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文清辞向来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 做事之前总喜欢计划,但是今天他却连一秒钟也无法等待下去。

托守在光成寺门口的太监,将自己有急事先回雍都的事情带给兰妃后, 文清辞便与药仆一起快步下山。

“文先生,您真的要去长原吗?”药仆一脸焦急, 想要将他拦下,“从雍都出发,就算是骑快马昼夜不息地跑, 也要最少一日才能到……况且您现在还是太医,万一皇帝找您的时候,发现您不在雍都该怎么办?”

文清辞的脚步一顿。

就在药仆以为他打算放弃的时候, 没想到文清辞只淡淡扔下一句:“假如天慈毒发, 便不用守在皇帝身边了。”便继续快步向山下走去。

皇帝自从知道文清辞药人的身后,便明里暗里的一直在收集有关药人的信息。

其中既有荒谬的留言, 也有事实。

他知道神医谷的药人, 需服用“天慈”的说法,并在文清辞的面前直接提到过这一点。

当时文清辞并没有否认。

“话虽如此,但……”但这真的不会让皇帝再起疑心, 对他百般堤防吗?

看到文清辞脸上的表情, 药仆将没有说话的话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这个道理自己懂,一直待在太殊宫的文清辞更懂。

只是和长原镇的事情相比起来, 剩下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穿书之前文清辞不会骑马,幸亏原主的身体还存在着肌肉记忆。

他虽不能说擅长骑马, 但马术水平也在这个年代的平均线之上。

文清辞在大脑之中快思考算着……此时自己所在的光成寺, 位于雍都郊区, 从这里出发不经雍都, 一路北行, 最快明日傍晚。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看到文清辞做好决定,不容更改的样子,药仆只好牵着马跟上。

雨滴撞碎在伞面上,化成轻雾落在了文清辞的睫毛上。

不消片刻,竟凝成了水珠。

……

此时的文清辞无比庆幸自己提前将人派到了北地。

或许是因为缺少了谢不逢这个主心骨,战争结束之后,北地那边乱成了一团。

直到他骑马离开,整个雍都还都对刚刚结束的那场战争一无所知。

而就算战报及时传来,等贤公公消息告诉他,一切也都晚了……

想到这里文清辞突然咳嗽了起来。

骑马跟在他身后的药仆,不由自主地将担忧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入了春,但下起雨来天仍寒凉。

文清辞身上的衣服,着实是有些单薄了……

跟在文清辞身后的他没有看到,咳过之后文清辞缓缓将抵在唇边的手放了下去。

他的手里还攥着一张丝帕——上面沾染了点点猩红。

文清辞只轻轻皱了下眉,接着就将丝帕藏在了袖子中。

皇帝要杀谢不逢的事,少年自己绝对比任何人都清楚。

文清辞不相信谢不逢是会被这段时间的和平所麻痹的人。

因此他实在有些想不通,皇帝究竟是怎么得逞的?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离开了雍都的地界。

看到远方厚重的阴云,以及暂时停不下来的雨幕,那药仆纠结了半天,终于有些担忧的驱马上前,在文清辞的耳边试探性地问道:“文先生,如今时间也不太早了,我们不如先找一个地方休息休息再继续吧,不然您的身体……”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文清辞冷冷地一瞥拦了回去。

神医谷里虽然没有什么等级划分,但是身为一名药仆,他也无法再对二谷主说太多。

……只是看着前方那道格外倔强的月白色那道身影,药仆忍不住想到,哪怕过去这么多年,文清辞与当年自己第一次在神医谷里见到他的时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两人沿着官一路向北走,周围的人烟逐渐稀少。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了马蹄声。

伴随着马蹄的每一次落地,都有震颤从马鞍上传来。

他双手握着缰绳,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实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左手早就已经没了知觉,只剩一片如百蚁啃食般的麻痛。

另外一只手的手心,也被缰绳勒出了一片紫红。

……

往北一点,气温便更低一分。

夜里长原镇又下起了鹅毛大雪,最大的那座府邸灯火通明。

军医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紧锁的眉头始终没有一点松开的意思。

“……已经几天了,将军还没有醒来吗?”

军医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说:“没有,现在又发起了烧。”

此时的他满面愁容。

停顿片刻之后,他又反问道:“对了,有没有活口被俘?”

这百年以来,北狄虽然不断侵扰卫朝领土,但是他们却从没有在兵器上淬过毒。

这些随军到边关来的医生,一般只会处理外伤。

更不会像宫中的太医那样,可以直接凭借症状推测毒性。

解毒这件事,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们了。

“暂时还没有……”对面的士兵愣了一下,低头咬牙说,“只在战场上清理出了几把淬了毒的剑。”

“剑上毒性如何?”军医立刻追问。

对面的盆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咬紧了嘴唇,深呼吸过后说道:“见血封喉。”

“什么?!”

暮色已深,小院却被几盏灯,映得如同白昼。

十几名身披银色战甲的军人站在小院中间,其中一人手持长剑,深吸一口气后,向一匹受伤的北狄战马砍去。

长剑划破了战马的皮肉,它先嘶鸣了几声,接着忽然没了声息。

的的确确就像刚才那人说得一样见血封喉。

看来对手这一次,的确是奔着将谢不逢置于死地去的。

恐惧感在小院里蔓延,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悬起。

一同生出的,还有浓浓的疑惑。

——剑上的毒性既然这么强,将军又是怎么挺过来?

有军人忍不住着急问:“除了等,还有什么解决之法?”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还能问问宫里的太医,但这一次……”那名军医重重地叹了口气。

虽然没有向后面的话说完,但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旦去请太医,那么谢不逢受伤昏迷不醒的消息就会传到皇帝耳边。

实际说谢不逢受伤的事,早在当天清晨,就传遍了长原镇。

不过谢不逢身边的副官,却按照他之前的意思,将这件事压在了北地,暂时没有将军报发往雍都。

但纸到底是包不住火的。

消息传到那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谢不逢必须尽快恢复意识,不然等雍都知晓,皇帝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指派新的将领过来。

到了那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好,我等明白,”军人们压低了声音说,“等就等吧……这里先麻烦你了。”

“您别这么说,都是我分内之事。”

等这群人走后,那名军医心中疑惑更甚——那毒在谢不逢体内的表现,为何会与平常不同?

沉沉陷入昏睡的谢不逢,仍不肯放下手中的药玉。

他身边的人掰了半天,都没能将将军的手指掰开,最终只好作罢。

玉越嵌越深,谢不逢的手心早已鲜血淋淋。

可察觉不来痛的少年,只凭本能继续将它握紧。

昏睡间,谢不逢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苦香。

他似乎看到一道月白的身影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文清辞笑着看向自己,始终一言不发。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话吗?”

——谢不逢听到自己问。

站在他对面的月白色身影顿了顿,终于慢慢开口:“臣相信殿下,一定能建功立业,带着一身功绩回到雍都。”

此时的谢不逢只觉头脑昏沉,意识也像喝醉了酒一般地模糊。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感觉,又或许知道眼前这一幕都是自己的幻觉。

谢不逢缓缓垂下头,终于放任自己对他开口。

“你为什么这样相信我?”

“我只是不知痛觉为何物,而不是不会受伤,不会死……”

少年的声音是难言的脆弱。

他终于将埋在心中半年的委屈,在此刻说出了口。

可对面的月白色的身影,却只是笑着看向他。

……少年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难以言说的失落感像潮水一般向他袭来,一时间竟压得他难以呼吸。

文清辞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明明他之前亲口对自己说,没有痛觉的自己,是一个更需要被额外照顾的病人。

谢不逢的心情忽然乱作一团。

他一会儿自嘲,觉得自己不过是文清辞眼中无数普通病人中的一个,和他那只兔子没有任何的区别。

文清辞的本性,天生冷漠薄凉。

一会又忍不住生出隐秘的期待……

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如此多的温柔,自己在文清辞心中,应该是有些特殊的吧?

两种完全不同的猜想,如火焰一般,也一刻不停的灼烧着谢不逢的心脏。

少年愈发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药玉。

想到这里,谢不逢眼前的画面一变。

殷川大运河上的暖手筒,随着波浪起起伏伏,最终慢慢被河流吞噬……

他的意识,也随之黑沉起来。

好像下一秒就要陷入沉睡。

可就在这个时候,谢不逢鼻尖的苦香愈发浓。

浓重的香味,如一根引线,拼命地将他从梦境往出拽。

谢不逢的体温还在不断升高。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假如谢不逢不能及时从昏迷中醒来,别说是远在雍都的皇帝,就连刚才惨败一场的北狄,都有可能再次冒险发起进攻。

……

“这是什么味道?”守在一旁的士兵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下意识寻找着香味的源头。

过了半晌,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谢不逢的身上。

如若没闻错的话,这股若有若无的苦味,似乎是从将军身上传来的?

——刚才那些人说的没有错,袭击者手中长剑所淬之毒,的确见血封喉。

按理来说,谢不逢本应该倒在战场上才对。

这一切的变数,其实都藏在那股苦香之中。

太殊宫宫变时,文清辞为了替谢不逢解毒,给他喂了许多血。

这些血液虽然不会改变谢不逢的体质,让它变成和文清辞一样的药人。

但起码得很长一段时间,谢不逢都不会像寻常人一样轻易中毒——

几天时间过去,谢不逢的体温一会高一会低,可人始终紧闭着眼,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

他身边的副将心中早已是一片绝望。

在此之前,他先将守在谢不逢身边的士兵全遣了出去,并对外宣称谢不逢已经清醒过来,此时正在静养。

但这种事情向来是瞒不了多久的。

长原镇的几个城门,已经被封了起来。

深夜,万籁俱寂。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趁守卫不注意,从其中一处跃了过来。

他的脚步不曾停顿,直接冒着大雪,向城中央那座府邸而去,将原本跟在后面的药仆远远地甩在一边。

文清辞来的时候并没有带太厚的衣物。

此时此地还在飘雪,寒风一吹,便将整个人身上的温度全部带走,他脸色更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变得苍白如纸。

他忍不住咳了起来,等调整好呼吸后,方才进入府邸,向小院的最深处而去。

还好,这座位于长原镇的府邸并不大。

没过多久,文清辞就找到了谢不逢养病的那间小院。

他将自己所会的轻功用到了极致,这才避开院外的守卫,进到了屋里。

房间里烧着地龙,暖得与外面不像是同一个世界。

像卫朝的所有屋室一样,这里的角角落落也摆着香炉。

烟雾袅袅升起,文清辞的视线随之变得模糊起来。

他不由放缓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向着床榻走去。

积雪自窗沿簌簌落下。

风声顺着窗缝,传至耳旁。

下一秒,那张熟悉的面孔,终于出现在了文清辞的面前。

——浅蜜色的皮肤又深了几分,少年变瘦了不少 ,五官显得愈发深邃。

他身上伤痕累累,却没有病弱之气。

浑身上下,都透一股无法言说危险。

一路疾行,全是为了这一刻。

可是到了这里之后,文清辞的心中间竟生出了一种不真实感。

……自己真的,再一次见到了谢不逢 。

一阵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冷风,打断了文清辞的思绪。

身着月白长袍的太医顿了一下,快步向前走去。

他下意识将手指搭在了少年的腕上,想替他诊脉。

可就在他手触到少年皮肤的那一刻,原本陷入昏迷的谢不逢,突然蹙紧了眉。

他似乎察觉了这股熟悉的气息。

不等文清辞起身后退,他把脉的右手,便被少年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刹那之间的冰凉,对谢不逢而言就像沙漠中的甘霖。

他攥得愈发紧,企图用尽全力将那点冰凉困在自己的手中。

“嘶——”巨大的痛意袭了上来,文清辞不由小声惊呼。

哪怕是昏迷,谢不逢的力量还是那么的大,少年的手指如同铸铁一般,紧攥着文清辞的手腕,令他无法脱身。

与痛意一起顺着手腕传来的,还有一股灼烫之感。

恍惚间令文清想起,谢不逢住在太医署的第一晚,似乎也是这样,攥着自己的手腕不肯放开。

他缓缓向前,尝试着想要挣脱谢不逢的禁锢。

意识到文清辞的意图后,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感,袭上了少年的心头。

谢不逢忽然用力将手臂收了回来。

就在下一秒,方才站在床边的文清辞,就这样重重地跌在了少年的身上。

灼烫的气息,从他耳畔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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