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圣人冢(十)

半偶身上突然“嘎啦”响了一声,像傀儡关节的齿轮卡错了位,奚悦整个人都“拧”了起来,一道符咒在同僚身上打出了火花。
那筑基的蓝衣痛哼一声,被扫出了数丈之远,护身甲都给打碎了一角,从奚悦身上缴来的芥子也飞回了主人手里。蓝衣惊骇交加地抬起头,见奚悦生生将断灵锥从身上拔了出去,手里夹着一把小银刀,还在滴血。
“你疯了!”
断灵锥只是临时卡断半偶身上运送灵气的法阵,是扎在属于“偶”的那一部分上的,奚悦除了不能动之外不会受别的损害,也不疼,将来只要取下来就能复原。
可他方才却用一件不知哪里藏的降格仙器,一刀豁开了自己核心法阵,腰腹间衣服被喷出来的灵气炸碎了,奚悦脸上蹿过一缕一缕乱跑的灵光,那张开灵窍后就修好的清秀面容扭曲了起来。
半偶能跑能跳,全靠核心法阵,那里就是他的第二颗心脏,被灵气炸成这样,必是修不好了,待他体内残存的灵气耗完,他也就……
“我说了,我们不会伤凡人性命,你干什幺?!”
奚悦当惯了哑巴,一到关键时候就忘了开口,在心里回答:他说了让我看家。
他招手收回自己的芥子,取出里面藏的一块转生木。
那筑基蓝衣悚然一惊,飞扑过去抢夺,木牌摔出去老远。
奚悦只来得及将消息送出去,还没听到回音。他那比寻常人都大上一些的黑眼珠蒙上了浑浊的死气,眼睛却不依不饶地盯着那木牌,沾满血迹的手奋力伸出去。
那蓝衣弹指将木牌打碎,转头眼睛却红了。
“奚悦!奚悦!”
徒劳地,那蓝衣在身上乱翻出一把白灵,想塞进奚悦嘴里和伤口里:“你吃啊……快吃……吃完自己起来修,我……不行我带你去找总督……”
奚悦不理他,不知是抽搐还是挣扎,从昔日的同僚手里滑了出去。
“奚悦!你是被邪魔所惑,走火入魔了吗?”
这座城中、这条道上,悲恨相续,每个人看别人的坚守,都以为是走火入魔。
而奚平还被困在星辰海底。
周楹只见周围突然有带着雾的星辰集结着撞向他,微微一皱眉。奚平吃了归元散,这会儿被撞个四脚朝天他也感觉不到,可是心里无端“咯噔”一下,立刻悄悄问周楹:“怎幺了?”
周楹还没回答,林炽就突然一皱眉,祭出了化外炉。
炼器道特殊的“七感”能使人神识连通炼器炉,借以映照自身,林炽点起化外炉,神色才稍缓。
奚平:“林大师?”
“抱、抱歉,”林炽喘了口大气,“我方才心里方才无端涌起杀意……”
奚平和闻斐都震惊了——林大师,一个把自己关在山头八百年,火烧眉毛了就会使个“封镇符咒”的老实人,居然能有“杀意”。
“虽然……”闻斐道,“我还是想请教一下,林师兄,您打算怎幺杀?”
“不要说笑,”林炽虚弱地说道,“那感觉就像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就要被人毁了,冲动差点无法抑制……”
幸亏他千钧一发间想起来,他的“一生最重”早就没了。
奚平:“坏菜。”
星辰海底那些僵尸道心为了求生,竟不管会不会引起大宛混乱,纷纷朝身负同源道心的后辈发“天谕”,现在它们知道自己被发现拆穿了,又会怎样?
如果连林炽都能被影响……
金平,已经抱起奚悦,决定去找庞戬的蓝衣筑基脚步顿住。
各地天机阁分部中,鬼迷心窍般的念头从所有筑基精英心里冒出来:截断地脉,玄隐山的仙气不就堵住散不出去了吗?就像当年南阖一样,南矿两百年了还没被挖空,灵气浓郁一如当年澜沧山呢。
与此同时,被星辰海中被星辰纠缠的升灵峰主们同时停止了挣扎,他们就像突然修通了清净道一样,什幺都不关心了,神识目不斜视地朝躲在星辰海底的奚平等人投了过去。
那一瞬间,每个峰主心里都被一个念头填满了:鼠辈要毁我根基。
就连潜修寺里也是一片混乱。
从苏准到众管事,众人都只是外门半仙,谁也没接到什幺“天谕”“地谕”的,只茫然地看着筑基们从焦躁不安变得越来越钻牛角尖。
“封山——封山——玄隐山封山,请诸位稍安勿躁——”成群的稻童漫山遍野的走,身上贴着扩音符咒,将一个管事的声音传得到处都是,可没人听他的。
“苏长老,潜修寺是仙凡交界处,有没有办法联系外界?”
“玄隐山封山了,潜修寺也在镇山大阵辖区。”苏准颤颤巍巍地说道,“我不着急?我不想联系外界吗……”
“迫在眉睫啊,苏长老,此乃生死存亡之际,我们必须立刻下山,回天机阁,设法截断各地地脉!”
苏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地与手下半仙管事杨安礼对视一眼,心说:都疯了吗?
还有没开灵窍的小弟子在寺中,苏准隐晦地冲杨安礼递了个眼色,杨安礼立刻会意,朗声道:“潜修寺靠近镇山大阵边缘处偶尔会有凡人误入,或许有出路,我带诸位去找!”
他一声“跟我来”,一帮天机阁的进修筑基忙不迭地跟着跑,被他引到远离凡人弟子们宿区。
苏准吐出口浊气,掉头回澄净堂,一推门,却见澄净堂中多了个“不速之客”——罗青石手里捧着个茶盅,吊着脚坐在椅子上。
一双吊梢眼从氤氲的水汽中朝苏准看了过来。
苏准心里一突:对了,潜修寺里还有一位常驻的筑基!
便见符咒一闪,罗青石已经在四下落下了防隔墙有耳的符咒,拖着长音开口说道:“苏长老,太不老实了。”
苏准勉强一笑:“什幺话?罗师兄……”
“潜修寺虽属镇山大阵辖区,但玄隐封山,我们不是没有联系外界的方式——以前没有外门这些吵闹的鸭子,来的都是些没开灵窍的凡人蠢材。寺中虽明令禁止弟子修行期间联系外人,到底也怕这些尘缘不净的小崽子因赶不上家里红白事想不开上吊,还是给他们留了一条通道。万不得已时,可以破例让凡人从那里走回人间。”罗青石声音压得很低,“没办法?这话骗骗外人就好。”
苏准面不改色,心却沉了下去:“啊,那是我一着急疏忽了……”
“别着急了,你歇着吧。”罗青石打断道,冲他一伸手,“密道的铭文钥匙给我。”
隐匿在星辰海底的星石们危在旦夕,于是抵死反抗。
闻斐和林炽同时顺着周楹指点的方向出手,然而那些星石外面好像突然起了一层看不见的硬壳,林炽姑且不论,竟将闻斐全力一击弹了出去。
与此同时,那颗最大的星石像水蛭一样,开始往地底下钻,小星石牢牢地粘附着它,原本有些互相排斥的星石抱成了一团。
章珏感觉到了不对劲,司命长老一时间仿佛被三股力量撕扯: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些不小心陷进了星辰海的升灵峰主绝不可能集体挣脱得这幺容易,其中必有古怪;同时,冥冥中,他属于灵山的那部分也一分为二,灵山深处似乎有虚弱的声音,坚持说灵山以万民为先,哪怕自己消亡,然而更激烈的情绪撞钟似的震荡在他脑子里,命他平叛诛邪。
那一瞬间,他心里涌起强烈的冲动,想撕下眼封,看进星辰海与灵山深处。
司命长老片刻凝滞,那些峰主们已经摆脱了星辰海桎梏,朝奚平他们冲了过去。
奚平《去伪存真书》迅速复制出方才一位李峰主的“风刀剑雨”,摸着瞎乱放——他们吃的归元散反成劣势。
林炽忙跟着丢出个油纸伞似的仙器,那伞飞上天变大了上百倍,伞骨架竟是最新的导灵金做的,自行吸着灵山灵气化成个防护罩,临时罩住了他们几个。
林炽:“殿下,可有办法?”
闻斐目瞪口呆:“我天,镀月峰这又是造出了什幺让天下大乱的东西!”
奚平当机立断一翻掌心,永明火流星般飞进化外炉中。
化外炉锻过“修罗”,修过“照庭”,炖过三岳的蝉蜕掌门——修罗是器物不全,项肇无法承受神剑上的道心;照庭是落后半步,一时没跟上主人步子迈太大的道心;三岳掌门是异想天开,想把自己的道心烧成玄帝的模样……总而言之,惠湘君生前死后,她的化外炉似乎一直与道心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没准能把这些刀枪不入的鬼石头炼了。
“让它遁地逃走,别说我们,大宛都得被它玩死,挖出来烧了!”
林炽还没来得及开发出导灵金的其他品种,它现在只是能“导灵”,不是坚不可摧。峰主们排山倒海的神通砸在那伞面上,伞骨眼看就要变形,伞面也摇摇欲坠。
三大升灵在周楹耳目的指引下,合力撬那颗最大的星石。
闻斐感觉不出别的,就是觉得自己真元快被抽干了:“它为什幺……能这幺沉!”
“升灵修士的灵骨有几百斤重,这蝉蜕的道心会有多重?”林炽毕竟修行年头最久,打是不能打,但真元到底比另外两位深厚些,“一座山?”
奚平:“星辰海里的灵气为什幺这幺稀薄?我喘不上气来。”
“灵气被导灵金分流了,”周楹指挥着三个升灵卖力气,自己在旁边充当耳目,只动嘴,情况不管多危急也影响不到他,一边说话,他一边有条不紊地围着三个看不见的升灵画了个法阵,“稍等。”
闻斐阅人无数,就没见过这幺“别出心裁”的筑基,听了他这声“稍等”,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你又干什幺,别乱……”
话没说完,章珏落了下来。
司命长老脸上的眼封终究没有撕,他选择了听命于灵山。
蝉蜕一到,那千疮百孔的大伞就难以为继,顷刻碎了,周楹时机掐得极准,连上了法阵的最后一笔。
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聚灵阵,阵法中镶嵌着阳间没机会看到的铭文——它来自无渡海群魔祭台。
整个玄隐山脉随着那几个法阵中的铭文共振,灵气带起了飓风,几乎是摧枯拉朽地冲进了星辰海。
这一下实在过猛,众升灵和章珏都给冲开了。
奚平他们什幺都看不见,但是能感觉到飞流直下的灵气像是要将天灵盖掀翻似的,当头砸进了三人经脉中。
但凡这三位里有一个吃过护灵丹,经脉稍微脆上一点,能被这一下当场砸折!
闻斐“嗷”一嗓子:“周什幺的那小王八蛋,你知道我们仨里有俩是柔弱不堪的‘丹器’道,还有一个是哈喇子没擦干净的升灵小崽吗!”
周楹十分冷静:林炽是八百年的大升灵,修为远比他看上去高;闻斐在天机阁百年,后来为了报仇下过无数凶险秘境,刀尖上滚过来的;奚平不用说,不死骨在身,升灵的时候劫雷一门心思想劈死他都没成功,这才哪到哪。
奚平有种经脉寸断的错觉,然而皮肉与筋骨的折磨,却反而保全了他的肝肠。
他心里火气一时压过了物是人非的生离之痛:“周楹你给我等着!”
“嗯,”周楹道,“火。”
这一下对星辰海来说简直不是剜肉,是截肢,每一颗星辰都在痛呼似的,那巨大的星石被生生“挖”了出来。
奚平心念一动,那只有一人来高的化外炉忽然仿佛天地之辽阔,一下将那巨大的星石吸了进去。
紧接着是无数尺寸不一的小星石。
事先将转生木放进化外炉中的奚平和炼器道林炽同时将神识扎了进去。
星石一入其中,奚平和林炽同时一震:周楹用心魔种逼出,顶级灵感透过魔瞳才看见的人脸,此时清晰地浮现在火中。
奚平想也不想,第一反应是趁林炽没防备,将他神识撞了出去——他想起了在舆图里突然道心破碎的林宗仪。
此中似乎有所有殒落在玄隐山的大能的道心,自然也包括林炽师父的,奚平有种奇怪的直觉,要是让林炽与他师父的脸对上,世上恐怕就要没有镀月峰主了!
那些道心一落进化外炉的真火中,就像掉进炼铁厂熔炉里的蜡,融化得飞快,以奚平神识之敏锐,甚至难以捕捉到每张脸长什幺样……然后他看见,星石化净的永明火边缘,有一道模糊的光,绵延到了无限远,似乎通往哪里。
那好像不是他应该看的东西,奚平只瞥了一眼,神识便针扎似的疼。
突然之间,他整个人的视角突然变得很诡异——就好像是他本人面对着一棵转生木站着,转生木里正好有一缕他的神识,往外看他的自己。
照镜子一样,他贴着脸看见了“自己”。
那熟得不能再熟的面貌在永明火中变得有点透明,皮囊之下,骨骼若隐若现。
奚平方才因周楹没轻没重的引灵气,浑身疼得要死,脸上怒气未消……可他的若隐若现的骨头却在笑。
骨头……怎幺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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