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临终

列车窗外只有雾。

钟成说端正地坐在车辆座位正中, 老人似的邪物半坐半倚,离他的距离不到一臂。两人背后的窗户仿佛一张灰色反光板。

“反光板”四周,一张张黄符无风自动, 朝上翘起。画有符咒那面被盖在纸面后, 车厢厢壁变成了不那么瘆人的纯粹明黄。

钟成说抽抽鼻子,脚尖拨开碍事的钢管。在这节车厢待久了, 那股恶臭没有刚闻到时那样刺鼻。

他简单地包扎了伤口, 又从口袋里拿出眼镜,小心戴上。

“更升……更升……”邪物还在呢喃。它泪流不止, 浑浊的眼眸看向虚空中的一个点。

钟成说从取样包里拿出钢笔, 笔尾一旋,隐藏的注射器探出头。只听嗤的一声轻响, 镇定剂被打入邪物的脖颈。

既然是“活着的邪物”,必定还具有生物的性质。

果然, 老人邪物原地晃动片刻。几秒后, 他裹紧毯子,脸上现出另一种迷茫神色。

“啊……我……为什么……”

他蜷缩身体, 目光从满地镇民和僵尸间走了一圈, 最终停在自己畸变的身体上。老人张开嘴, 冲着地面使劲呕吐。

可他只呕出了些透明黏液。

“你……是谁……?”

干呕几分钟,那老人迷迷糊糊地发问。

“官方工作人员。”钟成说亮了下沾满血渍的识安工卡,“我是来处理你的。”

老人满是皱纹和泪痕的脸上, 愕然很快化为浓重的悲哀。几秒过去,他的神色又恍惚起来。

“说说来龙去脉。”钟成说掏出自己做记录用的硬皮小本, 拇指刮动恶果刀刃。

老人呵喽呵喽地喘了好一会儿, 再开口时, 他的语气有种古怪的撕裂感, 如同梦呓。

“二十八年前,我该死掉了……当初矿山倾塌,我就在山上。”

“血红色的天,黑色漩涡。有什么砸到我身上……”

钟成说翻开本子,认真地做着记录和分析。

恶果被他垫在书页之上,细瘦的中性笔翻入钟成说指间。一手漂亮的字行云流水般滑入纸面,言简意赅地记录起事件始末。

神降现世,煞气紊乱。

浓厚的凶煞之力从天而降,如同看不见的冰雹。蚁穴中残留的邪物们受到刺激,引发矿山倾塌。

那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当年邪物先生——老镇长不巧在山上,滚落的山石险些将他碾成两截。濒死之际,有什么冰冷至极的东西砸入他的内脏,那股冰冷迅速蔓延,他瞬间昏迷过去。

等老镇长醒来,本应致命的伤势轻了许多。

但作为代价,他全身开始出现绞肉似的剧痛。疼痛像是无数烙红的针猛戳骨缝,昼夜不息。

老镇长只当是重伤后遗症。他不停给自己开镇痛剂,继续兢兢业业地工作。

他身上出现了许多异变。

比如他只需要摄入很少的食物,比如他不需要正常的睡眠。但他心底却出现了一股莫名的饥饿感,饥饿与剧痛疯狂折磨着他,现实也急转直下。

“说得好好的,现在人家合同说不签就不签了,不是说还能采好些年吗?”

“我家底都押去贷款了,你不见天上报纸吗,上头那帮人肯定重视你,你想点办法!”

“突然不出矿了,俺们咋办啊?”

……

“更升镇不会就这么完了吧?”

“哪会这么容易!对吧镇长?”

最开始,所有人都是乐观的。

矿山富了一镇子的人,各家各户都有点余粮。镇民们坚信,当灾难过去,悲伤淡化,矿山总能继续开发,昔日的繁荣必定会回归。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恐慌渐渐蔓延。

人们找不到新的矿藏,投资者们人走茶凉。企业撤出,工厂倒闭,店铺成片倒下。镇民们只能捡起体力活勉强糊口,要么坐吃山空。那些报道上的繁荣和幸福,如同炸掉前一秒的肥皂泡。

环状线日复一日循环往复,与过去别无二致。它的隆隆声中承载了无数骄傲,如今仅剩无边心酸。

人们无法离开这里。

他们祖祖辈辈生于此、长于此,和那些拂袖离去的“外人”不同。除了这里,他们没有可以回去的“家”。

人们再次将目光转向老镇长,这位曾经把山镇带上巅峰的人。

“想想办法……”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镇长叔叔,你能不能把这里变回去呀?”

镇民们没日没夜地找上门来,徒劳地祈求。

谁都不想点破事实,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镇子的结局——就像得了绝症的病人,一面期待奇迹,一面深知奇迹不会发生。

开采后的山丑陋无比,谈不上自然景观。被破坏的耕地长不出庄稼,更养不出特产。建好的楼盘租不出去,拆除又要一大笔费用。

可是将它们拆掉,也没有其他东西能填补。

涂料剥落,金属锈蚀。电和水的供应日渐紧缺,荒芜的城市就在这片沉默中,腐烂般衰败着。

回不去了。

年末到来,更升镇终于迎来了新的访客——衡量了更升镇的状况后,相关项目人员带来了补偿协议。

他们要求镇民们离开此地,集体搬迁至山下的大型城镇。矿山的烂摊子,由公家负责生态恢复与复垦。

而这个过程,需要很久很久,久到一代老人死在他乡。

大雪纷飞之中,另一只靴子落了地。

补偿款不多不少,换做发达前的更升村,八成会敲锣打鼓答应。但换成现在的更升镇,镇民表现出的却是困惑与绝望。

就这么结束了?

不知道谁第一个拿起了武器,项目人员被活活赶了出去——镇民们脸上混合了绝望与希望,仿佛只要赶走这个人,镇子就还有救似的。

镇长慌忙出来劝阻,却被失控的镇民们团团围在中间。

“镇长,想想办法。”“想想办法……”无数双眼看着他。

“这里是咱的家啊。”“不能没有家!”无数只手伸向他。

“你这么厉害,你看,咱们都造了这么大一个城。”“大家伙齐心协力,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你说是不是?”无数张嘴巴在说话。

混乱与悲哀如同回声,在人群中徘徊不息。镇民们的脸上带着僵硬而忐忑的笑,那些不再年轻的眼睛却透出些许哀伤。

……熟悉的人,熟悉的场景,却不是熟悉的情绪。

团团包围之中,镇长依稀看见第一个矿洞成功出矿那天。

家家户户放起鞭炮,男女老少走出低矮的土坯房,欢声笑语在村子上方飘荡。他们说,今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兴许是今晚没吃止痛药,那股疼痛如同燎原烈火,烧得镇长脑浆沸腾。

“这都是暂时的,对不对?镇长……镇长?”

伴随着庞大的悲伤,无数信息碎片涌入了镇长的脑海。他的体内像是有什么破掉了,冰冷的黏液在他的胸腹中肆意流淌。他的五脏六腑像是结了冰,又被人扭成一团。

天地在旋转,他眼前的一切奶油般融化。

无数思绪汇成洪流,在他的头颅中疯狂呢喃。它们组成冰冷沉重的石磨,镇长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理智正被那石磨慢慢碾碎。

想回到过去,那样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稍年轻的声音嗡嗡作响。

我们祖祖辈辈生于此,死于此,我们的根在这扎了几百年……老人们的思绪粘稠,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不休。

是啊……他们眼看着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砖瓦房又伸长为城里才有的高楼。铁路通入,环形线建起。更升镇就像成长期的少年,一年一个样。

一切明明……不该如此……

为什么?

无奈、不解、痛苦、迷茫、绝望,它们卷成混乱的一团,最终化为巨大的悲伤。

【不想消失。】

它们最终融为了一个声音。那声音痛苦而迷茫,听着像他自己的,却又完全不受他的管束。

【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

倒在地上的镇长被镇民们搀扶起来,他的双眼无比呆滞,瞳孔深处泛出黯淡的红。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脚下的土地,突然呕出大量带着内脏碎片的污血。

“活着的邪物”诞生了。

不知为什么,镇长感知到了什么。地下有某种“东西”。某种珍稀而强大,却极端不祥的东西。

没关系,他只要能用到那些力量……只要这里不消失……

镇长闭上眼,他的双手就此变得冰冷,再不似人的温度。

“我们可以回到过去。”

他的思维近乎停滞,声带自行振动。他的意识似乎被分成了几千块,分散在每个村民身上。

“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他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朦胧的意识里,对话不受控地继续:“我会让大家像过去那样生活。”

无数意识交缠在一起,镇民们的表情渐渐变得空茫。悲伤与偏执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来,与他自身的情感水乳交融。

就像他们的某些情绪被打通了,在这片土地上不断循环,而他成为了这个庞大循环的心脏。

他可以指挥那些情绪的流向与强弱,慢慢融合新加入的人——只要他们相信他,敬重他,认同他。

一股古怪的安心感席卷了镇长。

就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滴,靠着这份共同的悲恸,他们凝成了一个庞大的,坚固的,没有矛盾的群体。

谁也无法拆散。

这是个奇迹,他迷迷糊糊地想,“更升镇”一定会继续存在。

……

“原来如此。”

钟成说手里的笔没有停滞,他头也不抬。

“神降出现,前任镇长被凶煞之力严重污染,成为了半个邪物。在‘广为人知’的基础上,又被这里的人寄托了统一的情感……诞生方式和厉鬼有几分相似。”

“你反过来使用这份情感影响邪物,达成了‘驱使它们’的结果。”

“不过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变成这副模样吧?沉没会接触了你?”钟成说笔尖一顿。

“他们一直……观察我,我吃的那些止痛片……里面掺了什么……”

老人邪物艰难地说道。

“我去地下找黄粱的时候,沉没会找上了我……他们告诉了我许多知识……作为交换,我必须继续服用药物……不干涉他们……任何行动……”

钟成说唔了声,在本子上写下“神降条件下,长期服用凶煞之力污染源”。

事态明了。

当初镇长在地下发现的,多半是沉没会留下的“危险邪物”。只要黄粱的一点认知干扰,当然能让镇民们看到“过去的繁荣”,并在其中生活。

至于地面上那些沉默呆滞的邪物,只不过是高浓度煞气下的副产物,刚好可以用来饲养地下的“邪物军团”。

地下研究所,地上养殖场。其间的人,怕是这场试验里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我只记得……这些……”

老人眼里再次涌出泪水,言语间语调混乱,像是突然忘记了怎么表达。

“家乡……我的……家乡……我的……我不想消失……”

钟成说合上硬皮本:“26分37秒。”

“你要……杀了我吗……”

老人用毯子死死裹住自己,却兜不住那些腐烂的怪异肢体。它们灰扑扑地散落一地,渗出黏腻的脓液。

“可是我还……不想死……一切刚刚开始……刚刚……开始……”

不知说话的是这里的集体意志,还是镇长本人呢?

那双衰老的眼中,闪烁着黯淡的、暗含希望的光彩。透过雾气中衰败的影子,那双眼像是在凝视着过去,透出一丝属于青年人的天真。

钟成说保持沉默。

他知道,他该杀了这个东西。

面对一些邪物时,他偶尔会有这种……强烈的直觉。并非源自于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那更像是某种微妙的冲动。

钟成说将本子放回包里,恶果换为普通刀刃,在一根还算新鲜的怪肢上取了部分组织。那邪物愣愣地坐着,没有反抗分毫。

做完这一切。他攥住恶果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松开了。

镜片后,钟成说垂下眼,他伸出一只空空如也的手。

虚弱的邪物扭过头,困惑地看着他。

“你用了太多力量,认知也趋于疯狂。”钟成说注视着倒悬的黄符,“作为人类,你太过衰老。作为邪物,你又太过年轻、不知节制……你知道你的结局。”

二十八年来,它蜗居在这里,一步步失去人类的形态。它笨拙地活着,为“信仰者”维持一个掩耳盗铃似的幻觉。

它强大却破碎,一路沉默地走向崩溃,正如“悲伤”本身。

“就算我不杀你,你也即将死去。”钟成说平静地吐出结论。

“……”邪物没有回答。

它的战意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疲惫的喘息,像一只衰弱的小动物。

“如果你实在难受,可以抓住我的手。”钟成说张开五指,露出掌心,“……你曾经是人,应该对你有点效果。”

“不想消失……”

“我明白。”

“不想消失……”

“你不会消失。”

“居住在这里的人会死去,会遗忘。但你会一直存在于这里,我会永远记住你。或许在不远的将来,无数人都会知道你,你将化为数据永存。”

“或许有一天,会有人看到你的案例,然后记起来,‘我的祖辈曾在这里生活过’。”

钟成说单手摩挲硬皮本,认真地解释。

“不想……消失……”

衰弱的喘息中,一根颤抖的怪肢爬上钟成说的手掌,它干枯皱缩,还带有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最终有一天,这颗星球会毁灭。所有事物归为虚无,再次变成其他事物。你也是,我也是——我们都会散得到处都是,存在于万事万物。”

隆隆的列车声里,钟成说虚虚拢住五指。

“你的痕迹会永远存在,你不会消失。”

“不……想……啊……”

那邪物艰难地吞咽了两口气,它周身的力量突然回光返照似的燃起,可它并未借此机会攻击。

它只是用尽力气扭过头,瘦小的身体上,那颗过大的头颅转向钟成说。

“……你……”

这么久以来,它做出了第一个接近于“人”的动作。

它艰难地露出一个微笑。

“啊啊……你……你是……”

下个瞬间,它的声音消散在空气里。

钟成说的双眼骤然睁大。

不知何时,他们身后的车窗上出现了一个圆洞。那只邪物没能说完话,便被洞口骤然抽走,只留下洞口边的肉屑与脓血。

浑浊的液滴顺着车窗玻璃缓缓滑下,车厢内符咒同时燃烧,化为细碎的纸灰。

静静站立的两只僵尸失去控制,发出沙哑的嘶吼。恶果的光辉闪过,钟成说一脚踹上圆洞边缘,车窗玻璃应声而碎。

同一时间。

黄粱上的殷刃骤然起身,废墟里的符行川睁开双眼。

雾气渐渐淡薄,黄昏的天空却暗沉下来,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逐渐成型。

“……窥视感。”红布之下,殷刃咬住拇指指甲。

“嘶。”

符行川半坐在地,扫视了一圈“自己人”,霎时抽了口凉气。

“怎么少了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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