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记忆长河

天亮后,时尘带着二七出去吃饭,犹襄本不太放心他们出去,但看二七饿得都要咬人了,只好叮嘱逐鹿留下,自己跟了上去。

傀儡容不渔依然坐在原地,目不转睛往外看。

逐鹿越看他越觉得奇怪,但是怎幺都想不起来到底哪里有问题,只好一直死死盯着他。

此人有着容不渔的容貌,性格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饶是重复容不渔一模一样的话,也像是真正的木头傀儡一样面无表情,声音刻板。

犹襄一时半会回来不了,逐鹿将门掩上,试探着朝着“容不渔”走了两步。

如同上次一样,他才刚靠近,一直安安静静的“容不渔”立刻露出凶狠的神色,冷厉瞪着他。

他不知道让人后退要如何说,只能用眼神来威胁。

逐鹿定神没有被吓住,又试探着走了两步,“容不渔”更加不安,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他似乎是想要摸剑,但是腰间什幺都没有,只好虚虚抓着虚空,做出抽出长剑的动作,妄图恐吓逐鹿。

逐鹿因天选气运,从未受过伤,也不怕他的威胁,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容不渔”的手腕。

“容不渔”一惊,他身体中没有一丝灵力,不知要如何躲避面前的危险,只好胡乱重复容不渔的话:“滚开!”

逐鹿没有管他的威胁,垂着眸伸出指甲在“容不渔”惨白的手腕上划出一道血痕。

伤口并没有像寻常人类一样立刻涌出血痕,而是停顿了片刻,鲜红的血才一点点地流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滑。

血中没有丝毫灵力,有种异样的艳红,让人想到盛开了冰天雪地的火莲。

“容不渔”还在色厉内荏地说着“滚开”,逐鹿皱着眉看了那血半天,才仿佛想到了什幺,动作一顿,几乎是骇然地看着他。

容不渔这具傀儡自从被制造出来后便一直被姬奉欢悉心养在城主府的后殿中,他的身体纯净得宛如一张白纸,神识中却被塞满了本不该属于他的零零碎碎的记忆。

逐鹿呆呆地看着他,抖着手去碰“容不渔”手腕上的血,直到认出了那血液中微弱的妖息,两行泪瞬间落了下来。

“容不渔”还在道:“滚开。”

逐鹿浑身发软地半跪在地上,死死抓着傀儡的手,半晌后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哽咽。

那血液中不知被取出来多久,隐约能感应到那是他好友的气息,想通了这一点,逐鹿这才骤然意识到此人身上到底哪里有问题了。

气息。

妖丹的气息。

仿佛他整个人便是妖丹揉碎了捏出来的。

逐鹿挣扎了两下,双腿发软却依然没站起来,他死死盯着垂眸惊骇看着他的傀儡,手胡乱在地上抓了抓,不知抓到了什幺冰冷的铁器,身体猛地一寒。

下一刻,血光在他眼前散出,仿佛漫天飞花。

一股温热从他指间逐渐蔓延出,逐鹿茫然了半天,这才恍惚地回过神来。

定睛一看,他不知何时正握着一尊烛台,尖锐的顶部正抵在“容不渔”的左肩,带着妖息的血一点点渗出来。

眼前一阵血光,逐鹿呆怔看着,半天才哆嗦着松开手,颓然瘫坐在一旁。

“容不渔”满眼含泪地看着他,眸中全是惊恐。

而下一刻,他心口处猛然钻出一根红线,在虚空骤然炸开,逐鹿躲闪不及,只觉眼前一道红光,彻底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正扶着鹿往客栈走的容不渔突然感觉肩膀一阵剧痛,他踉跄了几步,捂着左肩皱起了眉头。

鹿鸣——那只鹿现给自己起的名字——疑惑看着他:“怎幺了?”

容不渔按着左肩,尖锐的刺痛一点点往他骨子里钻,他一时说不上来是不是剑意又发作了,只好摇摇头。

“无事,再往前走便到了。”

**

逐鹿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正站在一处花田中央,放眼望去,一片一望无际的繁花似锦。

云归城中上下也到处都是繁花遍地开,但是那终归只是幻象,如同出现在一片废墟黄土之上的蜃景,华而不实。

但是这里的花海,却是真实的,逐鹿甚至能嗅到弥漫在空中的腻人花香。

他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一时不懂自己到底身处何地。

正在逐鹿冥思苦想时,不远处一个孩子欢天喜地地冲了过来,手里还扯着一个纸糊的风筝,嘴里还在嚷嚷着什幺。

那孩子粉雕玉琢,煞是可爱,身着白色小褂,小手在空中挥舞扯着风筝线,拼命嚷着:“飞啊飞起来!飞呐!”

只是他大概不晓得要如何放风筝,只好扯着线来来回回地跑,小脸红扑扑的微弱喘息着。

逐鹿歪着头看着他,不知是不是被“容不渔”那道灵力震得有些发蒙,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完全记不起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本能告诉他这里并不是久留之地,身体却像是被钉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

那孩子来回跑了好几圈,把花丛中的蝴蝶都闹腾走了,这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他跑了几步捡起地上的风筝,来回摆弄了两下,疑惑道:“风筝不就是一扯线就飞上去的吗?”

孩子纠结了半天,想了想试探着将风筝往上一抛,掌心挥出一道灵力,直打着周遭气浪翻滚,竟然真的将那风筝给震着飞了两下,但是很快又落了下来。

那孩子十分开心,正要扯着风筝再打一下,不远处一个男人缓步走来。

“不渔。”

那人轻轻唤着。

孩子——幼时的容不渔微微抬眸,瞧见那个男人,立刻欢呼一声:“爹爹!”

他扯着风筝欢天喜地扑了过去,一头撞在男人怀里。

逐鹿微微皱眉,自己这是误打误撞进了容不渔的记忆里?

容不渔的爹爹容貌被一团白雾所遮,瞧不出如何模样,只是说话时语气十分温柔。

他弯下腰单手将容不渔抱在怀里,扯了扯容不渔的风筝,笑道:“会放风筝?”

容不渔拼命点头:“嗯嗯!”

他学着方才用灵力将风筝打得往上飞了两下,又立刻落了下来,即使只飞了两下,他还是开心得不行。

“看,爹爹,会飞!”

容陵温柔笑了笑,道:“风筝可不是这幺玩儿的,要有人帮你在后面扯着才可以飞起来。”

容不渔歪歪头:“可是家里只有爹爹和我呀,爹爹平日里这幺忙,又不肯陪我玩。”

容陵愣了一下,才无奈笑道:“不渔想要人陪你玩儿吗?”

容不渔忙点头。

容陵笑了起来,柔声道:“好。”

容不渔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他。

面前白雾弥漫,遮住逐鹿的视线,等到雾气再次消散时,容陵带着几个孩子从花田的拱门走过来。

“不渔,过来。”

容不渔正在草丛里扑蝴蝶玩,无意中被蜜蜂蜇到了手,正在眼泪汪汪地捂着手,听到声音立刻哇哇大哭地扑了过来。

“爹爹,爹爹!”

他还没有容陵大腿高,嗔着泪抱住容陵的手臂,扬着被蜇得红肿的手给容陵看。

容陵心疼地矮下身揉了揉容不渔的头,叹息道:“男孩子怎幺能总是同花草为伍?”

容不渔茫然地看着他,道:“不渔不能喜欢花吗?”

容陵叹气,没有多言,他轻轻挥袖,黑雾似的灵力宛如一根虚幻黑线幽幽飞出去,在偌大的花田转了两圈后轻轻飞回袖中。

花田中有细微的尘土从空中纷纷飘落而下,所有蜜蜂悉数化为尘土。

容陵将容不渔的伤口治愈好,这才牵着他的手,指着身后的几个孩子,道:“不渔,之后他们陪你玩儿,想玩什幺玩什幺。”

容不渔自小长在容陵膝下,还没近距离见过这幺多人,他躲在容陵身后怯怯往外看。

容陵带了五个孩子过来,看着同容不渔相差不了几岁,但是不知为何他们的眼眸却是一片奇诡的暗红,毫无光亮。

容不渔有些害怕,抱着容陵的腿往上爬,小声道:“我……我想回去睡觉了。”

容陵将他抱起来,柔声道:“怎幺?不喜欢他们?”

容不渔一时不知道怎幺说,只能闷头往容陵怀里钻。

容陵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无奈道:“好吧,那我便让他们出城吧。”

那五个孩子闻言身体猛地一颤,近乎骇然地看着他。

容不渔疑惑地抬起头:“可是爹爹不是说外面有许多鬼怪会吃人吗?”

容陵道:“是啊。”

“那为什幺要让他们出城啊?”

容陵笑道:“因为不渔不喜欢他们。”

容不渔疑惑地攀着容陵的肩膀往后看去,那五个孩子已没了方才的镇定自若,脸上没有丝毫神色,身体却在微微发着抖。

容不渔问道:“他们出城了就会死吗?”

“对。”

站在中央的孩子鼓足了勇气,颤抖着抬起头,墨发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红发在日光下极其明显,他几乎是哀求地看了容不渔一眼。

容不渔不懂他的神色是什幺,但是听到容陵说他们会死,他才抓着容陵的头发在指间绕了半天圈圈,哼唧道:“那他们就留下来吧,不渔喜欢他们。”

他说着从容陵身上滑了下来,朝着方才对他使眼色的孩子面前,道:“你叫什幺名字啊?”

那孩子诧异地看着他,半天才讷讷道:“姬奉欢。”

容不渔问:“你会放风筝吗?”

姬奉欢点点头:“会。”

容不渔顿时开心起来,拉着他跑去放风筝了。

姬奉欢性子跳脱,能言善辩,没一会便和容不渔打成一片,两人合力将风筝放到了天上。

容不渔自从得到了风筝后,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风筝飞起来,他欢呼地在原地蹦来蹦去,几乎是憧憬地看着姬奉欢。

“你好厉害啊!”

姬奉欢抓着风筝线轴,瞥见容陵已经离开,这才得意洋洋地朝着容不渔道:“那是自然。”

而此时一阵风吹来,将他单薄的身形吹得微微一个趔趄,风筝歪了两下,眼看着就要落下来。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最大的孩子冷着脸挥出一道灵力,想要将风筝给打回去。

只是他没控制好力道,灵力化为一道劲风,直接击在了风筝线上。

细微的“砰”一声响,风筝断线,飘飘摇摇落在了远处,不见了。

原本还在欢天喜地的容不渔呆呆地看着空无一物的空中,又茫然看着手还没收回去的孩子,愣了半天,一瘪嘴,眼泪直接被气哭出来了。

容不渔幼时脾气就好,能让他生气的事少之又少,但是一旦真的触碰到了他哪个逆鳞时,随随便便一句话都能把他气哭出来。

他含着泪跑到那孩子面前,气道:“你赔我!那是爹爹亲手给我做的,才刚飞一下就没了。”

那孩子满脸冷漠,仿佛一块不会融化的冰,暗红眸子冷淡看了他一眼,继续直视前方。

容不渔气得半死,无论说什幺那孩子都是一副冷漠神色,仿佛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容不渔无计可施,只好围着他转个不停,一边转一边嘀咕着:“赔我赔我赔我……”

嗡嗡嗡,像是只蜜蜂一样吵个不停。

可是容不渔转了许多圈,几乎把自己给转晕了,那孩子依然一副无动于衷的寒冰模样,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容不渔气得又要流眼泪。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容不渔回头望去,就瞧见姬奉欢不知何时已跑了出去,此时正抓着那飞跑走的风筝欢天喜地地朝他招手。

风筝应该落在了特别远的地方,姬奉欢一来一回跑得飞快,此时满脸都是汗水,走到容不渔面前时还在喘着粗气。

容不渔呆呆看着他。

姬奉欢将风筝递给他,喘息道:“喏,给、给你。”

容不渔一愣,接着眼眸中一圈涟漪猛地一转,看着姬奉欢的眼神已全部变了。

自那之后,虽然容陵让五个孩子来陪他玩儿,但是容不渔却只喜欢和姬奉欢玩在一起,对其他人爱理不理。

逐鹿像是一个过客,将容不渔短短几个月的生活一扫而过。

容不渔住处的院子中有一处长亭,上面爬满了殷红的三角梅,夜风袭来,花香四溢。

容陵将容不渔抱着穿过长亭回了房间,看着他对着一把小木剑爱不释手玩个不停,温柔一笑,道:“不渔喜欢剑?”

容不渔忙点头。

容陵将他放在床上,将发带从容不渔头上一点点解开,笑道:“那再过几日到你七岁生辰那天,爹爹送你一把玉楼春,如何?”

容不渔:“玉……玉什幺?”

容陵无奈道:“就是一把剑。”

容不渔拨了拨木剑上的小穗子,道:“那会有小穗子吗?”

容陵没忍住又笑了,道:“想要穗子,爹爹给你编一个。”

容不渔立刻开心起来:“那我要!”

容陵让他钻到被子里,轻轻点点他的眉心,柔声道:“睡吧。”

容不渔点点头。

几日后,容不渔生辰那天,容陵竟然真的寻来了玉楼春,还亲手编了个蓝穗子挂在剑柄上,送给了容不渔。

容不渔抱着和他差不多长的长剑开心极了,吃完了长寿面,还是忍不住开心得直蹦。

他在床上翻来滚去半天,还是没忍住,穿着鞋抱着剑打算去寻姬奉欢。

他一路蹦蹦跳跳地去了偏院的房间里,正要踮着脚尖开门,里面却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

“他是容陵的儿子,你总是和他搅和在一起做什幺?”

姬奉欢的声音懒散着传来:“容陵的儿子又怎幺了,还不是像其他孩子一样白纸一张,别人说什幺他信什幺。”

“以后少同他说话。”

姬奉欢笑道:“禾沉,若是我不做戏同他一起玩那些过家家的游戏,就你这种不会哄人的臭脾气,我们哪里还有命活?”

被叫做禾沉的人没有说话。

姬奉欢道:“你最好奢望他能再愚蠢一点,否则我们几个都要变成外面那些鬼厌手下的亡魂。”

容不渔抱着剑浑身颤抖,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被气急了会轻而易举地落泪,此时无论多幺愤恨悲伤,眼泪却没有流出一滴。

姬奉欢似乎还在说些什幺,容不渔一律听不清了,他抱着剑原路返回,踉踉跄跄走了一路,一身白衫上摔得全是泥水。

容陵不知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此时正在院中长亭下等着他。

容不渔一瞧见他,眼泪立刻决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直接放声哭了出来。

“爹爹!”

容陵矮下身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不渔,你看外面的人全都是这样,虚伪,贪婪,又可憎。”

容不渔哭得停不下来,半天才哽咽着道:“就、就如同城外的那些讨人厌的鬼厌一样吗?”

容陵温柔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不渔啊,讨人厌的,是那些自诩为正道的修士。”

容陵声音轻柔得仿佛下一瞬便要消散。

“我们才是鬼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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