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时移世易

再次见到温聆玉是在回盐城的第二天。

我们约定在学校外的咖啡厅里碰头。我先到,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单,有一瞬间的茫然。这些文字很熟悉,这家店也是我以前常来的,我触摸着样式简朴的本单,突然生出些恍如隔世的错觉。

我选择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静静等待着温聆玉。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学,但到校的学生已经多了起来,咖啡厅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客人。

我默默盯着桌面上的小盆栽,思绪放空。周遭的人声逐渐远去,我忽然没来由打了个寒战。

太安静了,总容易让我想到那座孤寂的吊脚楼。那里多数时候也没有声音,只能与自己的呼吸声作伴。

我焦躁起来,起身想换个位置,可眼前一晃,一个人影已经匆匆坐了下来。

“我来晚了。”温聆玉细声细气地道歉,“这杯我来请吧。”

有人来,那种如影随形的焦躁立时消失。我抬起头,对上了数月不见的温聆玉的脸。她似乎瘦了很多,眼眶都突出来了,面容很憔悴。

“用不着,哪里有女孩子请客的道理。”我说。

温聆玉抿唇勉强地笑了笑,但笑意未达眼底。她说:“那件事,最后是怎么说的?”

我低头搅拌咖啡,压着心底的不舒服,说:“定性是深山迷路,他们对山里的事情决口不问。”

记忆又回到那天在警局,叶问笙带我去销案。对于我能再回来,警察和搜救队都很惊讶,但他们也很忙碌,我们这种自己进山还迷了路的“游客”,基本上是给他们找麻烦。简单地做了些询问和笔录,他们便放我走了。

其实我也很庆幸他们什么都没有问。在苗寨里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如果他们追问我在苗寨里怎么过活,又是怎么逃出来的……难道告诉别人,我被一个男孩……不,那绝不可能。

“李遇泽?”温聆玉的呼唤声把我从回忆里拉出来,“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说:“我很好。”

温聆玉说:“其实我还有一点事想问问你。”她无意识地绞着手指,眉眼垂下来,挡住了眼睛里的光。

“你说。”

“你还记得,在砍火星仪式上坐我旁边那个男孩儿吗?”

阿颂,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吗?”温聆玉露出难为情的模样,手指用力地拧在了一起去。

我看着她,忍不住想到了在树林里,阿颂捧着她的学生卡,脸上那欢天喜地的表情。

“你怎么会问起他?”我说。

温聆玉脸颊渐渐绯红,眼中波光潋滟,她斟酌着说:“我们当时在山里根本出不去,是他……是他来救了我们,为我们带路。他走的时候指着我的校园卡,他说的话我听不懂,但我还是给了他。”

温聆玉的神态我觉得很眼熟,我恍然想起,同样的神情我其实见过的,在沈见青的脸上。

他也曾经用这样脉脉的神情看我。

原来温聆玉喜欢上阿颂了。

我并不知道在那短暂的几天里发生了什么,让温聆玉爱上了那个苗族青年——还是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

我不知道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真相。

“他叫做阿颂。”我说。

温聆玉欣喜地喃喃着:“阿颂,原来他叫阿颂……”

“他现在,”我沉默片刻,下定决心一般,说,“他现在不太好。帮助我们的行为,在苗寨里属于叛逆,他受了惩罚。”

“啊!”温聆玉身体前倾,差点打翻了桌上的咖啡,“他受了什么罚?”

我不忍心再说。

这个答案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太过于残忍。

见我沉默,温聆玉一把抓住我的小臂,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想了想,说:“我们先去看看邱鹿和徐子戎吧。等看完他们,如果你能够接受,我再告诉你。”

温聆玉忙不迭地点头。

回来的时候,叶老师就告诉了我邱鹿和徐子戎都在盐城疗养院里,叫我有空可以去看看他们。

疗养院在城郊,环境很不错,没有城市里的喧嚣,也没有深山里的孤寂。

我们向接待小姐说明了来意,她带着我们到了疗养院的小花园里。

“徐先生每天这个时候都在草坪上做复健。”

转过大楼,就是占地面积不小的草坪,上面有不少病人在散步,有的有家属陪伴,有的则没有。

我一眼就看到了处在人群之外,默默扶着边缘栏杆的徐子戎。曾经那样健壮的人,也是瘦得脱了相,小腿从短裤里露出来,膝盖骨格外明显。

他一步一步地扶着栏杆往前,每一步都在试探。可每踏出一步,他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摇摆,好几次都险些摔倒,他险险地扶住了栏杆稳住了身体。

我忽然没有办法将眼前这个人,和记忆中意气风发的体育生联系在一起。他是练习田径的体育生,好几次参与国家级与世界级的比赛,可现在却落得连路都走不稳的结果。

“呜呜……”

我身边的温聆玉先忍不住,压抑着从喉咙中发出几声呜咽,狼狈地转过身去。

接待小姐也似乎对于徐子戎的遭遇很同情,说:“徐先生的小脑受了严重的损伤,所以对于控制平衡有些问题……哎,你们去看看他吧,我先回去了。”

我和温聆玉调整好了情绪才敢上前去。徐子戎还在很努力地走着,每一步他都咬着牙,汗水早就打湿了他的薄衫,但他没有管,也没有察觉我们。

直到走了一圈,他才抬起头,终于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我和温聆玉。

我以为他会尴尬或者不自在,可徐子戎却咧开嘴角,露出一个阳光的笑意来。

“阿泽!小温!你们怎么来了!”他松开扶手上前两步,差点跌倒,我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徐子戎颤抖着手扶着我的胳膊,声音也是颤抖的:“阿泽,太好了,你回来了!当时抛下你,我心里很自责!”

水汽不自觉地漫上眼眶,我重重地眨了眨眼:“你……”

徐子戎却抢白道:“你别哭啊!我这还没有死呢,还是说你同情我?”

我赶紧摇头。

“我已经足够好运了。”徐子戎呲着白牙,“我和鹿鹿应该是喝了生水,感染了弓形虫之类的寄生虫,如果不是及时就医,我们两个命都没了。你应该替我们感到高兴。”

他们竟然以为,他们是因为感染野外的寄生虫才变成这样的。

但徐子戎的乐观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我想不到如果我与他易地而处,我会不会崩溃。

“我们去看看鹿鹿吧,她见到你们肯定也会很高兴的。”徐子戎说着,引我们向着疗养院的大楼走去。

邱鹿的病房在顶层,我们从电梯里出来,才发现走廊上全部都挂了铁丝网,应该是防止病人误翻坠楼。

我们到病房门口,隐隐听到里面传来低微的哼歌声。病床上,邱鹿安稳地躺着,双眼紧闭,呼吸绵长,怀里还抱着一个巨大的棉人偶。那人偶的模样竟和徐子戎有些相像。

而在她的床头,还摆着几个小人偶。诡异的是,人偶衣服的样式我觉得很眼熟。我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那几个人偶中有我和温聆玉!

在邱鹿的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她轻轻拍打着邱鹿的被子,嘴里哼着我不知名的歌。在那歌声里,邱鹿睡得更加安稳。

见我们进来,中年妇女转过头,冲我们竖起手指,示意不要讲话。

她轻手轻脚地与我们到走廊上,这才说:“小徐,你来看鹿鹿了啊!”

或许是认出了我和温聆玉与自己邱鹿床头的人偶很像,她又对我们说:“你们也是我家鹿鹿的好朋友。”

“阿姨,他们是李遇泽和温聆玉,专门来看鹿鹿的。”

邱鹿的母亲恍然地说:“我常听鹿鹿说起你们呢!”

说起温聆玉倒还正常,因为她们本就是朋友。可邱鹿怎么会经常提起我?

邱鹿的母亲解释说:“鹿鹿摆弄那些人偶的时候,有一个就叫‘李遇泽’。小伙子,你别介意。”

我连连摆手。

邱鹿的母亲半边头发都白了,说起邱鹿的时候,眼泪泪光闪烁:“我们鹿鹿也是命苦,挨了这种病。只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每天自言自语,我们怎么叫她,怎么与她说话她都不应。哎……”

她看着我们担忧的面孔,又说:“你们也别丧着脸。我们做父母的,肯定不会放弃鹿鹿。她小时候就这样,现在就好像又回到了她小时候一样……”

后面的话,她完全哽咽,说不下去。

温聆玉赶紧上前去,抱住了邱鹿的母亲。我心里也忍不住酸楚难过。

我们四个当初出发时踌躇满志,心里满是对于未来无限美好的期待。可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过去,时移世易,每个人都好像被留下了伤害与遗憾,一切都转变成了这样不可挽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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