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那杯酒就像是一个引子, 将鲜血从文清辞的身体里引了出来。

淡淡的血腥味伴着浓郁的苦香瞬间溢满整间宫室。

哪怕此时还醉着,众人依旧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虽未曾有人光明正大提起,但是文清辞是药人的“传说”, 早就已经传遍了整座雍都……

在文清辞将要跌倒的那一刻,少年稳稳地扶住了他。

借着厅里的灯火, 谢不逢看到……文清辞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小半边身体。

落在月白色大氅上,显得尤为刺眼。

刹那之间,将要失去什么的恐惧感袭上心头。

谢不逢的心重重一坠。

谢不逢在害怕。

在战场上历练近两年, 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他,此时居然在害怕。

谢不逢以为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无论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 自己并没有那么洒脱无畏。

他想问文清辞感觉如何, 是哪里受伤或是受到天慈的影响?

但是想到今明两日要发生的事,只能将未说出口的话强压回心中。

不要着急这一刻。

……尘埃落定的时间将要来了。

少年的手指松了开来, 几秒之后, 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攥紧。

此时的文清辞,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只剩下阵阵嗡鸣。

他并没有发现少年想说又没能说出口的话。

文清辞修长又苍白的手指, 紧紧地攀在谢不逢的腕上, 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般。

下一秒,又无力垂下。

而另外一只手, 则始终静静垂在身侧。

“来人,”谢不逢轻声对身边的太监吩咐道, “把文太医带回去, 好好休息。”

“是, 殿下。”周围几个太监连忙走了过来, 将文清辞扶出了大殿。

文清辞和谢不逢略显暧昧的姿态, 还有两人不合的传闻,一起。在这个时候挤入了宾客们的脑海,喝得大醉的他们,竟然有些看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

月白色的身影如一道烟雾,被风吹着散开、消失于眼前。

少年紧攥着的双手,轻轻颤了起来。

大殿上鸦雀无声。

……他的心莫名有些不安。

一身玄色锦袍的谢不逢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面色如常,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罢了。

等谢不逢再次举杯,周围这才一点又一点地热闹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摸不清谢不逢情绪的众人,却不敢再来这里敬酒。

谢不逢缓缓端起酒盏,如喝水一般一杯杯将烈酒灌入腹中。

“哥哥……哥哥。”

有人轻轻拽了拽谢不逢的衣角,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谢不逢回头便看到撅着嘴巴站在自己背后的谢孚尹,还有一脸担忧和紧张的奶妈。

“怎么了?”不安的感觉还在蔓延,谢不逢同谢孚尹说话的语气,也多了几分不耐烦。

小姑娘被他现在的样子吓了一跳,似乎是没有想到文太医口中温柔又贴心的哥哥,怎么忽然这么严肃,但她还是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气对眼前的少年问道:“哥哥,文太医他是受伤了吗?”

问这句话之后,眼眶也在瞬间红了起来。

谢不逢攥着酒杯的那只手不由一颤:“没有……他只是累了而已。”

听到哥哥的话,谢孚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终于慢慢松开了谢不逢的衣角。

“那,那文先生他还会回来吗?”谢孚尹仰头一脸认真地问。

谢孚尹的话里带着些鼻音,声音清澈极了。

这是只是个无心之问,但配上稚嫩又真诚的童音,却莫名让人心头一紧。

恐慌感如百蚁噬心。

——文清辞今晚不会回来了。

谢不逢顿了顿,他没有回答谢孚尹这个问题,而是直接转身,冷冷地对她身后的奶妈说:“时间不早了,也带小公主下去休息吧。”

“是,殿下。”一脸恐慌的奶妈连忙将谢孚尹一把抱起,快步回到了兰妃身边。

晴蓝色的药玉,在灯火的照射下发着柔柔光亮。

乌黑的卷发高高束起,又如浓墨般散在背后。

他五官凌厉深邃,还有自战场带来的杀气。

“柔”与“烈”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谢不逢的身上碰撞。

旁人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谢不逢攥紧手中的酒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回去好好休息一晚,等明日一切都会变好……

雍都城郊那个长满了芙旋花的山涧风景如画,空气也比雍都清新温润。

待尘埃落定,自己便要在那里修一个疗养的行宫,将文清辞接到那里居住。

或者和他一起再回松修府,去神医谷看看。

谢不逢攥紧了手心……他虽然并非医者,但是一向深信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没有什么是真正的无解之毒。

只要耐心,一定可以解得了天慈。

想到这里,谢不逢不由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地笑了起来。

北地土壤非常贫瘠,大部分地区都是戈壁、荒漠,补给全部都是从雍都调来的。

要想开荤,只得自己想办法。

卫朝原本没有这个习俗,但不知道是从哪一场战胜开始,只要他们回到驻地,附近就会有百姓都会提前偷偷地将宰好的牛羊送来。

谢不逢并没有将它交给伙夫,而是自己学着去处理、烤制。

……等文清辞病好些,自己也可以做给他尝尝。

一场又一场的战争,还有北地好像永远也过不完的冬,让谢不逢变得无比耐心。

他的心终于在一点点对未来的畅想中宁静了下。

这场宴会,直至深夜方才结束。

文武百官与受赏军士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子时。

“大殿下,这边请。”恒新卫的某个小首领走来,说有些敷衍的向谢不逢行了一个礼,带他向玉光宫走去。

少年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将这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的目光比锐利,像是一眼就能把眼前的人看透。

那名恒新卫下意识心虚,垂下了眼眸。

接着立刻转身,走到了宫道上。

谢不逢看到,他因紧张而握紧了佩在身侧的长剑。

少年在皇宫里没有眼线,出征这么久也不知宫里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一场宫宴,还有众人心中精彩的念头,已经足够让他认清形势。

谢不逢今日始终没有看到贤公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从前未曾有过的“恒新卫”出现在了皇宫的角角落落。

看来这就是皇帝的“后招”了。

说是送他回宫休息,但这声势未免太过浩大。

三十几名恒新卫将谢不逢团团围住。

可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人,却始终神情自若。

『……呵,死期将至,不足为惧。』

『无论在战场上有多么厉害,也难以以一敌百。』

『谢不逢怕是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喽。』

大雪纷扬飘落。

恒新卫的声音句句都带着浓浓的恶意,大得吓人。

但谢不逢听了非但不生气,甚至还缓缓地笑了起来。

浅琥珀色的眼瞳于黑夜中泛出淡淡的光亮,如埋伏在草丛中的头狼,只等着击杀时刻的到来。

那一刻将要到来——

文清辞回到太医署的时候,距离宫宴结束的时间还很早。

他的症状向来一阵好一阵坏。

此时胸肺间的痛意,已经慢慢散去,除了还有一些提不起精神外,文清辞又恢复了往昔的样子。

守在太医署的恒新卫,正在脑海之中飞速复习今晚的计划。

皇帝吩咐,庆功宴结束后,立刻放血制药,接着围困玉光宫。

……

现在宴会虽然还没有结束,但是时间已经不早。

可换好衣物洗漱一番过后,文清辞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休息。

他轻轻咳了几声,缓步走进了小院的耳房之中。

今夜的风有些大。

还没来得及关上窗,便有一阵冷风裹着细雪与玉兰花瓣一起落入了房间内。

文清辞的脸色被冻得有些苍白,但他并没有急着关窗,而是缓缓闭上眼,深嗅了一口熟悉的玉兰花香。

恒新卫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这是一间由耳房改成的厨房,空间狭小,只够放一个泥炉。

……他大半夜的来这里做什么?

这间耳房原本是用来堆放药材的,哪怕是改造过后,壁橱里仍存放着一些晒干了的药物。

他们通通叫不上名字。

看到那些药,再看一眼文清辞身前的小炉,恒新卫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出了“制毒”这两个字。

两个跟他一起进厨房的恒新卫紧张了起来,他们将手按在了身侧,随时准备拔剑。

但没想到,文清辞要做的事却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同。

一身月白的太医,不知从哪里取出个小瓷瓶。

耳房里面没有地龙,像是一个巨大的冰箱。

没呆多久手指就被冻得难以屈伸。

可文清辞并不在意,他将瓶子里面储存着的晒干了的玉兰全倒了出来,然后和糯米一起放入一边的木盆里淘洗了起来。

木盆里的水,是早晨从井里打上来的,清澈又冰冷,静在这里一日没动,上面还结了一层薄冰。

文清辞却好像感觉不到冷一样。

他耐心地用冷水清洗花瓣,没过多久手上苍白的皮肤也跟着泛起了红。

木柴燃起,发出噼啪轻响。

文清辞特意用了小火,慢慢地煨着。

过了好久,泉水、玉兰花瓣,还有糯米终于一起在紫砂锅里翻滚起来。

同时冒出了一点热气与淡淡的清香。

这个时候恒新卫才反应过来,原来文清辞是在做解酒粥。

他大半夜不睡觉,做这个干什么?

文清辞手下还在慢慢动作着。

太医署的夜,在这一刻静谧到了极致。

就连站在他背后的恒新卫,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不敢惊扰他。

过了好久,文清辞终于松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地笑了起来。

“好了,劳烦你们明日一早,将它送到大殿下那里去。”他转过身,非常自然的同背后的恒新卫吩咐起来。

“是。”

恒新卫应了下来,但是此时这里没有一个人将他的话当作一回事。

——等明日?

他和谢不逢恐怕都活不过今晚了。

众人不约而同的想到。

玉瓶中储藏的来自上个春天的玉兰花瓣,与窗外的玉兰花香融在了一起,让人分不清真假。

忽然之间,雪又大了起来。

不远处热闹的声响,随着渐深的夜色一点点变弱。

文清辞没有回房间休息,他几乎一整晚都站在耳房里守着花粥。

在喧闹声彻底散尽的那一刻,恒新卫对视了一眼。

——行动的时间将要到了。

早就听闻文清辞身体虽不好,但出生于江湖的他却是个轻功暗器高手。

他们再次将手按在剑上,呼吸也因紧张的情绪而在突然之间变得急促起来。

可还没来得及拔剑,太医署外突然传来一阵重重响。

墙壁随之剧烈震颤,房间里人的耳膜也痛了起来。

“谁!”

守在文清辞身边的恒新卫暂时放下他,拔剑向外看去。

还未等太医署外的同僚回答这个问题,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突然从宫外的方向传了过来。

恒新卫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马蹄声,还有兵甲相撞的声音。

是骑兵!

有骑兵闯入了太殊宫?!

太医署本就建在皇宫一角。

几乎是在他们听到马蹄声的同一刻,太医署前院并传来了一阵尖叫。

骑兵已经打到了这里!

这下他们彻底顾不得文清辞,只匆忙留下四个人将他堵在耳房里,其余人全冲了出去。

此时,太殊宫的另一边。

同样听到这声异响的谢不逢缓缓停下了脚步。

还没等他身边的恒新卫反应过来,少年便一脚踹向对方的胸口。

刹那间鲜血喷涌,刚才还在心中咒骂他活不过今晚的恒新卫当下便失去了生息。

谢不逢一点点笑了起来。

太殊宫风雪骤起。

不过顷刻,便遮住了一地的血腥。

少年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将视线从这三十余名恒新卫的脸上扫过。

踏着将被隐去的鲜血,一步步向他们走了过去。

“啊——”

“救命!救命!”

此时的谢不逢宛如地狱爬上来的修罗。

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他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奔着取人性命来的。

临时凑起来的恒新卫,完全不可以与之相比。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顷刻间,宫道上便堆满了尸体。

剩下几名恒新卫立刻跪倒在地,哐哐地给谢不逢磕起了头。

但少年却像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求饶声一样,继续手起剑落,在顷刻间收割走这群人性命。

蠢货。

当今圣上,真是一个以己度人的蠢货。

他自己无比在意“名正言顺”,便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在意。

因此不但装作慈父,还刻意作出一副对谢不逢无比满意,恨不得再过些时日就让他继承大统的模样,以为这样谢不逢就会耐心等待他将帝位赏赐给自己。

就如历史上每一位皇子一样。

殊不知肃州天生天养,未经礼法归束的谢不逢从未在意过什么“名正言顺”,更对“正统”没有一点兴趣。

他只知道,想要什么直接去夺便好。

——其实谢不逢早就打定主意,直接杀回太殊宫,夺了老皇帝的位置。

他之所以改变计划,直到今晚才行动,只是忍不住想要提前看文清辞一眼而已。

无数原本驻守在城外骑兵,高喊着冲入了太殊宫。

直奔最大的那座金殿而去。

谢不逢的亲兵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顷刻间就在皇宫中清出了血道。

谢不逢却只淡淡看了那里一眼,便向另一处而去。

他的目的地正是位于皇宫落的太医署。

分享到:
赞(49)

评论3

  • 您的称呼
  1. 沒人,搶個沙發 書好好看

    千里一醉2023/08/02 14:18:36回复
  2. 有人滴楼上
    西北风快把狗皇帝杀了!

    四个优A2023/08/03 09:01:07回复
  3. 天哪有話沒說完就是要開始死遁情節了啊,虐文都這樣演(⁠´⁠;⁠ω⁠;⁠`⁠)

    我不快!!!

    黎黎2023/10/10 18:59:42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