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文清辞做了一场梦, 梦中那只被宋君然没收的小蛇,不知怎的竟跟到了涟和来。

蛇的身体比记忆中更烫,缠绕的力气也更大。

它紧紧缠在自己的手指之上, 甚至不断用尖利的牙齿啃咬指尖。

可无论文清辞怎么做,也无法将它甩脱, 反倒纠缠得愈紧,让他动弹不得。

“别,疼……”梦里, 文清辞模模糊糊地说道。

话音落下,小蛇终于依依不舍地停下了啃咬,改用蛇信去抚摸他指尖的细小伤处。

梦中文清辞的耳边没有嘶嘶声, 只余一点细碎的喘息。

可是蛇哪里会喘息呢?

——彻底熟睡之前, 文清辞迷迷糊糊地想到。

……

文清辞是被屋外的蝉鸣声唤醒的。

此时天已大亮,他眨了眨眼, 借着窗缝里透出的光, 下意识低头检查自己的手指上是否又被蛇咬出了新的伤痕。

……纤长的手指上什么也没有,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藏在淡淡的白雾背后一般的浅淡。

过了一会文清辞才意识到,所谓的“蛇咬”只是一场梦罢了。

自己眼前的并不是什么白雾, 而是帷帽上的纱帘。

所以说, 昨晚自己是和衣而睡的?

等等……昨晚?

昨晚自己不是在煎药吗!

想到这里,文清辞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起身向门边走去, 刚一开门,便见县衙署里的小厮捧着水盆走了过来。

他的动作非常小心, 走近可以看见, 水盆上还冒着浅浅热气。

“您醒了, ”对方笑着同他点头, 接着便端着水盆走进了屋内, “巡官大人特意吩咐过,这几日洗漱也要用煮沸的水。”

说完,放下水盆便要离开。

“稍等,”文清辞认出,眼前这个就是昨晚煎药的小厮,他快步上前将人叫住:“昨天夜里……”

“哦哦,您说昨夜啊,”小厮笑着挠了挠脑袋说,“我昨晚后半夜醒来去厨房,看到您坐在那里睡着了,就将您扶了回来。怎么了?”

说话间,他的神情略有些古怪。

但文清辞没有多想,还以为对方这是在不好意思。

……原来是他将自己扶回来的。

听了小厮的话,文清辞终于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他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说,“昨夜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厮忙说,“煎药本来就是我的事,让您守在那里,我才应该不好意思。”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激。

不过他感激的,并非是文清辞替自己煎药。

而是……多亏了这位财神爷,自己才能赚到如此大的一笔钱。

今天早上天还没有亮的时候,那位巡官大人便将他找来,吩咐他若大夫问起,就说昨晚将是他将对方从厨房扶回房间的。

同时赏了他整整一两的银子。

盛夏里的空气带着一股燥热之意,文清辞在门口站了没多久便觉难受。

他看了一眼侧边紧闭着的屋门,状似随意地问:“隔壁那位大人呢?”

小厮摇了摇头:“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他似乎昨晚一直都没有回来。”

这也是谢不逢交代他的。

文清辞缓缓点了点头,终于低头向水盆看去。

见状小厮忙说:“您就先去洗漱吧,一会若是还有什么事的话,您尽管吩咐我便是!”

“好。”文清辞笑着点头。

小厮与他寒暄了两句,便走向了院门边,将要出门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文清辞一眼。

这位大夫一身白衣,乍一眼看去仙风道骨。

但是他这身裹得,未免有些过分严实。

听与他同来的另外一个大夫说,他的脸好像是……小的时候被不小心被刀划伤、毁了容。

想到这里,小厮不由替他惋惜了起来。

*

涟和县里的日子格外难熬。

这几天文清辞几乎没有见到谢不逢几面,他正带人从临近州府调粮,并将药材投入井内,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而文清辞这边,则更不轻松。

当天开的药已经全部煎好,分给了病症较轻的患者。

但是几日下去,药却始终没有起效的迹象。

草药起效慢本是一件常事。

但要命的是,疠疾一日一变,城内生病百姓的症状愈发强,病程也有加快迹象。

……绝不能一味枯等下去。

宋君然当时夸下海口,称自己和师弟,有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

因此,谢不逢此次便将主导权交到了他们手中,太医为辅。

同样暂交给了文清辞和宋君然的,还有“故人”所著的《杏林解厄》。

已是子时,文清辞还在挑灯夜读。

而坐在他旁边说要“陪读”的宋君然,早用手撑着脑袋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手腕支撑不住,下巴狠狠磕在桌上,这才清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宋君然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说,“我睡了多久?师弟怎么不叫醒我。”

停顿片刻,他的视线落在了桌上写满了字的纸张上。

连翘、柴胡、葛根、当归,这些都是常见的退热拒邪药。

“已经子时了,”文清辞缓缓将笔放下,“师兄先回去休息吧,我再看一会书。”

“不行不行,”宋君然摆手皱眉说,“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在这忙?”

末了他又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几日实在太忙,治病虽然重要,但也要为自己的身体考虑。”

文清辞这几天几乎不眠不休,颇有他儿时刚来神医谷时的样子。

“我看完这一章再睡。”文清辞固执摇头。

毫不夸张地讲,《杏林解厄》已几乎被他翻烂。

甚至伴随原主记忆的恢复,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这一本书每一页讲的是什么内容。

但是背过一本书与写出一本书,需要的能力,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对文清辞而言,记满了疠疾应对方式的《杏林解厄》就像是一本教科书。

可病人不会按照教科书上说的那样生病的。

只懂概念自然不行,重要的是得懂得变通。

文清辞拥有了一部分属于原主的记忆,但能力却还未恢复。

尤其考虑到涟和县病患众多,药方中只能开常见药材。

这样一来,受到的限制便愈发地大。

文清辞再一次提笔,并用力攥紧了笔杆。

他仔细阅读《杏林解厄》试图从字里行间解读原主撰写时的心情和思路。

但下一秒,浮现于文清辞脑海之中的,却又是山萸涧里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

他的头也随之痛了起来。

文清辞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且不由自主地用力咬紧了下唇。

……如果。

如果自己是原主就好了。

假如他在这里的话,一定能够将此事顺利处理。

文清辞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如此欲望。

刹那间。脑海中山萸涧的惨象,变得愈发清晰。

这一切似乎是在警告文清辞,并借此将他吓退。

“师弟,师弟,你怎么了?”

虽有帷帽阻隔,但宋君然还是看到,文清辞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

说着,他便抬手想将文清辞帷帽上的纱帘拉开,瞧瞧他现在究竟怎样。

涟和县县衙署的客房,只有两扇小小的窗户。

夏夜里虽不太热,但却闷得要命,因此文清辞便开了一扇门通风换气。

一向小心的他,直到这个时候仍戴着帷帽。

不知不觉间,文清辞已经习惯了眼前总有一团淡淡的白雾环绕。

“无妨,”文清辞侧身将宋君然的动作躲了过去,“我没事。”他压低了声音说。

“这怎么行!”说着,宋君然已经站起了身。

他一只手强行按在了文清辞的肩上,另一只手则绕过文清辞身体,试图从另一边将帷帽拉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两人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等文清辞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道玄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屋外。

最近忙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谢不逢,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的视线穿过敞开的屋门,落在了文清辞和宋君然的身上。

黑夜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显得尤其冷。

谢不逢将月光完全挡在了背后。

如修罗降临一般,满是煞气。

见他来,宋君然立刻放弃了拉掉帷帽的计划。

但还是缓缓站直身,将文清辞挡在了自己的背后:“大人大晚上的不回自己屋,跑到这里做什么?”

谢不逢没有回答宋君然的问题,径直走了进来。

县衙署客房本就不大,谢不逢身材高大,走进屋内,四周更显压抑。

他完全没有搭理宋君然,而是将视线缓缓落下,看向了文清辞肩上那件青衫。

——这件衣服,是宋君然的。

身为药人,文清辞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苦香。

“久居兰室而不闻其香”早已习惯这味道的文清辞,不自觉便会忽略这一点。

因此,宋君然白天便将自己的衣服给他披在了身上。

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宋君然日常也有熏香的习惯。

这件青衫上沾了一点淡淡的檀香,正好将文清辞血液中的苦香遮掩。

……谢不逢发现,自己很讨厌这味道。

他略微蹙眉 ,淡淡说道:“这件衣服或许不净,还是将它换了吧。”

宋君然随之攥紧了拳,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他总觉得谢不逢这话是在骂自己。

“大人此话怎讲?”宋君然强压着怒气说,“这身衣服昨日才浆洗、晾干,怎么就脏了?”

谢不逢像没听出宋君然话中的情绪一般说:“如果我没有闻错,它并未以苍术熏过。”

宋君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不逢这是在说什么。

前几日与汤药一起分发下去的,还有苍术、藿香、雄黄等药。

这些药并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熏蒸衣物。

谢不逢的意思是,衣服上并没有这些药材的味道。

……身为医者,宋君然自然不会冒这个险。

实际他和文清辞的衣物,都是在洗时以谷内特殊草药浸泡过的,效果远好于熏蒸。

然而这件事,却又没法和谢不逢说。

他只得吃一个哑巴亏了。

宋君然咬着牙说:“有道理。”

文清辞也非常配合地将青衫取下,放在了桌上。

……谢不逢还不走吗?

月光从身后照来,为谢不逢镀了一层薄冰一般的银边。

见状,文清辞不由紧张了起来。

像是隔着帷帽读出了他的心思似的,谢不逢终于转身看向宋君然,说出了自己此番的真正目的:“白日在外奔波想必很累,您还是早些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吧。”

“况且两人处于一室也不安全。”说完他便缓缓转身,先于宋君然退出了房间。

谢不逢的理由冠冕堂皇,甚至于他还以身作则。

『这小皇帝,怎么那么喜欢多管闲事?』

『算他狠!』

“大人此言有理,”文清辞突然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了门边,一副送客的样子,“先回去休息吧。”他压低了声音对宋君然说。

没有办法,宋君然只得咬着牙退了出来,在谢不逢的注视下,一步步回到了自己的屋内。

小院里再次安静了起来。

文清辞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回到屋内,继续翻看了起了医书。

然而没过多久,文清辞的耳边竟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谢不逢拿着一册书卷,出现在了门外。

他表情平静又略带几分严肃。

“……大人这是?”

“这是涟和县的地图”谢不逢缓缓抬起了右手,“不知先生现在是否方便,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末了,担心被文清辞拒绝,谢不逢还补充道:“我已更换完衣物,并以烈酒净肤。”

……原来他刚才回去,是做这个的?

夜风从屋外吹来,轻轻托起了两人的衣角。

文清辞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谢不逢的身上,的确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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