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见他二人神色奇怪,一直用眼神交流,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有将领按捺不住,不耐问道:“二位真有法子救大将军?”

语气丝毫不客气。

乐无晏回神,轻咳一声:“救倒是能救……”

十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乐无晏:“想要我们救他,你们都出去,一个人都不能留,我们才好出手。”

他这么说这些人自然不愿意:“不行……”

乐无晏打断他们:“不行也得行,想要我们救他的命就按我们说的做,要不再拖下去你们这位大将军怕活不过今夜了,我们身上根本手无寸铁,方才进来时你们不是已经仔细盘查过了,且你们这么多人,就在帐子外守着,我们就算真对他做了什么,也跑不掉啊,你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众将面面相觑、犹豫不决,别的话都是其次,但活不过今夜这句,和军医说的也八九不离十了,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将乐无晏二人请来。

……仙人救人之事,万一是真的呢?

片刻之后,为首的一位咬咬牙,改了态度,抱拳恭敬说了句“有劳二位仙长”,先退了出去。

其余人这才一步三回头,纷纷跟上。

王德心惊胆战问乐无晏:“仙长,大将军这样,真的有救吗?”

乐无晏:“你也出去。”

将人都打发走,乐无晏大步上前,走近了细看那榻上之人。

就见他虽紧闭双目,还确实与徐有冥长得一个样,但身为大将军,镇日风吹日晒,肤色要比徐有冥黑上不少,唇下一片冒了头的胡渣,皮肉看着颇为粗糙,面相更比徐有冥老成许多。

对了,先前王德说,这位戚大将军,已近而立之年。

乐无晏伸手过去就想摸人脸,被徐有冥按住手。

“我就碰一碰,看是不是个假人。”乐无晏笑嘻嘻道。

徐有冥一眼看穿他那些暗搓搓的小心思,皱眉道:“不许碰。”

不碰就不碰。

乐无晏摸着自己下巴仔细打量人:“长得真不错,原来年纪大一些、不是细皮嫩肉也挺好看的啊。”

他的目光在徐有冥与躺着的人脸上来回转,啧啧有声。

徐有冥不再理他,以灵力探进那大将军体内,神色忽然变了。

乐无晏见状收敛玩笑之意,问他:“有何不对?”

徐有冥:“他身体里没有魂魄。”

乐无晏一愕:“你确定?”

“嗯,”徐有冥收回手,肯定道,“确定没有。”

乐无晏:“……那他是人吗?”

徐有冥还似思考了片刻,道:“是也不是。”

乐无晏:“什么叫是也不是啊?没有魂魄的人不就是行尸走肉?不对啊,他明明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怎会没有魂魄,是因为受伤丢了魂魄?”

“不是,”徐有冥沉声道,“他身体里虽没有魂魄,但有灵。”

“灵?”乐无晏惊讶万分。

徐有冥:“是灵。”

灵之物,似魂魄却不同于魂魄,一生于死物,一生于活物。

但灵也有强弱之分,普通的一块石头,其中之灵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若是这块石头被哪位高阶修士看中,炼制为刀剑之类的兵器,再经长年累月的淬炼,受修士神魂与灵力孕养,它的灵便会日渐强壮,直至养出有自我意识和灵智的剑灵、刀灵,最强大者,甚至与人的魂魄无异。

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本身无魂魄,却有灵,可能吗?至少乐无晏之前从未听说过。

“活人能生出灵吗?总不能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灵夺了他的舍吧?”

徐有冥:“再强大的灵,也不是真正的魂魄,没法夺舍,他的灵与肉身十分契合,应是这具肉身自行养出来的。”

乐无晏差点哽住:“肉身自行养出的灵?”

“有何不可?”徐有冥道,“刀剑和灵器之物能养出具有自我意识的灵,人的肉身自然也可以,万物皆有灵,只是活物之灵会被其内魂魄融合,让世人误解只有死物才能生出灵。”

乐无晏默然。

这么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一个长相和徐有冥一模一样的凡俗界人,肉身中没有魂魄只有灵,还算不出命数,是不是太诡异了些?

徐有冥似乎已想到什么,不再多言,灵力划开了榻上之人伤处包裹的白布,触目惊心的伤口显露,血肉模糊,已溃烂化脓,周边的肉甚至已然发黑了,惨不忍睹。

且这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无数,确实是久经沙场之人。

庚金灵力送入他伤处,腐烂的黑肉迅速起了变化,几息之后便已恢复了正常颜色,伤口渐渐缩小,直至消失。

之后徐有冥又送了一道灵力进他太阳穴,榻上人依旧昏迷不醒,但身上热度已退,面色也逐渐回复了正常,已无性命之忧。

徐有冥收回手,乐无晏提议道:“你要不帮他把身上这些伤疤也去了吧,看着怪吓人的。”

徐有冥还是没理他。

乐无晏:“……”

算了。

他二人出来时,那些焦躁不安的将领立刻围了上来,乐无晏只说了句:“好了。”

众人闻言大骇,当即冲了进去,片刻后,帐内传出不可思议的惊呼,乐无晏叫住也想进去看的王德:“走了,回去了。”

三人走到营地门口时,那些将领又急匆匆地追了出来:“仙长请留步!”

一群人上前来与乐无晏和徐有冥行大礼,态度几近虔诚,再无半分轻视之意。

“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多有怠慢,还望二位仙长不要与我等俗人计较,大将军他……”

“你们大将军已经没事了,”乐无晏道,“晚些时候就能醒。”

众将领闻言大喜过望,一再与他二人道谢,还想留他们下来,被乐无晏拒绝,只得送上金银聊表谢意。

乐无晏高兴笑纳,他们毕竟要在这凡俗界长待一段时日,总用灵石冒充玉石换取银钱也是个麻烦事。

众将领一路将他们送出军营,跟了二十里路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王德看在眼中,对他二人愈发崇敬,姿态也放得更低,再不敢跟他们同乘一车,去了前方车辕上为他们驱马。

车内,乐无晏小声问徐有冥:“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徐有冥沉声道:“他的年纪。”

年纪?

那戚将军的年纪,年近三十,近三十年前……

乐无晏心头一跳,他在逍遥山下捡到徐有冥,恰好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也是时间回溯的起始点。

“是与……有关吗?”乐无晏手往上指了指。

“嗯,”徐有冥道,“我猜测,他或许只是一个标记,养出灵来应是意外。”

徐有冥不能说得太明白,但乐无晏何等聪明,瞬间便懂了。

时间回溯后,一切重新开始,除了徐有冥所有人都不会有前一次的记忆,也包括天道自己。

所以天道在回溯开始时做了手脚,捏造了一具与徐有冥一摸一样、但没有魂魄的肉身,身上打下标记,让之投胎至凡界,一旦这具肉身看到与自己长相一样的徐有冥,身上标记便会被催动,提醒天道发现时间回溯之事,徐有冥的种种筹谋都将前功尽弃。

也正因为此,一具空壳子肉身而已,自然算不到命数。

……贼老天这是将他们当猴耍呢。

乐无晏一时又庆幸不已,幸好徐有冥足够警觉,及时改了容貌还消去了看过他容貌之人的记忆。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他在那里,始终是一个隐患。”乐无晏问。

徐有冥:“最简单的办法,将人杀了,永绝后患。”

乐无晏:“……不要吧。”

对着那张脸,他可舍不得下手。

“你真想杀了他,方才就不会出手救人了。”乐无晏笑道。

徐有冥:“那就不要理会,不让他看到我的真实容貌便是。”

乐无晏眼珠子转了转,伸手去戳他胳膊:“仙尊,你之前说的剑灵、刀灵,养成之后个性都与那刀剑本身一样,也就是刀剑的主人想要一柄什么样的刀或剑,便会养出什么样的灵,那这肉身养出的灵呢?”

天道按照你的模样捏出的肉身,养出的灵的个性、喜好会跟你一样吗?

这一句,乐无晏不用明着问,徐有冥也听明白了。

沉默一瞬,他道:“以后我们别与他接触了,就算再见到,你也离他远点。”

乐无晏被他脸上微妙不快的神情逗乐,放声笑倒进他怀中。

不接触?怎可能!

他对那位戚将军可有兴趣得很!

回到庄中已是夜沉之时,家丁送来一封信给王德,说是下午收到的京中那边的来信。

王德拆开信封快速看了,瞬间变了脸色,脑门上汗都出来了,瞧见乐无晏和徐有冥正要回屋,冲上去便拦住他们,只差没跪下去:“请二位仙长再救小人一次!”

乐无晏:“你又怎么了?”

王德抹了抹头上的汗,尴尬道:“是京中来信,说侯爷和世子出了意外,要小人这几日便启程把小主子送回去,但小主子去岁已经病逝了,小人要是不能将人送回去,他们非扒了小人的皮不可!”

乐无晏奇怪道:“人死了你难道没跟那边说,一直瞒着啊?”

“当然说了,”王德苦着脸解释,“小主子是庶出子,不得夫人喜欢,打小就被赶来了这里独自过活,京中主家那边对他一直不闻不问,十几年了,去岁小主子病逝,小人本想将他送回京,怎么他也该葬入家中祖坟的,结果写信回去却石沉大海了,根本没人来问一声,方才这封信是舅老爷寄来的,要小人务必将小主子送回去,哪怕、哪怕是送个假的回去也成!”

乐无晏听得更莫名其妙:“那你就找个假的去糊弄他们啊,与我们说也无用。”

“这等事情,小人哪敢随便做了,”王德含含糊糊说出了他的打算,“仙长您与小主子年岁相仿,若是、若是您能扮成小主子,他们肯定挑不出错来,您这般有本事,去了侯府他们也拿捏不了您,小人听您二位之前说本就打算去京中,如此去了还有个落脚的地方,身份上也方便……”

“不行,”徐有冥一口拒绝,“你找别人吧。”

乐无晏闻言却生出了兴致:“你之前说你主家是什么长兴侯府?”

“对,对,仙长可有耳闻过?长兴侯府是京中高门世家,自前朝起就已传承了数百年。”王德道。

乐无晏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长兴侯府,他似乎确实有些印象。

“你们主家姓什么的?”

王德道:“姓齐。”

乐无晏一抚掌,他想起来了。

当年在凡俗界花灯会上,他将迷路的齐思凡和他表妹送回去的地方,便是长兴侯府。

极上仙盟。

秦子玉垂首坐于地上,他已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几日,殿中虽点了灯,但无一窗户,一丝外边的光也透不进来。

谢时故那日来过一回让他好好想想,之后便再没出现过。

听到脚步声响时,秦子玉眼睫动了动,依旧没有抬头。

谢时故停在了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开口时的嗓音比数日前更显黯哑:“想好了吗?他们到底在哪里?”

半晌,秦子玉终于慢慢抬了眼,对上谢时故居高临下、阴翳不见底的目光:“盟主这几日去了哪里找他们?还是没找着是吗?”

“逍遥山。”谢时故恨声道。

秦子玉目露讥诮:“他们怎可能去逍遥山,去了不是更叫人误会夫人就是当年那魔头。”

谢时故:“那你告诉我,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秦子玉仍是摇头。

谢时故目光紧盯着他,片刻后忽然蹲下身,平视他双眼:“子玉,你不能可怜可怜我吗?”

秦子玉反问他:“我可怜你,谁来可怜死在半仙之境和白阳谷的那些人?”

谢时故:“你知道仙魔之战吗?”

秦子玉沉默不语。

谢时故低下声音:“凤凰一族惹怒了天魔,挑起仙魔之战,持续近千年,无数仙人陨落,我与道侣本都是天上的仙人,被卷入仙魔之战中,我们为了拯救苍生,赔上自己的性命,可我们得到了什么?”

他的眼中涌起无限悲凉:“我差一点就魂飞魄散了,我道侣不得已,在仙魔之战结束后,违背天道再次动用了魔界的魔气,抽取天瑶池池水,炼成了聚魂邪阵,却为天道不容,被打落凡间,生生世世只能轮回为凡人,每一世、每一世都是孑然一身、凄苦潦倒,到最后死于非命,我能怎么办?我只有去找凤凰族讨这笔债,我只想要他们把凤王骨给我而已,我做错了吗?”

“可你那位仙尊,他偏要与我作对,”对上秦子玉惊讶目光,谢时故咬牙切齿继续道,“在天上时便是如此,一再地阻扰我,最后凤王之子掉落凡界,我与他也被天道降罚,被囚在那黑谷中上万年才转世投胎,我的道侣已在人间尝遍悲苦,甚至到这一世他不认识我,还恨上了我。”

“我只是不想他再重复千万年来一样的命运,想为他拿到凤王骨,助他生出灵根,重走修行路而已,不应该吗?”

“子玉,你告诉我,我真的做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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