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由特拉维夫返程的航班因为天气和航空管制起飞时间延误到第二天早上,航空公司的解决方案是提供一晚免费住宿。

谈少宗的工作安排并不受影响,唯一困扰他的是这很有可能令他无法赶上岑美伦的生日聚会。他不愿意答应了又失约,一来因为对方是长辈,二来,谈少宗意识到自己多少将岑女士划入了“妈妈”范畴。

这个角色在他生活里缺位多年,他接触的成年女性中,从身份和法律关系上看岑女士是最接近的。他们之间的关系绝对谈不上亲密,但谈少宗读的出来,哪怕一开始他绝非岑女士心中理想的祁抑扬伴侣人选,但她待他至少是真诚的,所以不满意之处也不掩饰。岑美伦在反对无效后对他和祁抑扬的关系大抵也寄托过美好长久的期许,因此谈少宗想到和祁抑扬离婚的事,总觉得愧对她。

站在值机柜台前犹豫了很久,谈少宗独自换了当天下午起飞的中转航班,在路上的时间生生比直飞多出七个小时。金洁和他团队的其他人很乐意被留在特拉维夫,他们打算抓住这多出来的大半天时间观光购物。

两个多小时的飞行后谈少宗落地伊斯坦布尔中转,他打开手机,未读消息的数量显得很不寻常,四面八方的朋友、同事以及半生不熟的联系人似乎都有问题想要向他求证。他迅速下滑找到金洁,来自金洁的四条未读消息中前三条都是网页链接,最后一条让他落地立刻联系温宜霄的经纪人。

谈少宗点开其中一个链接,标题先加载出来:温宜霄深夜密会同性友人。

正文内容简短,无非是收到投稿在异国偶然遇见当红明星,精彩的是明星并不是一个人。目击者显然关注的是温宜霄,附上的两张并不太清晰的照片焦点都是拍到了他的正脸,而谈少宗只露了半个模糊背影,如非特别熟悉,很难辨认出那是他。点开金洁发来的另外两个链接,内容雷同,三篇报道里他的名字都没被提及。

谈少宗立刻回拨了一个电话给金洁:“新闻我看到了,现在什么情况?”

“简单说就是你和温宜霄合力捅了马蜂窝。他经纪人快炸了,一下午给我打了二十个电话,让你务必第一时间联系他。这次爆料好像完全是冲着他去的,按道理说这几家媒体娱乐版记者应该能认出你才对,但都没爆你名字,挑的全是没法儿看清你的照片。我猜是觉得暴露了你身份反而不好编料,毕竟拍摄行程是公开的,粉丝要是知道跟他见面的是你自然可以反驳是为了公事。”

“他们没发澄清稿吗?联系我干什么?”

“澄清要点明你的身份,估计要征询你同意吧。”

谈少宗办好中转手续,在候机区找了个位置坐下,他按照金洁给的号码拨给温宜霄的经纪人。

那边大概是随时待命等他的状态,电话接得很快,省掉寒暄客套,开门见山就讲:“真的抱歉因为宜宵不小心连累您,我们也没预料到在特拉维夫也能被拍。我刚跟国内同事开过会,我们这边有个不情之请,虽然我们也知道站在您的立场上从这些报道里隐名是最好的,但公司觉得有说服力的澄清还是主动说明那天宜宵是跟您见面谈拍摄的事情。”

谈少宗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点开了金洁发来的链接,评论区已经十分热闹,对于同性友人的身份有诸多猜测,他的名字虽然也被提及,但并不是热门人选。如果温宜霄的经纪公司愿意模糊处理,他是真的有可能从这场风波里不声不响全身而退。

“但你知道媒体笔下我并没有什么好名声,”谈少宗说,“指明和他见面的人是我未必能起到澄清的作用,反而可能令事情更复杂。”

漫天飞的小道八卦里,谈少宗是约会拍摄对象的惯犯,于是顺理成章可推断温宜霄和他大概率不清不白。如今他又是已婚身份,伴侣恰好也是同性,这些元素拼在一起,一桩普通捕风捉影绯闻中又可以加上偷情出轨这种吸睛关键词,这对温宜霄的形象损害反而更大。

“我们已经联系到了爆料人,对方其实拍到了有您正脸的照片,另外有一段视频能证明你们的举止没有不妥。媒体有选择地放图摆明了是冲着宜宵来的,也可能是有一些别的阻力。公开其他照片和视频是我们最好的选择,唯一顾虑是怕对您有影响,得看看您和您家人的意见。”

谈少宗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特地提到“家人”,也就明白了前面含义模糊的“别的阻力”指的什么。会是因为祁抑扬吗?谈少宗拿不准,他还记得那叠被扔到他面前的照片,祁抑扬当时就说过了,不会再为他买单。无论买单与否,祁抑扬大概率已经知道了那是他吧,不管是因为收到了更清晰的照片,还是认出那个模糊背影。

谈少宗想自己又搞砸了一次。

按照以往的舆论,至少一半的人不会相信他和温宜霄深夜单独见面纯粹是为了公事。而只要有人不信,对他自己、祁抑扬以及又止的公众形象就是损害。几个小时之后他就要跟祁抑扬见面,如果不想两个人再闹不愉快,他应该拒绝温宜霄经纪人的提议。

但他又不能完全不考虑温宜霄。这个被余皎皎随口夸过“可爱”的男孩,现在他是余皎皎名义上的弟弟。而余皎皎曾经是谈少宗最好的朋友。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得到谈少宗的回应,竟然换了个人接。八卦新闻的主角问他:“是不是很令你为难?”

谈少宗反问:“这是对你最好的方案吗?”

“对我?你不要考虑我,”温宜霄说,“我不是来劝你答应的。是怕你不好意思不答应,所以才直接跟你说。你不要为了这事儿为难,经纪公司总能想到其他办法,他们解决不了,你知道我这边还有人能解决。”

“换你经纪人接。”

挂掉电话谈少宗拨给唐冀,没头没尾就讲:“你是不是有熟悉的公关公司?帮我联系一下,我需要出一份澄清声明,时间紧,”他看一眼登机牌上的时间:“半小时内得找到人,要完全信得过的。”

“天塌了啊这么着急,你等着,我边跟你讲边发信息帮你找人。”

“我一小时后登机,大概率等不到出具体方案。你找金洁,金洁会帮他们对接温宜霄的经纪公司,大方案听温宜霄那边的,我的声明你让他们拟好之后发给金洁审一遍,不用等到我下飞机。”

唐冀一下子精神了:“你话说清楚,什么温宜霄,等等,爆料里他大半夜见的人是你啊?出息了谈少宗,跟温宜霄传绯闻不是挺长脸的事儿吗,你这么慌着辟谣干嘛。”

谈少宗没心思跟他玩笑:“你到底能不能帮上忙?”

“能啊,没说不能。交换条件啊,下周有个走过场的画廊开幕式,无聊到不好意思带女朋友去,你得陪我一起去受难。”

落地国内已经到了天色转暗的时间,谈少宗一下飞机就有自称是温宜霄经纪公司的人找到他。到达大厅有收到谈少宗回国消息的记者在等,这位工作人员是奉公司的安排来带他从特殊通道出去。

谈少宗被领着一路到了地下停车场,竟然还有安排好司机和专车在等他。他想要推辞,这位工作人员讲:“我听说了您是独自回国的,单独行动恐怕不容易甩掉记者。公司都安排好了,您如果信不过我可以跟金小姐确认。另外宜宵现在在飞伦敦的飞机上,所以没法儿亲自联系您,他让我一定要再跟您转达一声对不起。”说着朝谈少宗鞠了个躬。

这样的局面下谈少宗自然不好再推却,何况他的确已经快赶不上七点开始的岑美伦生日晚餐。他坐上车才有时间打开手机,通讯应用里的未读信息还在不断增加,澄清稿出来后的舆论局势和他预期的差不多,一半的人相信一半的人不相信,两拨人一直在努力说服对方但又坚决不被对方说服。

到达祁家的时候谈少宗已经错过开席时间。他深吸了口气,然后摁了门铃。

岑美伦今年邀请的客人并不多,坐在餐桌前齐刷刷转头看他的人和以往参加周末家庭聚会的是同一拨。岑美伦站起来本来是要讲祝酒词,见他出现在门口赶紧朗声招呼他入座。

谈少宗的位置在祁抑扬旁边,坐下之后祁抑扬没有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招呼祁抑扬,顾虑表现得太过刻意反而容易被人看出来生疏。

摆在面前的杯子在他来之前已经斟好香槟,谈少宗盯着最后几个破开的小气泡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种场合不喝酒是不可能的,放在平时几杯香槟对他而言完全不成问题。只是过去二十四小时行程辗转,既缺乏睡眠又饮食不规律,刚刚过来的车上他甚至一度觉得反胃,这时候喝一口都觉得勉强。

碰杯时刻他硬着头皮举起杯子,心里做好了英勇就义大不了猛吐一场的准备,香槟入口却感觉有点儿不一样:酒的味道淡到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一餐饭吃到中途,以色列拍摄的品牌方打电话来找谈少宗,说亚太区副总正好来出差,想趁现在有空跟谈少宗开个简短的视频会议复盘一下这次拍摄再沟通后期制作要求。

谈少宗听懂对方的潜台词,多半是品牌方想问代言人和摄影师在拍摄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新签的代言人传绯闻是大忌,品牌方不愿意在厘清事实前贸然影响和温宜霄那边的关系,自然先来找谈少宗。

生日宴主角应了几位侄孙辈小朋友的要求正离了席在拆他们送的小礼物,谈少宗打算借这个没什么人注意他的空档短暂离开处理好公事。他跟品牌方协商他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对方倒是很客气,说十分钟其实就够了。

谈少宗只好静音自己,转身跟祁抑扬讲了今天第一句话:“我有个视频电话要打,很快就能打完。哪里有比较安静的地方?”

“楼上左转第一间。”

岑美伦回座,大家又开始推杯换盏,这次换了白酒。新一轮酒喝下来,她注意到祁抑扬旁边位置空置良久,于是问:“少宗去哪儿了?”

“他有公事,在我房间里。”

岑美伦没再多问,偏偏有人有话要讲:“啊呀,他的公事是不是和最近风头很劲的那个演员啊,网络上他们的合影都被发出来了。早知道该让少宗帮我要个签名,大家都说温宜霄这个人很难接近的。”

温宜霄最近名头响亮,从一开始合影被曝出、“同性友人”被认出是谈少宗、再到双方联合发澄清稿在座的多数人都有看到,但口无遮拦不分场合要当着大家的面讲出来的只有一位。

“二嫂,”祁抑扬停了筷子抬头看说话的人,他面无表情凝视人的时候会显示出一种压迫性,讲话的语气也毫不和缓:“这不关你的事吧?”

这句话太过直接,倒令祁抑扬的大伯父觉得落了面子,儿媳再蠢再不会说话,也轮不到祁抑扬这样指责。碍于今天是岑美伦生日,他又只好咽下这口气,干笑两声:“这么严肃做什么,都是年轻人,大家说话都没个分寸。”

讲完又还是觉得不甘心,补充一句:“抑扬啊,我印象里你可不是这么没气量沉不住气的人。”

祁抑扬没说话,他想起以前谈少宗直接和这些阴阳怪气的亲戚直接交锋的时候,谈少宗比他更会对付这些人,总能四两拔千斤不让自己吃亏。

大伯父自认抛了个台阶给祁抑扬下,没想到这小子沉默不接。他正要再说话,刚上小学的孙子大声冲他喊:“爷爷,我知道我知道,这叫冲冠一怒为红颜!”

一直到晚餐结束谈少宗也没下楼。祁抑扬没去客厅参加饭后活动,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灯光大亮,谈少宗既没有被公事拖住,也不是因为懒得应付祁家人而躲在楼上,他只是侧身蜷在被子上睡着了。

祁抑扬哑然失笑,谈少宗果然是谈少宗,还是那么不着调。

他关了卧室里的照明,想到谈少宗夜盲,又开了床头光线暗一些的落地灯。

最近的天气不会令人轻易着凉,但谈少宗穿得比一般人要单薄,祁抑扬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轻轻盖住谈少宗。坐在床边才看清楚谈少宗的手机还压在脸颊下,祁抑扬甚至拿不准他是不是在清醒状态下打完了工作电话。

祁抑扬出于好意替他将抽出来打算放到旁边床头柜上,没留意触碰到屏幕,屏幕亮了,锁屏界面有一条短信摘要提示:“谢谢,期待再见面。温宜霄。”

他目光停留在这一行字上,直到屏幕又暗下去。

谈少宗这一觉睡足六小时。他呆愣愣顶着一头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坐起来,入眼的装潢并不熟悉,他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祁抑扬的房间。

没能找到手机看时间,却发现多出来一件西装外套。袖标还在,也就很好判断主人。衣服主人坐在大床的另一边,以一种看起来并不太舒服的姿势背对他侧坐着在使用放在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

“现在几点了?”谈少宗问,他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令沉浸在工作中的祁抑扬吓一跳,虽然他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合上笔记本,站起来回身看着谈少宗,把床头灯调得更亮了:“快两点了,不好叫醒你,所以跟爸妈说了今晚就睡在这儿。”

夜里两点,也就是说他完整错过了岑美伦的生日晚餐。谈少宗有隐约的印象他中途半醒的短暂片刻似乎听到过祁抑扬在跟门外的谁说话,也许是来兴师问罪的岑美伦。他应该要那个时候就醒过来的,可他意志力薄弱,连日的忙碌紧绷后终于没有需要起床处理的待办事项,那种将醒未醒似睡非睡的时分最令人贪恋睡眠,他放任自己又那么混沌睡过去。

谈少宗心虚:“岑阿姨没生气吧?她是不是来过?我好像听见有人说我喝醉了。”

祁抑扬的确是这么跟岑女士交代的,谈少宗状态不佳不胜酒力,岑女士相信了。而编出这个借口的祁抑扬现在故意问:“你没醉吗?”

“我没醉,就是实在太困了,”谈少宗很诚实,“而且不知道谁往我杯里的香槟里兑了气泡水。”

祁抑扬坐在床沿,只小幅度点一点头,没有接话,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太感兴趣。

谈少宗在床头柜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他在推送信息里很快也注意到来自温宜霄的那一条。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祁抑扬,祁抑扬也看着他,好像知道他有话要说在耐心等他开口。

他斟酌很久,迂回地问:“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我应该有事要问你吗?”祁抑扬把球踢回给他。

主动提起自己的绯闻令谈少宗觉得很别扭,他想过祁抑扬要问的话他就解释清楚,没料到眼下局面变成他要先交代。他清清嗓子:“那个,新闻你也应该看到了,我和温宜霄那天晚上真的只是偶遇。他——”谈少宗停顿了一下,顾忌着涉及他人隐私,选了个模糊的说法:“名义上他算是余皎皎的弟弟,因为这个我们才多聊了几句。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要借这种新闻暗示离婚的事,答应过你的,什么时候公开你来决定。”

祁抑扬看着谈少宗,他其实有很多问题,十万吨斤斤计较压在心底。他想问谈少宗你答应这个澄清方案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或者余皎皎到底对于来说有多特别。但谈少宗脸上放松而坦荡的表情又让他问不出来。

至少这次谈少宗开口解释了,在他已经不必向他解释的时候。

他不说话,谈少宗以为是自己讲的还不够可信,又补充:“温宜霄取向不是同性。”

“那如果他是呢?”

一问完祁抑扬就自觉失言。见好就收就可以了,再追究显得越界。但也许是这样久违的深夜共处一室带来的混乱感,谈少宗看着他的时候他几乎错觉他们还处在以前的关系当中,因此不合时宜的问题才会脱口而出。

睡饱觉的谈少宗似乎心情很好,好的坏的问题都照单全收,思考片刻后认真回答:“即使他是,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的。”

说话时谈少宗的食指指腹一直在祁抑扬西服袖标上摩挲,见祁抑扬没有再问温宜霄的事,他把好奇很久的问题抛出来:“你为什么总是不剪袖标?”

祁抑扬笑了一下,似乎是因为没有预料到谈少宗会好奇这种细枝末节的事,他反问:“为什么一定要剪?”

“穿衣礼仪不是都主张——”

谈少宗的半截话被打断:“我必须要处处守规矩吗?”

这个问句令谈少宗一时语塞,他好像从没想过祁抑扬会不守规矩的样子。眼前祁抑扬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像中学男生,谈少宗有点儿想笑,是那种听到小朋友胡言乱语后的心情。他现在是真的认同岑女士以前讲过的话了:祁抑扬的叛逆期和青春期好像都还没结束。

谈少宗起身把祁抑扬的西装挂到床尾的衣架上。衣架旁边有两排置物架,祁家在这间别墅住了十余年,前几年装修翻新过一次,祁抑扬青春时期的大部分物品都还保留在此处。有件金色制品的亮光在照明一般的夜晚格外显眼,谈少宗凑近看清了,转头问祁抑扬:“这就是你的IOI金牌啊?”

他曾跟祁抑扬提到过一次他从广播里听到祁抑扬得奖消息的事,祁抑扬还记得那时候两人之间近似吵架的对话,因而不是太想提这个话题。

谈少宗却像是对这件事真的很有兴趣:“这不会是真金铸的吧?会读书还真是了不起。所以我说以前很羡慕你。偶尔会想能像你那么会读书就好了,那个家里的人也许能高看我一点。”

谈少宗真的试过用功念书。十几岁无法做到完全不在意同屋檐下其他人的恶意,唯一能想到的改善方法就是在考试中拿到漂亮的分数以争取正视。有一段时间他一周有好几天看数学教辅资料看到半夜四点,唯一后果是在第二天的早课上睡着,而数学分数则毫无长进。

祁抑扬差一点就要说,你应该来找我辅导功课的。但他想起来他们那时候从来不是朋友。

他突然不忍再看谈少宗脸上此刻流露出的羡慕。他以前想过,想要获得谈少宗的喜欢和崇拜就好了,现在亲眼见到其中一部分,又觉得只要喜欢不要崇拜就很好。

拿着金牌的谈少宗也沉默了,他一直记得听到广播的那个午后,他因为即将到来的数学考试紧张得心跳过速,错题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广播是加剧他焦虑的噪音。他实在太慌了,随便捡听来的关键词想跟同桌聊会儿天,试图让自己稍微镇定下来。

十几岁的时候大家说话都更直接,也未必是有恶意,但用词有时候会很锋利,谈少宗的同桌不耐烦地回答他:“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

放学回家查过IOI到底是什么的谈少宗其实很认同同桌这句话,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认为他和祁抑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谈少宗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里,他想自己之前跟吴川讲的那番话其实都是空谈,在祁抑扬旁边他很难彻底不去想以前。

祁抑扬的声音把谈少宗拉回现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到床上的他问谈少宗:“你不打算再睡一会儿?”

祁抑扬的房间当然只有一张大床。离婚之后再同床共枕多少有些尴尬,但形势使然,谈少宗心想再推拒反而显得做作,反正该发生的也早就发生过。

祁抑扬闭着眼,眨眼的频率几乎和谈少宗钻进被窝时制造出的窸窣声一致。他虽然主动开了口,但反而是这张床上更不平静的那一个。

躺在他旁边的人,最早共处一室入睡是高中秋游时的双床标准间,那时候想不到两个人有一天会结婚又离婚,双人床单人床来回辗转,如今又睡到同一张床上。

睡同一张床的两个人是什么呢?祁抑扬想到多年前谈少宗讲过的,人类创造的词语靠不住。

“谈少宗,”祁抑扬开口,讲的是和现在心里所想不相干的事:“我也羡慕过你。不骗你。一开始听到传闻说谈康要把你接回家时就开始羡慕。”

谈少宗闻言因为难以置信回头看他,想从他脸上找出戏谑玩笑,却只能看见祁抑扬闭眼平躺着。他问祁抑扬:“你在羡慕什么?认祖归宗这种事你不需要,难道是想学谈康妻妾成群?”

“知道谈康有私生子之后真的想过我爸也有就好了,派他去接管公司,应付那些叔叔伯伯重复而无聊的奉承,继承股份。甚至想过我怎么不是私生子,那就能像你一样,活得自在一点,精力都耗费在美术课上。”

这是祁抑扬对私生子的片面解读,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高姿态,但谈少宗不觉得被冒犯。他想了想:“但也很痛苦啊。”

他没再往下说。

祁抑扬轻声说:“我知道。”

谈少宗觉得祁抑扬可能还是不知道,也许知道一点,但绝对不是全部。他同祁抑扬开玩笑:“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私生子也不是人人都做得来。自在是自在,代价也很惨重。你自尊心这么强,如果真顶着私生子的帽子恐怕早就心理失衡了。”

“所以你很了不起啊,谈少宗。”

谈少宗没应声。

“换了我,换了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小孩儿,处在这个角色当中都未必能比你做得好。”祁抑扬说。

自谈少宗明白什么是“私生子”到现在,耻感一直如影随形。这个永远负面的标签令他质疑过自己出生以及存在的正当性、埋怨过方云丽的识人不清不知廉耻、甚至恨过婚姻这个僵硬刻板的概念。

但现在他知道了,私生子这种存在也被人以一种根本站不住脚的理由期待过,而这荒谬的期待竟然安慰到他了。更要命的是,这个人还夸奖他,在这个尴尬的身份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了非常厉害的祁抑扬都做不到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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