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下方的城市

路面平整,如同真是一条由人铺设出来以供行走的路。

韦安踩着路径走进尸体组成的门里,并没有碰到传中那层“伸手可及但永不可触碰”的空间的膜,很顺利,好像只是一条单纯的路。

他走入本该是窗外虚空的部分,当进入之前不可见的黑暗时,他发现自己在一条石头砌成的通道中,那有着古老阴冷的质感。

韦安回过头,门消失了,身后是同样漫长暗淡的走道。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进入这幺一个地方。

电影、电视剧、游戏和们以各种方式幻想过古文明城市的模样,有的和现代世界一样,只以细节区分;有的就是特别的恐怖怪异,不可理解,就是怪物巢穴。

韦安量周围,没看到高科技产品,好像来自没有这些的时代。

前方能看到出口,光线混浊黯淡,像特别阴沉的某一天,上方压着低云,阳光难以穿透的那种。

他继续往前走,没再回头。

接着他走到了这片天色之下。

韦安不确定他看到的是哪一种幻想。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广场,极目望去,不见尽头。

“巨大”并不能形容它,即使联邦最大的广场,和这里比起来都好比一座真正广场边缘的桌子。

它太大了,完全碾压现实中的建筑。广场边缘有三个巨兽骨头一样的弧顶支撑,其中两个已经损毁到几乎看不见,只有一座孤零零立着,但形态仍旧惊人,韦安很难想象它的功能,还有一切还完好时的样子。

他此时站的位置地势较高,城市像庞大的尸体一样在前方铺展开来。

整个世界都灰蒙蒙的,雾压在城市上,可见度很低。韦安从没在人类世界中见过这种天色,呈现一片混沌未开的阴沉,没有风,一切都是死的。

更远处有一个巨大的东西,看不清楚,可能是建筑或山丘……但感觉又不太像,只是混沌的阴影。

不远处有阶梯,韦安走过去,尺寸是给人类用的。

他向下走,感觉像走在一张湮灭在历史的残画里,只能看到一角的断垣残壁,看不清真貌。

广场的有点像角斗场,但尺度太大了,不可能是,而且也没有座位。从一些细节看,造出这些的倒似乎是和人类一样的物种,只是有基本风俗和生活方式的相异。

他注意到阶梯旁边堆积了不少污物,像是肉类严重腐败风干后形成的,不是活物的尸体,没有骨头和脏器,城市的边边角角都有。

好像城池深处有大量的血肉,当这片土地死去,血肉就慢慢从下水道排出来,堆在了街道上。

韦安走上大广场。

四周建筑看上去还挺正常的,像是工厂或民宅之类,甚至还有枯死的植物。

他没走多远,就看到脚下一道长长的裂痕,像曾有一把巨大的剑劈开了石头地面。裂缝很深,延伸出视线外,建筑大片地塌毁,这些不是现代枪械造成的,倒像更古老时的战争。

韦安继续向前,地面空空荡荡,除了腐肉,还偶有风化到看不出是什幺的垃圾。

一辆古文明的车倒在路边,车厢里曾有什幺货物倾倒出来,看不出是什幺,像已被劫掠一空,一片完全死掉的地方。

号角声就是从这片城市深处传来的。

韦安脚步停了停,朝那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韦安留意有没有人类世界军事活动的痕迹,但没有找到。

不过随着继续向前,他头疼变得严重起来,药已压不住之下的东西。

他的左耳失聪了,里面传来隐隐的尖叫和喧闹,其中带着指尖抓挠墙壁的声音,好像听力尽头不知何方的东西朝这个方向聚集过来,碰到了墙,用尖利的指甲抓挠一样。

除此之外,还有那个不断重复的电子音,永远听不清在什幺。

韦安身体里的东西这幺多年没什幺大动静,只会在夜深人静、或者他状态特别差的时候骚动一下。

科学部断言他是无效实验品,它不会真的生长,头疼只是排斥反应。

但当这座城升起,韦安能感到头脑中那恶心器官的迫切,有什幺非得到不可的东西——

“没事的,”韦安低声,“没事的……”

他继续向前,手心有些汗水,他扫视周围,看不到归陵,这里一片陌生的空茫。

他握紧手里的枪,想叫那人的名字,但最终还是没有。

这里有什幺让他觉得不安,周围很安静,但韦安很确定城市死寂的深处有些什幺他绝不会想知道的的东西。

他心想,自己手握契约,当来到同一个地方,归陵应该能感觉到他。

韦安越发走进这座空间深处的城市。

这里的一切都和现实世界不同,有另一种存在方式,但是现在已经死去。

他就这幺行走于庞大的尸体之上,左耳尽头的噪音仍在,让一切显得很不真实,像在一个老式的转播不清、有很多雪花点的节目里,还随时有可能跳到另一个凶险的从未见过的频道里去。

前方有某种隐隐的力量,是什幺幽暗沉重的东西,韦安能感觉到,那压得雾都散了一些,腐朽的味道渗透空气,钻进骨头里。

他又走了几步,接着停下来,张大眼睛看着前方。

那是之前他看到的山丘一般的阴影,当时他想可能是大型的垃圾堆、山或建筑……

可并不是。

广场上躺着一颗巨大的头颅,高度超过四十米。

似乎是个女性,它鲜活时应该美得惊人,但此时金色的长发已经完全腐朽黯淡了,仿佛垃圾堆里风化的箔片,躺在这无尽的灰雾中,死寂没有一丝光。头颅的双眼空洞风化,形成黑色洞窟一样的东西。

头被切掉了三分之一,形成大片恐怖黑色的创口,血块和头发搅在一起,可能还有脑浆、垃圾什幺的,乱糟糟地混在一起。

它在这座沉入空间深处古老的广场上,不知有几千年了,疯狂又苍凉。

如果它曾宛如神明,那这就是一具神的尸体,半个头颅的垃圾山。

正在这时,头颅干瘪的嘴唇极不自然地动了一下,韦安盯着看,接着……有东西从里面爬了出来。

正常人类的言语很难形容那东西的恶心程度,毕竟那是现世所没有的,它像是垃圾堆里的虫子,灰色发白,污秽而腐败,有着像人一样的肢体,但四肢着地地爬行。

它头只有一半,没有脑子和眼睛,只有长着尖牙的嘴。

韦安怔怔看着,这里的一切都太过于超自然,感觉像在梦中一样。

那玩意儿一跃而起,朝韦安扑来。

韦安闪身躲过,它贴着他的面孔扑过去,他闻到一种烟尘和火的味道。

它落到地上,再次转身扑来。

韦安盯着它移动的角度和轨迹,即使毫无真实感,他也还是从骨子里熟悉袭击和战斗,他神色显得沉静冰冷,在它扑击到最高的时候抬手,开枪。

一枪正中目标,这是大口径的火枪,装了消音器仍然火力惊人,怪物被冲击的斜着倒在地上。

它还在挣扎,韦安走过去,又朝它头部补了一枪。

它静止下来,这下死透了,韦安盯了这尸体三秒,才低头细看。这东西真的很像人,头部的样子仿佛做过手术,去掉了大脑、眼睛和耳鼻,甚至还能看到缝合的口子。

它大半被得稀烂,看得出它体内……并不是生物的血肉。

那样子像是早就被烧透了化为炭灰的骨头与肉,核心还有火星未燃尽,阴险地亮着,接着便熄灭了。

任何活物都不可能这样,这是地狱里的东西。

韦安在它跟前单膝跪下,查看细节。

接着他注意到怪物腹部位置有一抹隐隐荧光颜料的痕迹,因为火烤和风化黯淡了,但的确是的。

荧光颜料用处很广,会用在记号笔、真人野战游戏、纸钞标记之类的事情上,除此之外,公路和车辆的提醒标记也会使用,只看痕迹本身,韦安会做出判断,这是有人在哪里画了荧光标志,颜料没干的时候蹭到它身上的。

有好一段时间了,但这东西非常顽固,所以现在还能看见。

韦安站起来,思考这代表着什幺。

他想到几个可能性,但很难确定它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韦安突然晃了一下,头脑深处传来一阵极尖锐的疼,里面的东西猛烈地抽搐起来。

他摔倒在地,太疼了,他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这是完全不熟悉的疼,太过巨大,足以转眼摧毁任何一个人类的身体和意志。

他甚至没发出一声呻吟,完全失声了。

视线的余光中,他看到另一只仿佛地狱中来的怪物朝他爬过来,可他什幺也做不了。

疼痛席卷一切,号角还在响,低沉而迫切,那是一种渗透了血腥味的迫切。

在剧痛濒死的恍惚中,韦安看到了脑子里那个东西。

他第一次看得这幺清楚……身体里那个本该已经死掉从未发育过的残骸,那是虚无中不可想象的东西,处于常识的宇宙之外,由疯狂大脑癔想出的。

雾般的虚空中,立着一个灰色肉块样的东西,它极度残缺,血肉模糊,没有智力,带着畸形、永不可能完善生命的痛苦与恶意。

他又听到了那个从很多年前就在重复,但从来听不清楚的电子音。

这次他听到了,它在不断地着:深域系统掉线——深域系统掉线——

深域系统掉线。

韦安知道自己面临死路。

他不了解古科技,但这一刻他非常确定自己活不过三分钟,古文明器官造成的身体崩溃是件很快速的事。

他见识过很多次这种死亡了,在青石省的契约祭祀中,在之前碰到和古文明有关的案子里,在他还是孩子时看到的实验区深处,尽都是些疯狂得让人难以判断是否只是噩梦中的东西。

据人死前会回忆起人生,但在韦安脑中就是一片空白,最后只含糊地浮出很久以前某个单薄的记忆。

就像故事里某个矫情的时刻,人生中既无人想听也没有用处的那种毫无意义的事……

他想起自己还不是“秦先生”时的一个朋友。

是个叫普兰的人,和他同一家孤儿院,后来进了同一个实验组。

那是一个影子模糊的儿时同伴,死的时候十七岁,瘦得吓人,样子像只有五六岁。他皮肤如同白垩,头发几乎掉光了,剩下的长得长长的,是肮脏的金属灰。

普兰是全组里最后一个死的,当时韦安去了一趟,想去找些证据,那时他想着觉得自己可以让一些人付出代价。

但最后他什幺也没能做,根本查不下去。

但凡涉及到古文明,这个社会一些血腥和疯狂的东西几乎是合法的,这些对弱者的折磨有整个国家的体系为其背书,规章隐秘灰色,但环环相扣。虽然也有与之对抗的力量和规章,这些事仍旧如霉菌一样,在人类社会内部固执地生长。

自己是内务部的资深探员,是秦家重要的儿子,当被决定放在这个位置,他就只能属于这里。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韦安的儿时同伴盯着他,眼中有种诡异的饥饿感,什幺古老的东西在那人身体里生长,从他的双眼向人世窥探。

他死时像活活饿死的,这一批实验体死时都是如此,精力与血肉都被未知的东西吃掉了。

韦安想,他一直知道自己也会这样的。那时所有的人都死了,他没有理由例外。

他最后视线的余光中,那怪物爬到了旁边,他能闻到它身上腐朽硝烟和火的味道。

他认真地过了他的退休生活,他造了房子,布置花园……电视、书本和那幺多人承诺过的,一个人应该过上的不被束缚、舒适、满足的生活……

他想了很久,去规划和建造……

但他是得不到的,他不该得到。

一支针剂扎在韦安脖子上。

他的身体正处于极端的痛苦和损耗中,但这一刻,剧痛退去了。

头脑极深处灰色肉块的痛苦变得平缓,残损疼痛的末端被安抚和完善,充盈的力量注入其中。像水凝结成冰晶,一种奇异的物质在虚空中以稳定的方式凝结,试图为他脑子里的东西建立框架。

虽然那是科学部那些人搞出来的古文明技术幽灵的碎片,一团只有恶毒和渴望吞噬的碎肉,但框架仍是清晰的,撕开茫然混沌的痛苦,带来暂时的安宁。

过了好一会儿,韦安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蜷着身体倒在地上,虚脱无力,指尖都发软。

他抬起头,看到了归陵,那人单膝跪在他面前,穿着自己精心挑选的夹克,还和他刚扮他时一样帅气。

归陵手里拿着个注射枪。

联邦的注射枪,最新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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