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中）

此话一出，如玉石砸碎在地。

外婆桥很清楚，她做什么样的回答都是无意义的，问题本身的提出便是图穷匕见。

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核心控制室的大门向两侧滑开，少年人造人走了进来，语声铿然：“外婆桥是人类。”

屏幕闪了一闪，领袖似乎对少年的回答并不怎么在意，“阁下是人造人，作为问题的回答主体是无意义的。”

“但是你至少可以从我这里得知人造人的看法。”少年在屏幕前站定，“在人造人眼中，外婆桥是千真万确的人类。”

领袖思索片刻，“这是阁下的人性分析测试得出的结论吗？”

“不错。”少年道，“我的系统中装载了22世纪最先进的纳博科夫测试，因为机密等级太高，一直是不可复制版本，大都会建立时只能拷走了底层数据搭建新的测试模型。”

纳博科夫测试——22世纪时人类发明出的最优秀的人性测试，用来区分与人类过于相像的人造人产品与真正的人类，同时可以分析人造人的人性数值，是否构成犯罪等级，等等。

这一测试始终被承认为有效，直到大都会建立之初，在人造人的安全问题上考察队认为纳博科夫测试仍是最权威的手段，但是少年人造人系统中最高级的解读权限属于当年联合政府所有，考察队无法破解，因此无法复制人造人身上装载的纳博科夫测试系统。

最终考察队只能退而求其次，拷走了系统可复制的底层数据，建立了一个新的人性测试模型。但新模型的准确性仍存在风险，作为双保险，考察队研发出了病毒程序。

少年在这时提出纳博科夫测试，其用意不言自明。

在如今剑拔弩张的形势下，它可以作为大都会政府的代表，去判断哪些人造人属于危险等级，哪些仍可以留用。

当然，这个办法隐患也非常多，比如大都会中的人造人群体是否愿意配合、突破危险等级的人造人是否可以等同为人类犯罪、经此一事后外婆桥与少年在大都会中的身份应如何自处、不知从何而来的猎户座战争记录是否可信……

但是在外婆桥不愿轻率启用人造人病毒的前提下，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领袖思索片刻，“政府会试着和核电厂方面的人造人进行沟通。”人类站起身，看向少年，“也麻烦阁下和我走一趟。”

“在争取来的这段时间里，政府内部会进入自查程序，我们会给桥博士开放权限，协助审查工作。”领袖朝屏幕点了点头，“如果政府内部并没有出现问题……”

“新政府颁布的试行人造人权利条款本身就是很大的问题。”外婆桥打断人类的话，操控台上伸出一只机械手，摸了摸少年的头，“早去早回。”

“知道了。”少年应了一声，“等我回家。”

少年和领袖离开后不久，外婆桥收到了大都会政府的审查权限，不出意外地，这权限并非最高等级。

人类永远不缺少党同伐异之心。心狠手辣者，亦不讳于将剑指向母亲与孩子。

外婆桥很清楚少年的做法只能算是一条缓兵之计，她不瞎，反侦查系统显示飞船已经被大都会武装部锁定，整个中央广场都在击毁范围之内。

如果那时她和领袖继续僵持下去，结果不言自明。

事实已昭然若揭。

她已不再是缔造城市的母亲，少年也不再是被人类智慧孕育的孩子。

外婆桥运用临时审查权限在政府结构中筛查许久，并未得到多少有用的结论，就在她尝试破解并提高权限等级的时候，飞船主机突然收到了一条紧急联络。

联络信息中只有两个字。

快走。

外婆桥只思考了一瞬，立刻用紧急线路拨通了核电厂方面的联络点。

“桥博士。”接通连线的是一名人造人，“您终于联系我们了。”

外婆桥只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在今天早上见到了从您那里来的同伴。”人造人道，“它很有说服力，已经打动了核电厂中一部分具有温和倾向的人造人进行纳博科夫测试，我也是其中一员，但是在测试结束后，我从我的数据库中发现了一封从未见过的文件。”

“我想，这封文件应该是写给您的。”

文件通过电子数据流被送入飞船主机，外婆桥花了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将它读完，里面的内容言简意赅，城庆日突然发布的猎户座战争记录真相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大都会新政府伪造了这份记录，杜撰人类和人造人在22世纪末爆发了一场太空级别的战役，最终导致人类灭亡。

而引爆战争的导火索，被归咎为人造人的野心。

伪造的东西往往比真相更富有煽动力，因为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挑拨情绪。一旦大都会中人类与人造人的矛盾被彻底激化，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其中有一个悖论，新政府为什么要这么做？城市百废待兴五十余年，刚刚看到繁华的曙光，此时不可能离得开人造人劳动力。

借此机会趁机削减人造人权利固然是一种可能性，但阴谋最终的指向，是外婆桥本人。

作为初代领袖，她的影响力在城市中经久不息，所有人都知道她对待人造人的友善倾向。

她碍着新政府的事了——转化为电子人格后外婆桥依然可以在政府内部施加影响力，压下了很多争议条款，这次政府决意推动的试行政策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一份事关人类灭绝的“真相”被摆上台面，外婆桥简直就是为这血海深仇量身打造的殉葬人。

至于这阴谋牵涉到多少条性命作为代价，不重要，大都会的新生儿孕育机制已经非常完善，何况在深仇大恨之下，以死报仇不正是具有古风的美德吗？

而人造人就更无所谓了，这份仇恨会让它们从此被赶出人性垂怜的范围之外。

外婆桥看完信后，思考了一瞬，她在这一瞬间中静静地想：说了这么多，没有一句话是留给我的吗？

每一句话都与她有关，每一句话都与它无关。

“不好意思，借用一下你的数据库。”外婆桥看着线路对面的人造人，侵入后找到文件的源地址，开始解析，她发现这竟然是一份副本。

虽然是简化版，但她对这眼前的运转代码太熟悉了——这是少年的意识副本。

她试着激活，不知过了多久，线路被接通了。

“老太婆。”少年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听着有些失真，“你动作可真慢啊。”

外婆桥冷静地问，“你在哪？”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线路里传来滋啦滋啦的杂音，“……咱这艘宇航船有一条最高的核心密码，大都会建立在宇航船内储存的科技之上，同理，这条密码可以控制政府内部的武装设备，但是时间有限，我会把密码给你，你抓住时机赶快起飞……去哪都可以，宇宙那么大……”

外婆桥打断它的话，还是那句疑问，“你在哪？”

少年一声苦笑，“我在哪里重要吗？”

“我知道最高核心密码这种东西。”外婆桥道，“通常情况下它是不能转移的，只有一种例外，就是密码保管人即将死亡。”

“你身上的密保权限是22世纪时最先进的技术，无法从外部破解，但是可以转移——包括纳博科夫测试的完整版系统，只要大都会政府把你拆到濒死状态，你身上的所有密保信息都会触发转移机制。”

“我让你走，不是让你去送死的，你身上装载的防御系统足可以自保，除非大都会政府拿着核弹要跟你同归于尽。”外婆桥一字一顿，“你是怎么把自己搞到濒死状态的？”

少年沉默了一瞬，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并没有多少闲暇可以用来酝酿情绪了，“……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需要我补充答案吗？”

外婆桥突然感到一种自死后再也没有的失重感。

如果她仍有躯体，此刻一定跌坐在了座椅上。

少年身上的防御机制极难破解，但是自大都会成立五十余年来，政府内部也在城市中建造了新的运转主机。

如果让新主机和少年的运转核心对冲，或许有可能将其破解。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少年同样可以获得主机内部储存的绝密信息。

它是如何发现猎户座战争真相是一场彻底由大都会政府伪造的阴谋的——答案不言而喻。

“我现在的状态不太好，趁着昨天政府带我去核电厂做样子，我将一份核心数据的简化版放在了一个人造人的数据库里。”少年叹了口气，“好在是和你联系上了，快走吧。”

“我不可能走的。”外婆桥最后说了一句，“这里是我的故乡。”

百年的远航已经足够悠久，她活的时间也已经足够之长。

少年静了一瞬，继而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它的语气听起来懒洋洋的，就像在耍无赖，“所以，对不起啦。”

“什么？”外婆桥尚未听明白它话里的意思，宇航船突然发动最大功率，这是起飞的前兆，“你在干什么？”

“最高核心密码可以远程启动飞船。”少年的声音开始被电流杂音淹没，“……别管这里了，政府方面已经在投票表决对宇航船的拆毁方案，对你的裁决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我就要离开？”

飞船的核心控制室里突然打下了一束光，光影中站着女人的全息影像，她一巴掌拍在操控台上，“我不过是主机中的一份数据，难道还会畏惧于流血与死亡吗？！”

片刻后，少年的声音传来，“外婆桥，我知道，你已经死了很久了。”

“……但是于我而言，从你的人格意识转入飞船的那一刻起，我感到你的灵魂在电流中辗转，你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活着。”

“和我拥有相同意义上的，活着。”

中央广场上，飞船底部的涡轮发动机闪出蓝色火花，与此同时锁定飞船的瞄准器突然失灵，政府武装部乱成一团，领袖紧急接入飞船频道，在屏幕上质问她，“桥博士，您要做逃兵吗？！”

外婆桥无暇顾及人类的质问，她变成了少女的形象，濒临失控地朝少年大吼，“你给我停下来！”

少年没有回答。

飞船全功率启动，灿烂光影将整座广场照耀得亮如白昼，措手不及的大都会政府紧急调动武装部队，更讽刺的事情发生了，大部分部队成员都由人造人构成。

核电厂中，许多人造人被城市里突然升起的光芒惊动，它们仰头看去，只见飞船升上半空，像金属的太阳，一颗属于人造人的太阳。

少年的通讯频道里突然传来了歌声。

“桃夭夭，桃夭夭，小姐春来上花轿。

“上花轿，上花轿，高头大马过长桥。

“过长桥，过长桥，嫁娘切莫把帘招。

“把帘招，把帘招，只见行至外婆桥。

“外婆桥，外婆桥，女儿出阁为母老。

“马快行，舟快摇，新妇此去莫回头，回头不忍将家抛。”

发动机低沉的震动中，少年喃喃唱出了最后一句童谣。

“摇啊摇，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旋律在电波中回荡，外婆桥暴怒地砸了屏幕，然而最高核心密码已经启动，谁也无法停止，外婆桥感到自己的运转核心产生了一阵细微的波动，随即她的控制权限被猛地提高，整艘飞船从此彻底与她耦合——少年将最高核心密码交给了她。

外婆桥立刻尝试用密码停下飞船，然而无济于事，启动飞船是少年最终的一条指令，只有它本人才能更改。它甚至设置好了远航航线，离开地表轨道后，这艘船会以最大功率驶向星海深处。

它够狠的，预先设置的航行时间是十年。就算十年后外婆桥再度返回地球，显然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还有什么办法？外婆桥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还有什么办法能停下飞船？

只有少年本人才能更改指令，但对方如今身处大都会政府的层层监视下，外婆桥无法在短时间内突破政府的防御网，而飞船一旦驶离地球太远，即使少年发出指令电波，飞船也未必可以准确接收——别无选择，有什么办法能在短时间内停下飞船？

千钧一发之际，外婆桥想到了少年留在核电厂人造人体内的意识副本，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可能，虽然是简化版，但这副本也是确凿无疑的少年本身。

如果她可以控制人造人，就能连带着控制其体内的意识副本，从而接入飞船，系统判定人格通过后，就能以少年的名义更改最后一条指令。

外婆桥只犹豫了一瞬，接着在人造人的数据流中输入了一串密码。

当年科考队设计的人造人病毒共有三份密码，三份密码同时通过会生成最高级指令，而每一份密码则各有不同的次级功能。

每一份密码的次级功能都是保密状态，而外婆桥手里的密码，可以短暂控制城市内所有人造人的主体意识。

自五十年前拿到密码的那一刻起，这还是她第一次使用。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带着电流的歌声消失了。

飞船的驱动核心停止了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