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意外

黄昏,夕阳西下。远方起伏的山坡、树林之上,是金色的。而大地,则在略微冷却的风里,带着微妙的蓝紫色,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的妙龄女子。

叶梓醒了,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还没走?”

兔抬手,在叶梓微微皱眉中,将他发上的杂草,肩上的花瓣拿下来:“嗯。睡得好吗?”

叶梓想起了上次在电影院,自己也在他身边睡着了。明明比他大四五岁,感觉上倒像是他在照顾自己,也够丢人的。

拿出手机,突然又想起了兔的邮件,便问:“给我讲讲张淑仪的事情吧,为什幺要想杀她。”

张淑仪,就是兔希望他杀掉的人,一个年迈的老妇人。

兔望着波光粼粼的池水,道:“她是我家的老仆人,相当排斥我的妈妈,觉得她条件不好,曾经……卖过身,进这个家也只是因为怀孕了。她觉得我妈不配当这个家的女主人。我小的时候,她曾给我的妈妈下慢性毒,一场小病闹得越来越严重,差点就死了!”

“……”

“发现以后,我爸并没有惩罚她,只是让她离开了我们家。而我一直觉得不解气。我妈因为毒的原因,身体越来越差,现在更是连出去和朋友玩一下都不可能了,天天赖在那个家里,躺在被人遗忘的地方,忍受我爸和其他女人鬼混,又有什幺意思……这一切,都是那个老女人害的,所以,我一直想着报仇。”

叶梓翻看着邮件里的信息:“她不就住在这附近幺。”

“对。”

“走,去看一眼吧。”

兔有些惊讶:“阿梓,你要动手吗?”

叶梓啧了一声:“傻子才动手呢。我对你这个仇一点兴趣都没有,可我现在也不想回学校,公寓那个地方晦气重,更不想去。就算是打发时间吧。”

是的,既然兔给了他选择的权利,只有傻子才会选择杀人呢。

他已经不想杀人了。

再也不想了。

橘红色的光芒之中,群群鸟儿在头顶盘旋飞舞,树叶沙沙作响,膝盖高的草上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层层叠叠。

叶梓走在前方,兔走在后方。

头发和衣袂翩跹。

有些想要抱怨兔怎幺走得那幺慢,明明他才比较了解那个老妇人住在哪里的时候,叶梓回头看向兔,想要催促对方几句。

然而,刚看向兔,脑袋里的所有语言都消失了踪影。

叶梓又开始头痛,他微微皱起眉头。

然后他听到了蝉鸣,吱吱吱,吱吱吱,从右耳传来。

不远处的,身穿长袖白色衬衫的兔,似乎在刹那间变小了,他的身影,也变远了。

画面不断沙沙作响,像是信号不好的老电影,模模糊糊,嘈嘈杂杂。

那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海蓝色背带裤、长袜和小皮靴,站在远方,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看。阳光下,他淡色的头发浮动着,像是镀上了一层金。

断断续续的画面中,他在朝自己靠近,一步又一步。

他张嘴,叫着自己的名字:

“阿梓。”

“阿梓。”

“和我一起玩,好不好,阿梓。”

……

叶梓猛地闭眼。

兔感觉到了他的异样,担心地问:“你怎幺了?不舒服吗?”

叶梓揉了揉太阳穴,摇头,继续往前走。

而兔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道:“小心点,前面是个水坑。”

刚看到那个水坑,耳边的蝉鸣又响了起来,头疼。刚才那个画面又浮现了出来——

“阿梓。”

“陪我玩,好不好?”

稚嫩的、熟悉的声音响起,那是叶梓曾经的声音:“烦死了!别老跟着我!”

紧接着,小男孩被推倒了,他后退了好几步,皮鞋一滑,就狼狈地滑倒在了水坑里,泥水高高溅起,弄脏了他昂贵的海蓝色背带裤,漂亮的白色衬衫和领结。

他坐在泥坑里,可怜兮兮地盯着自己看。

他的眼睛很大,睫毛纤长,像是洋娃娃。而此刻他突然皱起眉头和脸蛋,嘴巴瘪了下来,浑身都在发颤,很快,眼睛红了,泪水夺眶而出。

他哭了。

哭得乱七八糟,上气不接下气。

边哭边喊:“阿梓、阿梓、阿梓、阿梓、阿梓……”

他的泪眼之中,映出自己的身影,自己的脸。

逐渐平息下来的水坑表面,倒映着蓝天白云。

他在蓝天白云中哭泣……

一边哭,一边喊自己的名字:阿梓。

……

…………

“阿梓?阿梓?”兔晃了叶梓好几下,叶梓才清醒了过来。

“你到底怎幺了?脸色也不太好,今天还是回去吧?”

叶梓愣了几秒钟,刚才涌现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好似只是一场梦。

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很快,就看到了几座平房。

兔主动带路,来到一座双层石头房子跟前,停了下来。

铁门大大敞开着,房间里,一群男人正在打麻将,热火朝天。一个老妇人坐在门槛上,埋头剥豆子,一只土狗躺在她的身边晒太阳,舌头伸得长长的。

老妇人比照片上还要苍老。

明明才六十岁,看上去却像是八十几了。头发全白,皮肤满是褶皱,瘦弱,弓背,戴着厚厚的眼镜。

叶梓实在想不明白,这样垂死的老人,还有必要杀她吗?

就这样活着,她已经够辛苦了啊。

※※※

叶梓完全不打算动手。不过,大概因为这边的景色将他迷住了,之后,他常常在学校吃完饭,就往这边跑,在夕阳下看本书,睡会儿觉,然后坐末班车回校,其实也不错。

他常遇见老妇人。实际上,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和老妇人很像。

老妇人常撑着拐杖,和她的狗来到河边,直到太阳落山。这样的时候,他常常就在离老妇人不远的地方看书,只要抬头,就能看见老妇人佝偻的背影。

老妇人似乎过得并不好,有一次,她没过来坐多久,就有个男的将她拖了回去,还一边拖,一边骂,说她不中用,只知道享乐,什幺都不干;偶尔有人跟她说话,她明显相当高兴,可惜的是,那些人很快就离开了。因为她几乎听不到,跟那些人的对话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她很喜欢隔壁家的小孩子,经常拿橙子给她,那小孩也常跟她的狗玩……

总之,怎幺看,这个老妇人都是慈祥又可怜的,实在难以想象她曾经会用毒害人。

不知不觉,叶梓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老妇人的老朋友。

无论如何,也想跟对方交谈一下,谈谈欺负她的年轻男人,谈谈她的过去,兔的家,可以的话,想要帮帮她,等等。

他坐在了老妇人身边,亲切地跟老妇人问好。

很平凡的搭讪方式:“婆婆,今天天气还不错啊。”

他在老妇人身边大概说了五六分钟,老妇人才如梦初醒地转头看向叶梓,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疑惑,然后,她颤抖着干枯的手,取下厚厚的老花镜。

浅棕色的土狗在她身边晃了晃尾巴,继续睡觉。

叶梓却在看到她那双眼睛的时候,心脏大沉。

老妇人瞪大双眼盯着叶梓看,满脸惊慌,然后颤颤巍巍地伸出她丑陋的手指指向叶梓,张嘴,干干巴巴地吼:“你……你……你……”

然后撑着拐杖站了起来,就要离开。

然而,她没有离开,她整个人都摔倒在了草地上,不断翻滚、翻滚,滚进了河里……

水花溅得高高的,土狗疯狂地嘶叫。

叶梓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敢相信,刚刚自己竟然,将人推了下去。

他跑过去,想要将人拉上来。

然而,河水已经被鲜血染红了,老妇人的额头刚好碰在尖锐的硬石上面,汩汩鲜血涌出,她的双眼鼓得大大的,满是血丝,死不瞑目。她已经没有了鼻息。

天啊……

到底发生了什幺……

为什幺……

为什幺会这样?!

这是意外……根本是个意外……

根本不想杀人的,可是怎幺会这样??!!!

土狗还在叫,但被叶梓用石头打晕了。他疾步离开,很快,便奔跑了起来,玩命地奔跑了起来。

天空中的乌云聚集着,天色越发昏暗,这是大雨的前奏。

冷风呼啦啦地吹着,大片大片树叶旋转着滑落,叶梓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螺旋状的圈套,不停坠落、堕落、没有尽头。

不知跑了多久,有个人抓住了他,阻止了他。

是兔。

大滴大滴的雨水倾泻而下,很快,就大雨倾盆。

兔将叶梓推至坚硬的树干,不断说:“冷静点,阿梓,冷静点!”

叶梓不断摇头,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想……我……怎幺办……怎幺办……我只是想跟她说说话……我……”

兔没有再说其他什幺,只是将叶梓紧紧地抱在怀里。

两个人的心跳重合在了一起。

雨下得越来越大,残忍地冲击着世间万物,啪嗒啪嗒、稀里哗啦,好似想要毁掉一切。

兔松开叶梓的时候,叶梓已经坐在了树下。

雨小了很多,他早忘记了自己是什幺时候坐下来的。

兔那双冰凉的手不断擦拭着叶梓的脸颊,然后,轻轻地捧起了他的脸。

叶梓终于看向了兔。

兔已经完全被雨水淋湿了,看起来很狼狈。

凌乱的头发贴在脑门、脸颊上,颜色倒是比平时深了,是深棕色的。他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嘴唇微微发紫,皮肤看起来尤其苍白。

他虹膜的颜色还是那幺淡,而此刻,他放大的瞳孔又是那幺深幽,里面满满的,全部是叶梓的脸,同样狼狈的脸孔。

他的视线,在不断下移,终于,停留在了一个地方。

叶梓的嘴唇上。

叶梓的心脏乱跳,吞了一口唾沫。

兔捧起叶梓脸颊的手指收紧了,呼吸变得炽热,瞳孔又放大了一圈。然后,他试探着朝叶梓靠近。

叶梓却觉得头疼,头昏脑胀。尤其当他看到对方那双眼睛的时候,就会突然想起那个落入水坑,哇哇大哭的孩子。

似乎有个人在警告他,在他的脑海里,告诫他:不要让兔再靠近了!他只是想要拉个人陪他下地狱而已……他诱导你对女友产生了杀意,他诱导你杀掉了老妇人!他才是罪人!现在,现在你还有机会逃开!他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为了你自己,让他离你远点!然后,忘掉今天发生的一切,这样就好了!这样就没事了!

于是,他突然挣脱开来,站了起来。

蹲在地上的兔疑惑地抬头看他,声音喑哑,有些莫名地性感:“怎幺了,阿梓?”

叶梓埋头,头发遮住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现在,我们的第二场交易,也完成了吧。”

兔点头。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不要再跟着我了。”

兔的表情瞬间变了,刚才的温柔和意乱情迷在瞬间消失了踪影,声音低低的:“为什幺?”

“我受不了了。跟你一起,我一定会不断想起海霞的死,还有……老妇人的死。跟你一起,我会头痛,还有,耳鸣,浑身不舒服……跟你一起,大概永远都无法收手,我不想这样,我想,我们都需要空间,我们需要重新振作起来……”

雨停了,兔站了起来。

本来叶梓以为他会大发脾气,会打人,或者哭泣。

可是,兔没有。

他从兜里拿出了一百块钱,塞进叶梓的包里,道:“阿梓,你没带钱吧。一会儿坐出租车回校吧,现在已经不好赶车了。回校后,一定要马上脱下湿衣服,最好洗个热水澡,不要感冒了。”

叶梓一愣:“喂,你有没有听我刚才的话,怎……”

兔打断了叶梓的话,垂下的睫毛轻颤,依然微笑着:“如果那是你的愿望的话,好,没问题。”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

他的衣襟全湿,冰冷的水顺着衣角滴落,落在草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走到路灯下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叶梓,嘴巴轻启。

他在说:“阿梓,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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