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宝绽和匡正商量了, 先在时阔亭这儿住两天, 等匡妈妈走了再回家。

凯宾斯基那张房卡还在宝绽兜里揣着, 但匡正一句也没提, 临出门,回头刮了刮小宝的脸蛋:“这小胖猪, 打雷都吵不醒。”

“不许说咱们小宝, ”宝绽抱着孩子颠了颠,“能睡还不好啊,能睡有福气。”

匡正看他一本正经哄孩子的样子, 忍不住笑了, 恋恋不舍地贴上去:“喜欢孩子, 咱们带回去养两天?”

“别胡说,”宝绽轻轻推他,“又不是小猫小狗, 快走吧,阿姨该等急了。”

接下来的几天,匡正上午陪他妈,下午找各种借口过来看宝绽, 小宝都认识他了,喜欢趴在他腿上吃手指头, 匡正帮着宝绽喂奶的时候, 总有种当爸的错觉。

大年初五这天,是如意洲开箱(1)的日子,一串“破五”的鞭炮在戏楼前的空地上炸响, 华灯初上,豪奢的客人们如约而至。

人群中,匡正带着妈妈也来了,没去他的一排一号,而是随便找个后排的位子,母子俩并肩坐下。匡妈妈瞧着头上彩绘的雕梁,张大了嘴巴:“哦哟,这不拍电视剧可惜了,古色古香的。”

“老戏楼,”匡正没告诉她这是宝绽的剧团,只说正月里图个喜庆,带她来看场国粹,“楼好,戏更好。”

“小正,”匡妈妈知道宝绽是唱戏的,觉得她儿子是爱屋及乌,“你真变了,原来最烦这些咿咿呀呀的。”

开场的锣鼓敲起来,时阔亭穿着一身大红的长衫走上台,挺高的个子,玉树临风:“新年纳余庆,和乐便为春,诸位看官,过年好!”

台下响起连绵的掌声,他手里捏着个红信封,像模像样抽出一张金纸:“先给大伙报一下今年如意洲的财神座儿,”他把纸一抖,扬手挥向一排中间偏左的位置,“恭喜何胜旌,何先生!”

观众席有短暂的沸腾,旧时戏班子的规矩,开年卖出的头一个座位叫财神座儿,讨一个招财进宝的彩头,在座好多老总不知道这个讲究,抻着脖子往前看,颇有些遗憾地交头接耳。

匡正挑了挑眉,给小先生发短信:什么时候下手的,动作挺快。

那边回过来:初一那天,约宝老板没约动,要了个财神座儿。

接着又发来一条:888888。

匡正知道是钱数,轻哼:中国文化研究得挺明白。

何胜旌回了俩字儿:哪里。

匡正收起手机,台上陈柔恩戴着白网子,扎着绸条勒子,一身蟒袍走上来,抬手扬眉亮个相,磅礴开嗓:“一见娇儿——泪满腮!”

这是《四郎探母》中《见母》一折,演的是佘太君见到失散多年的杨四郎,一时间悲从中来,细数杨家七子沙滩大战后的零落遭遇,陈柔恩唱来凄怆中有激昂,苦痛中有豪情,令人动容:

“儿大哥长枪来刺坏,儿二哥短剑下命赴阳台,儿三哥马踏如泥块,我的儿你失落番邦一十五载未曾回来!

惟有儿五弟把性情改,削发为僧出家在五台,儿六弟镇守三关为元帅,最可叹儿七弟,他被潘洪绑至在那芭蕉树上乱箭穿身无处葬埋!”

干净漂亮的一段唱,匡妈妈看着侧幕边的滚动字幕,听入了神,匡正低声说:“演员是个小姑娘,二十出头,很漂亮。”

匡妈妈端详台上的“老太君”,直摇头:“漂亮也不行,老气横秋的,配不上你。”

匡正一愣,苦笑:“妈你说什么呢,是个女孩就往我身上扯。”

“要不扯什么,”匡妈妈拿眼斜他,“妈妈我现在没别的烦心事,就是一门心思给你讨个老婆,谁叫你不让我省心!”

下面一出是萨爽的《三岔口》,武生是从市剧团借的,两个练家子一黑一白,鹰啊雁一般在台上翻飞。

这么精彩的戏,匡妈妈却心不在焉,她知道匡正每天下午去找宝绽,人家两个相好,她搅不散。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她这么精明的儿子,精明得甚至冷血,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犯浑,那么多好路他不走,偏去走这条歪路。

正发愁,萨爽回身下台,琴声一转,应笑侬袅袅婷婷走上来,满头的珍珠点翠开屏一样华贵,粉面桃腮胭脂唇,含羞带嗔地唱:“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行不安坐不宁情态缠绵。”

匡妈妈见着“她”,一下子就被这抹艳光拿住了。

张派名剧《状元媒》,讲的是柴郡主随宋王到边关射猎,在潼台遇到辽兵,被杨六郎解救,恰巧此时傅丁奎也来救驾,宋王于是误将郡主许婚。柴郡主爱慕杨六郎,偷偷以珍珠衫相赠,回京后误会解开,宋王遵照先王“得珍珠衫者为驸马”的遗训,将柴郡主许配给杨六郎,皆大欢喜。

“哦哟小正!”匡妈妈拉着匡正的手,“小姑娘好灵啊!”

匡正一脸冷漠:“一般般吧。”

“哪里一般般,”匡妈妈压着声音,“你看男人看久了,看女人的眼光都没了!”

匡正无语:“应笑侬,大青衣。”

“你认识?”匡妈妈立刻问。

“嗯,”匡正点个头,“很熟。”

匡妈妈的眼睛都放光了:“认识……你不拿下,这孩子!”

匡正笑了:“妈你喜欢这种的?”

匡妈妈看傻瓜一样看他:“哦哟,仙女下凡谁不喜欢?”

“我要是追他,”匡正憋着笑,“你没意见?”

“那我有什么意见,”匡妈妈一本正经,“你要是追到她,我烧香拜佛保佑你们修成正果!”

说到这儿,伴奏的胡琴突然嘎吱一响,时阔亭像是没拿稳弓子,手上脱了扣,应笑侬的唱跟着滑出去,跑了音儿。

开年第一场戏,这是砸锅的大纰漏,满座的客人都听出来,齐刷刷看向侧幕。

应笑侬立在台上没动,梨园行的规矩,角儿上了台不能看场面,不论有没有伴奏,他只管观众,胸口的气定住了,一板一眼接着唱:“百姓们闺房乐如花美眷,帝王家深宫院似水流年!”

台下很静,他一勾一顿,抑扬有致,等着时阔亭的弦儿跟上来,一段端庄婉约的二黄原板,带着失了手的琴师,带着满席挑剔的看客,重新回到柴郡主浪漫的故事中去,回到他强大的艺术魅力中来。

“这姑娘,”匡妈妈由衷佩服,“真有样子,大气、压台。”

“妈,”匡正不得不说实话,“人家不是姑娘。”

匡妈妈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是个小伙子。”

匡妈妈当他开玩笑:“骗妈妈呀?”

“男旦,”匡正撇撇嘴,“脱了凤冠霞帔,又刁又辣。”

男旦……匡妈妈怔在那儿,瞠目结舌。

台上的应笑侬仍然艳光四射,挽着水袖,兰花指将露不露,一举一动雍容华贵:“但愿得令公令婆别无异见,但愿得杨六郎心如石坚,但愿得状元媒月老引线,但愿得八主贤王从中周旋,早成美眷——”

柔肠百转的小女儿情态,但因为是郡主,是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情投意合中也抛不开家国天下:“扫狼烟,叫那胡儿不敢进犯,保叔王锦绣江山!”

“好!”台底下一声接一声喝彩,捧的是倾国倾城的柴郡主,更是临场不乱的应笑侬,匡妈妈跟着拍巴掌,心里说不出的遗憾:“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成了男孩子……”

应笑侬谢座儿下台,借着扭身的功夫往侧幕一瞥,只见时阔亭在舞台光投下的暗影里默默甩着腕子,他那只精疲力竭的手,怕是不成了。

上台口,宝绽身穿红蟒,顶着雉鸡翎子和应笑侬错身,没有多余的话,只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阔步登上舞台。

刚踏出个影儿,台下的叫好声就潮水般漫开了,沙陀国的大千岁李克用,和封箱戏一样的戏码,一出威武热闹的《珠帘寨》,把年尾和年头连起来。

宝绽往台中央一站,把金扇一展,两眼迎着掌声,玻璃翠游刃一挑,顷刻间便把台上台下散了的心神收回来,牢牢捏在手心:“刘关张结义在桃园,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团圆!”

观众席的氛围瞬间变了,像是惊涛,又似狂澜,在他的摆布下齐齐摇荡,匡妈妈这么大年纪了,都免不了感叹:“这小伙子……好俊俏!”

“俊吗?”匡正勾起嘴角,是明知故问,也是骄傲自负,这是他的爱人,于千万人中光芒闪耀,是满天星斗中最亮的一颗。

宝绽把冠上的雉尾一抖,踢动蟒袍下摆织金的海水江崖:“城楼上助你三通鼓,十面旌旗壮壮威严!”

匡妈妈下意识捂住胸口,她爱看电视剧,会为了相似的狗血剧情一遍遍流泪,但那些泪从不走心,已经很多年了,她没有过这样热血澎湃的感觉。

宝绽凤目圆睁,嗓子高起一层:“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关二爷提刀跨雕鞍!”

匡妈妈随之屏吸。

宝绽捋髯轻笑,嗓子又高一层:“哗啦啦打罢了二通鼓,人又精神马又欢!”

匡妈妈耳后的汗毛立起来。

宝绽收拢金扇往掌心一敲,嗓子再高一层:“哗啦啦打罢了三通鼓,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

“好!”匡妈妈不由自主喊出来,和着数十个与她一样的声音,仿佛受了蛊惑,许多人的精神同时被一个人调动,那么昂扬,那么投入,这是真正的艺术,没有拙劣的矫揉造作,只有直入人心的共鸣与震撼。

匡正这时靠过来,俯在她耳边:“出色吗?”

匡妈妈连声应着:“出色!”

匡正瞧着台上那抹耀眼的红,光彩夺目,无人可及:“那是我的宝绽。”

(1)开箱:和“封箱”相对,也叫开年戏。

分享到:
赞(5)

评论0

  • 您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