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 野火春风

刁禅从遗址中出来的时候，小幺正等在七百七十七层。

他一手拎着一只皮箱，一手抱着装有赵没有大脑的鱼缸，将皮箱交给小幺，“东西就在箱子里，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小幺接过箱子，神情很沉稳，“副院长放心。”

“都这个时候了。”刁禅笑了笑，“叫我刁禅吧。”

“好的……刁禅。”小幺道，“院长的原生大脑对造物大脑的反冲应该已经成功了，十分钟前大都会中的神像接连突然断电，肯定是钱多多那边受到了反冲影响。现在所有的磁场都已经关闭，计划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好。”刁禅点头，“你去吧，万事小心。”

等小幺走远了，赵没有开口，“内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计划的最后部分了吗？”

“赵莫得你还有心思在意这个？”刁禅有点惊讶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见了钱多多，得万念俱灰消沉好一阵儿呢。”

“去你妈的。”赵没有骂他，“我跟我老婆好得很。”

刁禅彻底惊讶了，“你们说了什么？”

“我们两口子私房话，听了长针眼啊。”赵没有道，“所以你们现在到底要怎么干？”

按照小幺和刁禅之前的说法——大都会正在被遗址吞噬，它最终会变成一个新的量子场阈，而钱多多连接着大都会的神像磁场，导致整座城市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所以他们要干扰钱多多的大脑，进而干扰磁场，才能有拯救城市的机会。

赵没有大概猜得到一点，遗址吞噬的过程很可能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他们没法把大都会从量子场阈中剥离开来。最有可能的办法就是趁神像磁场突然失效，大都会政府自顾不暇之际，从城市中撤出尽可能多的人。

那么问题又来了，大都会中这么多人，怎么撤？撤到哪？

“你刚刚给小幺的箱子是什么？”赵没有问。

“你猜到了？”刁禅带着他往下层区走，“那是我妈当年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柳七绝和小先生在轮回中第一次找到刁禅的时候，他们就讨论过大都会的未来。

最终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这座城市恐怕很难有未来了。

但人类不同。

如何做到放弃一座城市同时最大化地保留文明成果？

他们同时想到了大都会禁令。

大都会禁令第一款，禁止太空探索。

刁禅在记忆复苏的过程中逐渐想起，当年他接手刁家事务的那段时间里，曾经发现刁夫人在大都会底层建过一个基地。

基地里保存着大都会的最后一艘宇航飞船。

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找到这座基地，又慢慢将飞船修复。

“核心的文明信息已经全部存入飞船。”赵没有听到刁禅说，“这艘船的承载量级是千万级，能带走城市里一大部分人了。”

“至于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刁禅语声淡淡，“是飞船的核心动力密码。”

赵没有没问刁禅是怎么拿到箱子的，正如刁禅也不会对他在遗址中经历了什么寻根问底，“好吧，逃生方式是有了，那大都会呢？总不能放着不管吧？”

他说到一半，突然一惊，“我去，你们不会是造了个核弹什么的吧？”

“当然不是。”刁禅道，“不过也差不多。”

“我们造了个量子炸弹。”

赵没有当年在古都研究院第一次制造出量子炸弹，引爆后导致整个研究院从现实维度中剥离，成为一座新的遗址，而所有受到爆炸波及的人则成为了考古学家。

“柳哥儿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你当年的数据，仿了个差不多的炸弹出来，小幺已经去底层启动飞船了，等起航后离开炸弹的波及范围，炸弹就会引爆。”

“什么叫仿了个差不多的出来？”赵没有听得头皮发麻，“这东西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你确定能用？”

“当然能用。”刁禅道，“之所以叫‘差不多’，是因为这次量子炸弹的威力是你之前造的那个的五十倍。”

赵没有：“……”

“没办法。”刁禅耸耸肩，“巴比伦塔建得太高了。”

他们也正在往底层走，赵没有不知道刁禅他们用了什么办法，看起来几乎所有的市民都在整齐有序地撤离，不过仔细辨认，大部分都是下层区的居民，还有一部分似乎来自中层区，而上层区几乎没有人会往下走。刁禅说得对，巴比伦塔建得太高了。

至于九百层以上，估计现在都在为了抢修神像忙成一团，失去磁场对城市的控制，隔着万丈距离，估计很难有人发现底层正在发生什么。

很快他们到达了底层，和上次赵没有来时的暗无天日不同，底层几乎所有的路灯都亮了起来，灯火通明如白昼，赵没有他看到了那艘巨大的宇航飞船，只一眼他便能确定，刁禅说的是实话，这艘宇航船的确是千万级，“你们可以啊，搞这么大的动作也没被政府发现？”

“政府很少会到底层来，这里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天门，而天门只有你和钱多多会走。”刁禅看着远处漫长的队伍，突然叫了一声，“赵莫得。”

“怎么？”

“我觉得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刁禅顿了顿，“虽然现在的钱多多已经和佛陀完全融合了，但是在融合的混沌之中，依然会存在着一部分最初的自我。”

“之前柳哥儿就说过，钱多多应该是有过很多挣扎的，我不确定他是否发现了底层的这艘宇航船，而他什么也没有说——这很难做到，政府有他的最高权限，按照指令内容他不能对此隐瞒，但他强行违抗了这条指令。”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刁禅深吸一口气，“如果他的本我已经强烈到了可以突破指令的地步，哪怕只是突破一丁点儿，那么他在和佛陀完全融合后，是有几率重新挖掘本我的。”

“我知道啊。”赵没有莫名其妙，“不然你以为我和我老婆在遗址里说什么了？”

“……你们说什么了？”

“夫妻私房话，不能给你听。”赵没有想了想，道，“不过有一句可以告诉你——钱哥让我别放弃他。”

他说完就笑了起来，“你听听，这叫什么话，我怎么可能放弃他。”

“赵没有，你是不是没有听懂我之前在说什么？”刁禅打断他的话，“我们要引爆量子炸弹，爆炸后整座城市都会从现实维度中分离，这里将变成一座新的遗址。而且这次炸弹的威力非常强，一旦剥离成功，遗址中的人能不能活下来是一方面，就算活下来了，没有外部主动介入打开遗址的话，里面的人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你得明白。”刁禅一字一顿，“量子场阈不是什么理想国，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会把这个技术彻底销毁，这也就意味着现实中再也不会有打开遗址的人了。”

“我知道啊。”赵没有还是莫名其妙，“所以你们走你们的，我留下来救我老婆，这有什么冲突吗？”

刁禅看起来差点没被他这句话呛死。

他本来想对着赵没有的脑子大吼你不要命了？但是作为挚友，他反而一下子就明白了赵没有这么做的原因。赵没有不可能放弃钱多多。

如果说这么多次轮回之后，这个现实对他而言还存在着一点稀薄的牵绊，钱多多就是那至关重要的一缕火种。

至于文明、理想以及他们当年为之抛洒热血的一切，赵没有已经做得够多了，在古都研究院时他就已经献上了一个普通人所能献上的一切，如果后来没有融合实验横插一脚，他早该安眠于黄土，享受哀荣。

“这不是还有你和小幺嘛，我不担心，未来大家肯定有好日子过。”赵没有懒洋洋道，“绝绝都和他家那口子快活去了，怎么我就不配享享福？”

话已至此，刁禅便道：“所以你是要留下。”

“对，我要留下。”赵没有的声音缓下来，平和又不容置疑，“刁禅你也说了，我和我老婆还是有一定几率He的，刚好我在遗址里还能帮你们守个门，省得再有什么变动从里面跑出来干扰现实。”

听听，多大公无私啊，找死还想着造福人类呢。

刁禅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插了个队，直接登船，走进核心区域的实验室，一进门赵没有就看到操控台上放着一只猫，“这小家伙挺眼熟啊……我去，这不赵不叫吗？刁禅你啥时候偷了我家猫？”

“你还好意思说这是你家猫。”刁禅面无表情道，“你自己算算，你多久都没回过你那狗窝了？”

“这不是太忙了嘛。”赵没有一点也不惭愧，“而且赵不叫生存能力挺强的，你是打算把它带上天——？”

话音怪异地转了个弯，赵没有目瞪口呆地看着刁禅给赵不叫打了一针什么东西，然后直接开始解剖，接着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猫的身体像液体一般被他揉搓，居然开始变大，脑子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我知道赵不叫脑子不太好使。”赵没有喃喃道，“但我没想到它是直接没有大脑。”

“严格来说，赵不叫其实不是猫。”刁禅对着猫的脑袋上下其手，“这是柳哥儿的造物，他在A173号遗址中用量子物质制造了一个‘猫’的概念然后放进现实，你不知道真相的时候，赵不叫就是猫，但一旦你知道了赵不叫真实的形态，它就不是猫了。”

赵没有道：“薛定谔的猫？”

“对。”刁禅说完，做了一件让赵没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

他把赵没有的脑子放进了猫的身体里。

赵没有变成了猫。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爪子，“……我操？”

“赵莫得，薛定谔的猫是什么就不用我跟你解释了。”刁禅呼噜了一下他的头，“你现在除了大脑之外可以说是一个量子的存在，这样可以提高你在炸弹爆炸后的存活率，而且你保留了原生的大脑，这是叠加态之外的一个本征态……也就是说，如果你的自我意志足够强烈，又足够幸运的话——或许有一天，你可以自主地从遗址中出来。”

“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出来了。”刁禅说完立刻补充道，“鬼知道你到时候会变成什么样，搞不好又是一出烂摊子。”

赵没有许久才回过神，“……刁禅你他妈的对我可太好了。”

“废话少说。”刁禅音容冷酷，“我不会主动打开盒子的，也不会给你办葬礼。”

“这就够了。”赵没有感慨，“这就足够了。”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刁禅道，“遗址里对你说‘别放弃我’的那个钱多多，应该是他本人的意识。”

桌子上的猫原本想试试跳下来，闻言直接摔趴在了地上。

“你没猜到？”刁禅一愣，“那你还要去救他？”

“我以为那是我自己意识中钱哥碎片的集合……所以也能算是钱哥的一部分。”赵没有爬起来，“不是，那真的钱哥？柳七绝是怎么办到的？”

“我们在下车的时候，柳哥儿等于把每一个站点的自主权都交给了我们，换句话来说，那个时候的我们就相当于他，可以掌控遗址，从而还原现实中的很多东西。”刁禅道，“但你不一样，因为你的大脑和钱多多是双向链接，所以那个时候钱多多的一部分意识也有可能会渗透在量子场阈中。”

“那你们就不怕出什么意外？万一佛陀察觉到了怎么办？”

“有那2023次自杀在先，佛陀估计早就废了，能撑下来的也就是钱多多的本我意识……”刁禅说到这里意识到了什么，“我操，你去救他吧，这么看来钱多多的本我存在几率还是挺高的，说不定你这敢死队还就真变迎亲队了。”

赵没有听得哭笑不得。

钱多多的主机连通着大都会核心以及四方的神像磁场，又已经和佛陀融合，他甚至连直接把这人的主机断电强行带走都做不到，只能坐等量子炸弹爆炸之后，再从遗址里寻觅他残存的意识。如果足够幸运，或许能像当年的柳七绝主动溶解于遗址一样，保留下一部分自我。

“走了啊。”言语已尽，赵没有朝刁禅摆了摆爪子，“之后就交给你们了。”

刁禅还是送了他，一路送到飞船门口，猫咪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旁边有孩子惊奇道：“快看，这只猫会笑！”

猫“喵”地朝孩子叫了一声，尾巴一甩，消失在灿烂白昼之中。

沧海桑田之后，《人类文明新编》曾有记载，在第二个千禧年的中期，地球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灾变事件，人类险些遭遇灭顶之灾，好在有志士孤掷一注，率领最后的宇航队启程，得以保留文明的火种。

只要有火种存在，便终能星火燎原。

多年以后。

“刁先生和柳老师都说了，我们不能来这个地方……”男孩站在门后，犹犹豫豫地看着不远处的同伴，“这里可是飞船的总控台，要是出事了该怎么办？”

“不会出事的，放心！”房间里的女孩儿大手一挥，“我爸爸说这次考察队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宜居地，很快我们就能到地面上生活了！”

“可、可这和我们来总控台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将来要当刁先生那样的科学家！然后嫁给柳老师！”小女孩挺胸抬头，“科学家不怕困难！区区总控台算得了什么？”

“我还是没搞懂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哎呀跟你说你也不懂，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小女孩不再理他，拍拍身边的同伴，“叠好了没？我要上去了。”

这都是一帮奶孩子，要摞在一起才能爬到巨大的操控台上去，小女孩看起来身手最好，身先士卒爬了上去，又很讲义气地把同伴们一个个拉了上来，最后她朝门外的男孩儿拍拍手，“快来！就差你一个了！”

男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拉着对方的手，踢腾着爬了上去，立刻撞入了一片深邃的星海之中。

女孩不知点开了那个页面，操控台上呈现着一片极为浩瀚的群星。

面对这绝对纯粹的美，小孩儿们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是谁先喊了起来，“那个星星我认得，叫中心星！”

远处是一颗极端炽热的中心星，二十五万摄氏度的表面充斥着璀璨光芒，鎏金虚影静静地燃烧，膨胀，像亿万年好时光。

“那是金牛座CM，是蟹状星云的中心星，距离地球约6300光年。”一声带着笑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女孩眼睛刷地亮了，转过头大喊：“柳老师！”

“又是你们几个，上次你们拆坏的中央喷泉还没修好呢。”小幺笑了笑，“想看星星去博物区的天台，那边视野更好。”

“柳老师柳老师。”女孩拽着他的袖子，一迭声地问，“我爸爸说我们很快就能回到地面了，是真的吗？”

“有可能。”小幺摸了摸她的头，“刁禅还在冬眠，具体情况要等他醒过来判断后才能确定。”

“好耶！”女孩高举双手，“我听爸爸说在地面上看星星是不一样的，地面上的星星就像亮片、指甲油和饭碗里的盐！”

小幺听得笑了出来，点头，“嗯，是很贴切的比喻。”

“老师。”男孩举起手，问：“我听说地上的人死去之后是不会进行再利用处理的，而是直接埋掉或者火化，是真的吗？”

“是真的。”小幺点头，“怎么会问这个？”

“因为我很奇怪，把尸体直接埋掉不是太浪费了吗？明明还有很多可用之处啊。”

“因为很多年前，地球的肥沃是不需要将尸体也作为再利用资源的，将故人的尸体埋掉，更多的是为了传达一种情感价值。”

“这个我知道。”又有人举手，“我们前几天学了一首古诗，叫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对，故园情，离别情，生死情，人的情感是很多样的。”小幺点了点头，“随着你们慢慢长大，也会慢慢明白这些事。”

等孩子们散去，小幺走到他们打开的巨大星图前，沉默片刻，调出一个频道。

按照古时节令来算，现在地球上应该是春天了。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爸，父亲，我现在很好，刁禅也很好。”他想了想，轻声道，“如果人类文明的发展也是一个个轮回的话，我想我们即将迎来看到曙光的时候了。”

城市建立又毁灭，毁灭又重生，因果循环，似乎避无可避。

但难能可贵的是，生生不息。

“……还有院长。”小幺喃喃道，“不知道院长和钱阁下怎么样了。”

他在巨大的星图前站了很久，直到终端亮起，工作人员告诉他，刁禅刚刚从冬眠中醒来了。

“我知道了。”小幺匆匆忙忙往外走，“我这就过去。”

房间门再次被关上，唯有群星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不知过了多久，小幺方才调出的频道忽然亮了起来，一个页面在屏幕上弹出。

主页上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源代码，只在左下角印了一个小小的爪印。

而正中央敲着一个字。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