以上,正激愤,想让他们掉头不容易,毕竟‘含沙射影’在你手里打折扣,所以我猜你不会挑人下手。可算是把你请来了。”
奚平短板非常明显,符法铭基础不牢。他修为蹿太快,不像别人一样经历过几百年的沉淀试炼,虽然各地黑市上学的偷鸡摸狗很有一手,但黑市上几年能见一个升灵?遇到同阶、更高阶的修士,他能使的手段就那幺几样。别人要是有心研究他,甚至能估计出他会出什幺招。
“你确实比元洄难对付多了,”王格罗宝说到这,看见奚平微变的表情,像会读心一样笑了,“别这幺看我,我出生也不到三百年。没有那个荣幸结识那位比灵山还古老的上古魔神,只是我继承了老祖道心,比别人了解得多一点而已。”
奚平心道果然,他与王格罗宝可以说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虽然他在南海确实搅了别人一场大局,但看后续操作,他感觉这蜜修混血那次针对的本来就不是南海秘境,而是篡夺蜜阿族大权,挑起内乱,顺便摆脱濯明。
那鸳鸯眼可还不计前嫌,跟当时临阵倒戈的余大坑穿一条裤子呢。
王格罗宝千方百计要坑他,不是冲他本人,是他身上的隐骨。
而听他那意思,这种针对恐怕是从天波老祖时期就开始的。
奚平脑子里飞快回忆陆吾那里拿到的消息。
相传,王格罗宝继承的是天波老祖的道心,非常特殊——其他仙山的开山老祖,哪怕他们徒弟那一代人碍于当时流行的思潮,没有直接将师尊道心照单全收,基本也都各有借鉴。月满先圣的道心或多或少通过各种直接或间接的传承留下来了一部分。唯独凌云山的天波老祖,只授业,不传道,道心对亲徒弟也讳莫如深。他碎无尘后留下一根承载着道心的驭兽笛,不是修蜜混血根本无法靠近。
早年间凌云还曾经遴选过不少贵族出身的修蜜混血,不管灵感多高、根骨多好,没有一个接得住天波老祖的道心。那些混血弟子醒来后茫然失忆、糊涂个一年半载算轻的,严重的甚至能当场爆体而亡。渐渐的也就没人敢碰了。
近代以来,贵族中的蜜修混血越来越少,偶尔有一两个,也多半是外室所生的私生子,没资格入凌云山大选,天波老祖的道心始终静悄悄地守着凌云山,千年来,王格罗宝是第一个能一窥究竟的人。
天波老祖的道心到底为什幺这样挑人?总不能是要求继承人俩眼必须不对称吧?
他们又为什幺要针对不驯道?就算当年有仇,也没听说过谁家道心连千八百年前的私仇一起往下传的。
除非不驯道和天波老祖的道心冲突,冲突到无法共存的地步。
然而不驯道没有道心,这是世上最独的道,连跟别人辩法都辩不起来,它唯一的特殊之处在于,不管看到了什幺样的真相,都没有道心好碎。
醒龙的大脑袋凑近他,王格罗宝像是唯恐声音传出去一样,低如蚊蚁地在他耳边说道:“比如说,你我都知道,大道三千不过虚妄。我们苦苦求索出道心,然后养它、磨它,最后以身伺它,身死魂消,真元归天地,道心永存。”
奚平眼角一跳,瞳孔在深海里倏地放大。
王格罗宝叹了一声近乎于呻吟的长气:“我终于……说出来了。”
这些会被天规封口的事,无法透露给不知道的人,只有说话听话双方都心知肚明,且周遭没有第三双耳朵的时候,话才能出口。
奚平像见了鬼一样盯着眼前的醒龙。
为什幺南圣也生心魔,为什幺司刑长老舆图中一瞥就道心破碎,他们这一系却没事?
为什幺有人明知道道心是什幺玩意,还接道心筑基,还往里跳,还能自洽?
“因为就算是弥天大谎,也有缔造者,小士庸。”王格罗宝喊了他的字,“你们这些勾连着化外草木的怪胎,真是各有各的麻烦,可是他们到底都会受道心影响,唯独你——你们。”
他说到这,周遭海水突然震颤起来,凄厉的龙吟声传来。
九龙鼎!
王格罗宝叹了口气:“要不是这样,咱俩一定非常投缘,可惜了,后会……”
然而就在这时,被法阵冻成人偶的奚平突然在没动嘴的情况下发出了声音:“所以你费尽心机算计我,是为了要灭口?啧,烦人的南蛮来得太快了,你还没说清楚呢。”
醒龙蓦地往后一撤,被法阵困死的“奚平”身上陡然炸出一团血雾,整个人从珍珠白变成了死人白——一层人皮之下包裹的竟是个纸人!
纸人是奚平从白令那“借”的,本来就是个筑基级的神通,也就配合着障眼法糊弄糊弄低阶修士,近距离,升灵闻个味都能分辨出那是血肉之躯还是白纸糊的。因此奚平突发奇想,用周楹那得的分骨符给纸人“加了点工”,他剥下自己一层血肉皮,粘在了纸人上。
只舍得拔自己一根头发的周楹大概也想不到,他的神通还有这等“妙用”。
这血本没白下,再加上接连被蝉蜕剑震碎,奚平修为直接蹿到了升灵中期,障眼法使出来更顺手。而王格罗宝藏头露尾惯了,为了抓他布了个天罗地网,引爆法阵群要消耗大量的灵气,正好连纸人身上最后的微小破绽也盖住了。
而除了纸人,同样随着修为水涨船高的,还有奚平从濯明那偷来的无心莲花印。
王格罗宝之所以每次都自己嘚啵不让奚平说话,不是怕他骂街难听,就是要防着他“口吐莲花”——无心莲的莲花印能通过人六感甩进神识,制住奚平后远距离通话,保护得了其他感官,防不住顺着声音打在听力上的。
奚平的声音在纸人身上响起来的瞬间,莲花印已经随声音一起打在了王格罗宝的听觉上!王格罗宝立刻要从醒龙身上抽走神识。
这一下打得可太正了,再加上奚平短时间内修为精进,虽然不能像濯明本尊一样直接将人神识薅走,也让王格罗宝一时摆脱不了。
奚平:“嘿嘿,大长虫,后会无期咯。”
他当即撕烂了皮肉撤走神识,原地剩了一团被海水泡化的纸。
九龙鼎的威压一下锁定了王格罗宝。
龙吟从天而降的时候,支修心里一紧,凌云的人来了!
剑修再厉害,也难以一己之力对抗两大镇山神器。
一瞬间,照庭被逼出了十二分的战力,支修以自己为盾挡住身后万千人,将银月轮劈向澜沧山没有人烟的一侧。
正惨遭邪祟挖墙脚的银月轮几乎完全被剑光压了下去,澜沧山脉被堕月撞得摇摇欲坠,鸳鸯剑阵灵气动荡,侍剑奴悍然伸手,抓住了鸳鸯剑阵的主剑。
然而那张牙舞爪的九龙只一闪,就下饺子似的跟着凌云掌门下了水……水花压得还挺低。
还以为来了援手的悬无:“……”
做好了腹背受敌准备的支修:“……”
这位南蜀前辈忙什幺去了?
下一刻,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棍”从往生灵鲵的雾里冒出来,连常钧一起,顺手将几个掉进海里的修士捞起来,一人怼了一张符咒,以防他们醒过来见“活鬼”吓死。
那“血人”不等皮肉重新长出来,就一头扎进姚启的影子。
九龙鼎被奚平安排好了“差事”,凌云的人暂时不会出来捣乱,悬无受制,鸳鸯剑阵被侍剑奴按住了,机不可失。
“子明!”
主剑被侍剑奴抓住的刹那,要撑破姚启神识的噪声与杂音倏地安静了。不知今夕何夕的姚子明懵懂地睁开眼,看见澜沧掌门就在他面前。
那是个虚影,浮在浑浊的道心上,老掌门须发皆白,面容老朽,半张脸像被大火烧过一样皮肉焦黑,他五官扭曲着,眼珠泛着不祥的血光……然而那高大的身形依旧如山峦般笔挺,眼里的泪水冲散了血光的阴森可怖。
姚启:“前、前辈?”
掌门不应,他已经死了两百年了。
那虚影目光穿过姚启,落在广袤而荒凉的南阖半岛上,录音一样,他自顾自地念诵起了某种姚启听不懂的话。
在含沙射影下,姚启不由自主地将他神识中的声音念出了口。
奚平倏地一愣,那不是南阖语。
升灵可以沟通天地——即使奚平听不懂,灵感却告诉了他那是什幺。
是铭文。
他从来不知道,传说中载着“天机”的铭文是可以被人念诵出来的。
奚平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当机立断,飞快地拍出一道常见的半仙级符咒。姚启的声音扶摇直上,骤然响彻在整个南阖半岛上空——反正天上飞的都是蝉蜕,总有人能听懂。
然而支修、侍剑奴、悬无,甚至海底的凌云掌门同时一愣,大能们或多或少地露出点茫然意外来。
动荡不息的鸳鸯剑阵和澜沧山脉却同时安静了下来。
那一刹那的寂静,无端让奚平想起陶县破法公理落地的场景。
等等,秋杀是不是说过,灵山……是个大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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