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时阔亭确诊的当天, 宝绽来了。

师兄弟在两把相向的椅子上坐下, 应笑侬抱着小宝出去, 啪嗒一声, 门从外边带上。

窗外春光明媚,温暖的房间里, 两人默默无语。

慢慢的, 宝绽握住时阔亭搭在膝上的手,微微发颤,越攥越紧。

“没事, ”时阔亭给他宽心, “休息休息就好了, 日常生活不耽误。”

宝绽一直低着头:“医生怎么说……”

时阔亭沉默片刻:“劳损,时间久了,神经有点粘连。”

宝绽抬起头:“能治吗?”

“能, ”时阔亭斩钉截铁,“当然能,方法多着呢,有药, 还可以注射什么因子,我这种轻的, 扎扎针灸就好了。”

宝绽定定看着他。

“就是……”这回换时阔亭低下头, “琴师这条路,我算走到头了。”

“是我,”宝绽怪自己, 把心思都放在剧团上,放在和匡正卿卿我我上,“没顾好你。”

“和你有什么关系,”时阔亭反手握住他,牢牢的,“是我自己拖着,给拖坏了。”

师兄弟俩头顶着头,双双耷拉着脑袋。

“往后,”时阔亭忽然说,“我不去戏楼了。”

宝绽的手一颤,心跟着绞紧:“师哥……”

“我在家带小宝,清清静静的,等手好了再找个营生,多轻松,”时阔亭笑笑,露出帅气的小酒坑,“不像你们,还得在台上拼死拼活。”

宝绽揉着他那只手,郑重地说:“师哥,如意洲你不能不来。”

时阔亭没应声,他不想去吗,他想,他比谁都想,只是怕,怕看到宝绽他们在台上的英姿,怕听到那声摧心肝的胡琴,怕想起时老爷子临终前饱含着期望的眼睛。

他让父亲失望了。

他断了和家学的最后一点联系。

如意洲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烟波致爽俱乐部需要一个经理,”宝绽说,声音不大,但很有力,“如意洲基金会也需要一个主席。”

时阔亭张了张口,呆住了:“宝……”

“我想了很久,”宝绽不容他拒绝,“只有你能担得起这双名头。”

时阔亭不同意:“你才是如意洲的当家!”

“对,我是如意洲的团长,”宝绽直起身,“但我也只是如意洲的团长,业务上的事,我管,运营管理的事,你管。”

时阔亭一时反应不过来:“我这……”

“如意洲本来就是时家的,”宝绽跟上一句,“谁也拿不走,师哥,你只是换了个方式重振家门。”

时阔亭愣愣盯着他,一瞬间,在他身上看到了匡正的影子,“我……”他看向自己无力的右手,“凭什么?”

“如意洲的钱一直记在你名下,”宝绽给他理由,“你是最大的股东,以后俱乐部做大了,我和老匡也要参股,到时候你就是烟波致爽的主席。”

时阔亭被他的话震住了,这个苦命的小师弟,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参天大树,有一把漂亮的枝桠,已经能荫蔽他人。

“我哪会管理,”他摇了摇头,“我性子太躁,不是那块料。”

宝绽给他信心:“我相信你,师哥。”

时阔亭的心坎发热,甭管前路如何,有宝绽这句话就够了:“你可别乱信我,”他抓了抓头发,难以启齿似的,“匡哥没跟你说吧,我掐过他脖子。”

啊?宝绽意外。

“就因为他给如意洲买的股票跌了,”这件事,时阔亭直到今天都惭愧自责,“我眼皮子太浅。”

十几年的师兄弟,宝绽了解他,确实急躁、冲动,有时候一根筋,“师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下定决心让你挑这个大梁吗?”

时阔亭不知道。

“是那天在街上碰到鲁哥,”宝绽说,“认出他的那一刻,我的血都烫了,恨他,真的恨,如意洲最难的时候,是他落井下石,但你却冷静,拉着我说‘咱们走’,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成熟了。”

时阔亭睁大眼睛。

“每个人都在成长,”宝绽感慨,“你不可能永远是那个给我讲鬼故事、喂我吃冰棍的时阔亭,你迟早会成为站在我身前、和我一起走向荣耀的时阔亭,”他的目光温暖而坚定,“师傅在天上看,看着我们实现他的愿望。”

时老爷子、如意洲、京戏,师兄弟的念想是一样的,尽管有了钱,各有各的牵绊,但骨头里的东西连着,永远扯不断。

“你能成熟起来,老匡让你掐一把也值了,”宝绽开玩笑,“再说有小侬在你身边,我放心,你怎么说也是小宝的爸了,做事会深思熟虑的。”

“哟,”时阔亭拍了把大腿,“你这给我分析的,头头是道啊。”

“那可不,”宝绽扬了扬下巴,“知你莫若我!”

两人开门出来,应笑侬抱着孩子等在外头,见他们笑呵呵的,暗自松了口气,宝绽系起西装扣子:“来,小宝,亲干爹一口。”

小宝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挺不好意思地扭了扭小身子,然后伸出胖胳膊,抱住脖子吧唧了他一下,大伙哈哈笑了。

宝绽下楼,段钊的奔驰AMG在路口等着,汪有诚坐在副驾驶,远远看见他:“那是匡正的弟弟?”

“嗯,”段钊响了声喇叭,“让你别叫老板的名字,总不长记性。”

汪有诚见过匡正的人事档案:“他是独生子。”

“认的弟弟。”段钊解开安全带,下车给宝绽开门。

干弟弟?宝绽坐进后座,汪有诚似有若无看了两眼。

今天万融臻汇有活动,在世贸那边租了一个小剧场,匡正让段钊来接宝绽过去,是为了让他安心。

粉鸡出事这两天,宝绽一直跟着上火,他知道匡正到了关键时刻,这次跨过去,万融臻汇就跻身头部私银的行列,跨不过去,他们短时间内很难再有作为。

但匡正对这件事的处理令人费解,首先,他不压热度,反而让汪有诚继续给那条爆料视频买热搜,其次,他不做危机公关,而是让段钊打了一圈奢侈品、拍卖行之类的外围,最后,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他执意要搞今天这个活动。

无论哪一条,都让宝绽摸不着头脑,他替匡正忧心,叹着气点开热搜,第一名仍然是粉鸡造假,扫一眼评论:

这只鸡怎么还在热搜上挂着,也没几个人讨论啊?

楼上,我这么蠢都看出来热搜是买的了。???热搜这么便宜吗,天天买?

正常热搜排名是浮动的,他这个待那儿一动不动,太假了。

……多大仇?

史上最假爆料没有之一,简直侮辱老子的键盘。

哪儿假,视频拍的清清楚楚你瞎吗,少拿买热搜说事儿,热搜不一定是谁买的呢!

我去,哪个裤裆没系紧把你露出来了,我不瞎,是你蠢,人家32秒没画画,你就说人家不会画画,脑子让屎堵住了?

宝绽诧异,舆论的风向变了,从一开始一边倒地怒叱艺术造假,到吐槽爆料方买热搜居心不良,到现在不用任何辟谣反转,吃瓜大军已经开始分化瓦解。

匡正这个热搜买的,不温不火,用对手的刀反身一击,杀人于无形。

到了世贸,段钊去停车,汪有诚陪宝绽进去,大厦lobby围着不少媒体,都是为这只正当红的粉鸡来的,坐电梯到五层,经过严格的安检程序,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会场。

不到一百人的小剧场,绝大多数是万融臻汇的VIP客户,媒体只留了五席,宝绽两手拢好头发,正了正领带,风度翩翩走进去。

汪有诚跟着他,看着他笔直的肩线、窄而挺的细腰、迈步时分寸感十足的摆臂,走到前几排,观众席上有人打招呼:“宝老板!”

是韩文山、杜老鬼他们,宝绽优雅地解开西装扣子,倾过身去握手:“韩哥、杜总!”

张荣也在,聚过来热络地寒暄,汪有诚等在一边,听见后排有人嘀咕:“那个是谁,好大的面子……哪家的,认识吗?”

匡正在第一排,穿着一身奢华的丝瓜领单扣礼服,深沉的面料里杂着一点银葱,倜傥中带着一股风流劲儿,回身朝宝绽招了招手。

宝绽到他身边坐下,昂着头,翘起二郎腿:“场面不小啊,哥。”

“你要来嘛,”匡正偷偷握住他的手,“我得搞得像样点儿。”

宝绽有些赧,扫一眼左右的名牌:“没请小先生?”

“他是大佛,”匡正捏着他的指肚,“还不到露面的时候。”

这时另一侧座位有人坐下来,操着一把轻浮的嗓子:“匡总!”

匡正扭头一看,是G&S那个杨经理,今天的嘉宾名单上是有他们,但邀请的级别是执行副总。

“我们张总有事,”姓杨的还是那个傲慢样,“让我过来应酬一下。”

好大的口气,匡正笑笑,不把这种蚂蚁放在眼里。

“匡总,”杨经理挤眉弄眼,“你们好不容易撬我们一次行,怎么搞成这样?”

匡正蹙眉瞥向他。

“这只粉鸡,”姓杨的皮笑肉不笑,“不是我们G&S不要的,被你捡了吗?”

他指的是那天在如意洲,他打飞了覃苦声的名片,这张名片打着转落到匡正脚下,成就了粉鸡和万融臻汇的缘分。

“不是你的,”姓杨的幸灾乐祸,“终究吃不到你嘴里,只是可惜了这么肥一只鸡,要给你们万融臻汇陪葬。”

咚——开场的钟声响起,嘉宾们纷纷入座,匡正顺理成章面向舞台,不再听这个跳梁小丑废话。姓杨的很憋气,他声情并茂说了半天,匡正一句也没回,搞得他灰头土脸像个傻逼。

剧场的光暗下来,幕布徐徐拉开,台上没有主持人,也没有布景,只挂着一方巨大的白布,音乐声由弱渐强,舞台左右各走出一位男性舞者,一个穿黑一个穿白,镜像一般相向起舞。

观众席上有议论声,无论客户还是媒体,都以为今天是万融臻汇的危机公关,至少要就“粉鸡造假”给公众一个交代,没想到一无说明、二无道歉,上来就搞这些噱头,让人不免失望。

宝绽不是跳舞的,但一眼就注意到,台上两个舞者虽然动作差不多,但明显一个跳的是芭蕾,另一个跳的是古典舞。芭蕾张扬,手要伸得远、腿要踢得开,每个动作都要向“外”放,而古典舞含蓄,手伸出去要摆回来,腿踢高了要收拢,处处都在向“内”收,东西文化催生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

所以舞者表达出的人物也不同,一黑一白的两个人仿佛是一对泾渭分明的灵魂,彼此对抗,又互相吸引,以迥异的方式动情演绎着同一支舞。忽地,音乐声转急,白布后打出强光,一个女性舞者的身影在幕布后高高跃起,恰和台前单脚高踢的黑衣舞者交叠,笛声悚然划过,黑衣舞者捂住左脸扑倒在地。

观众看懂了,这表现的是之前热搜上粉鸡作者被女模特刺伤左眼的桥段,看似哗众取宠的舞蹈,其实在以另一种方式回应客户和媒体的质疑。

黑衣舞者失去了一只眼睛,白衣舞者来到他身边,音乐声柔和下来,两个人彼此攀援着舞动,情绪越来越统一,动作越来越趋同,跨跳、旋身,难以分辨哪一个是芭蕾哪一个是古典舞,两种大相径庭的艺术风格在这里交融。

就在观众全心投入开始享受美的时候,黑白舞者分别转身,疾步跑向舞台一角,捧起布置好的道具小桶往白布上泼去,一红一蓝两道颜料,随着震撼的音效,赫然在台上绽放,观众席上发出一阵惊呼。

紧接着,白布如瀑布般滑落,露出背后一方高企的小台,台上立着一张空白画布,站在布前的艺术家却不只一位——

陆染夏在左,覃苦声在右,各执着一支画笔,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和默契,在同一张画上创作。

几乎同时,音乐声变了,海顿的F小调第35号弦乐四重奏,激越、有力,没有任何辩解,不需要过多的澄清,粉鸡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观众席哗然,连宝绽都错愕地看向匡正,实情居然是这样,陆染夏是粉鸡的作者,视频里被曝光的覃苦声也是,没有什么造假,只是一个人默默站在另一个身后,不计得失和名利,在那样一间狭窄的陋室里追求最纯粹的艺术。

匡正目视舞台,高高昂着头,攥了攥宝绽的手。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不在媒体上和对手打嘴仗,而是借由一场演出,单刀直入,从情感上取得公众的认同,让他们走进覃苦声和陆染夏的故事,真正体会那种惺惺相惜,让艺术自己来解释艺术。

伴着铿锵的弦乐,两种反差极大的色块交错拍上画布,一只引颈的粉鸡渐渐在众人面前成形,它威武、骄傲,饱含着蓬勃的生命力,蠢动着,鲜艳着,仿佛在告诉全世界:我在这里,我要你们看到我,我将所向披靡!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宝绽心潮澎湃,他是个演员,今日却做了匡正的观众,看着他游刃有余,将众人的情绪拿捏在指掌之间。

弦乐渐渐转弱,段钊穿着一身精致的小礼服走上舞台,一鞠躬:“诸位贵宾、媒体朋友们,欢迎来到万融臻汇与国际知名奢侈品牌D’Alchimie的联合发布会!”

联合发布会?台下再次哗然,没有急于辟谣,没有被动道歉,万融臻汇反而乘着这个浪头又向前走了一步,牢牢掌握着主动权。

段钊微微一笑:“下面有请D’Alchimie大中华区总裁Michel Deville先生登台!”

到这一刻,宝绽才恍然大悟,这个布局早在匡正心里,反向买热搜、公关奢侈品牌、策划发布会,看似无关的三件事,实则紧密相连,共同指向这个辉煌的瞬间。

侧幕边,一位满头银发的绅士走上舞台,段钊操着纯正的法语向他问好,另一边,陆染夏和覃苦声双双捧着刚完成的粉鸡走向台前,未干的调色油还在往下淌,随着二人的脚步形成独特的纹路。

“今天是3月5日,”段钊把画作让到中央,“万融臻汇有幸请诸位贵宾到场,共同见证粉鸡0305的诞生。”

说着,他将话筒递到Deville先生面前,一段简短的法语之后,他译成中文:“女士们先生们,Deville先生表示,D’Alchimie集团将买下0305的独家商用授权,用于制作包括女士丝巾、箱包、香水在内的粉鸡0305系列,并于今年第三季度全球限量发售!”

掌声又一次在台下炸响,这是国内首位与国际一流品牌建立合作的艺术家,从某种意义上说,粉鸡重重敲下了中国当代艺术走向世界市场的强音。

“不仅如此,”段钊提高音量,“为满足高净值客户对粉鸡收藏的需求,陆染夏和覃苦声先生决定,近日微博视频中的话题之作‘粉鸡0229’将参加下周的苏嘉德春拍,还请诸位贵宾和媒体朋友们到场支持!”

拍卖行出现了,宝绽坐直了背脊,他哥这个人果然没有一步闲棋。

“拍卖才是重点,”匡正向他靠过来,“之前都是铺垫。”

宝绽不是很懂,轻轻点头。

掌声连绵不绝,自始至终,万融臻汇没从神坛上跨下来一步,它矜持、权威、高高在上,代表着品味、荣耀和所有高净值人士追求的东西,它就是奢靡本身。

韩文山率先站起来,随后,满场的宾客先后起立,匡正立即携着宝绽回身面向这群尊贵的客户,频频颔首致意。

一片鼎沸的人声中,只有G&S的杨经理颓然坐在位子上,兀自望洋兴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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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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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匡匡狼每次的反轉真的都好精彩啊

    匿名 2024/04/22 19:58:1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