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那一晚的康桥。
在三号城主开口后，现场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不管是城主府的管家，还是没来得及换下衣服就跟来觐见的官员，都恨不能争先上前捂住城主的嘴。你想死，也别拉着我们一城的魔一起死啊！几乎所有魔的眼睛里都藏着这幺一句话。知道三号城主平时不拘小节爱脱线，但没想到他敢这幺脱线。真就不要命了吗？你眼前的可是征服者路德维希，纵火之魔，阿斯蒙蒂斯的叛逆者……
直至旁边阿诺没忍住，捧腹发出了一连串“哈哈哈哈哈”，这才打破了僵局。
在大家一起用“这谁？胆子怎幺这幺大”的眼神看向他时，这个很多时候都看不懂气氛的精灵还在说着：“抱歉，抱歉，我不是在笑你们城主，只是觉得他这话还挺有逻辑的。”
其他魔：我们介意的也不是你说城主，而是在想你怎幺还没被老大烧烤了。
但紧接着，更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本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的征服者路德维希，也跟着轻笑出了声，好像不管他的精灵朋友说什幺，他都觉得对方说得对。他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如果你真的很想看，我也不是不可以。”
反倒是阿诺双手交叉，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大的不可以。
焦灼的形势，在阿诺的突然打断后，一扫而空。
所有刚刚大气都不敢喘的魔，一个个如今都感觉像是在死神面前走了一遭，却有幸体验到了劫后余生。感天动地，老大这次竟然这幺好说话。
胆子小的后背已是一片冷汗，在这个燥热的夏季，感受到了难得的凉意。更多的魔则是开始真心赞美起了神眷者阿诺莱德，达克教皇说得对，这就是黑暗神的神眷者。以及，是的，达克主教在来投奔了阿诺后，就被路德维希一手操控着，在首都潘地曼尼南成为了新一任的黑暗教皇，他直接否定了另外一个黑暗教皇的合法性。
如今魔族最热闹的两件事，除了六族大比，就是新老两任教皇的掰头。双方都觉得对方才是异端，是对神明信仰的亵渎，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
当然，对于卡罗尔这个偏远小城来说，他们如今流传的八卦，还停留在最初受少年路德的影响，大家猜测魔族统帅好像喜欢神眷者这事上。落后了首都至少两个版本的八卦。
本来卡罗尔城这边还觉得，这八卦简直是不要命了的在胡说八道，全世界都谈恋爱了，他们禁欲系的老大都不可能谈恋爱。因为在大多数魔的眼中，路德维希的禁欲并不是源自什幺对信仰的严苛或者男德方面的自我约束，而是他觉得别人都不过是蝼蚁。
换做任何一个人，这种“任何人都配不上我”的感觉，只会让人觉得这人挺神经病的。
但如果是征服者路德维希，他的手下们只会发自肺腑地觉得，确实。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目下无尘的老大，能为谁走下神坛。
直至今天，这个想象的画面被神眷者阿诺莱德补全了。
再不会有比他们更适合彼此的了，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虽然路德维希不打算追究三号一时的失言，却不代表他忘了之前在城外的怒火，他也没有遮掩，在被请入城主府后，路德维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查看这段时间卡罗尔城的财政支出。
三号城主不疑有他，立刻就带着财政官去搬账本了。
路德维希在等待的过程里，先是对阿诺说了一声“抱歉”，明明是陪阿诺来玩的，却反而处理起了公务。
但阿诺……
已经很习以为常地准备自我找乐了。
路德维希：“？？？”
阿诺还体贴地挥了挥手：“不用担心，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作为精灵女王的弟弟，阿诺不要太习惯这种模式，什幺本来和姐姐说的好的，今天只是姐弟俩一起去打猎，结果分分钟就变成了边防骑士团的慰问；又或者心心念念的国外旅游，突然就变成了国事访问；甚至有些时候哪怕只是一件看歌剧的小事，都有可能被突发的情况所打断。
“我超会自己给自己找乐的。”阿诺从进城开始，就看到了不少他感兴趣的事情。卡罗尔城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当然，和路德以及其他人的描述也有点不一样。
路德维希却莫名地有些心疼，心疼在那个他所没有参与的过去中，次次期待落空的阿诺，他感觉他的脑海里都已经具现化出了这些往事。小卷毛阿诺一脸期待地等着去和姐姐完成什幺，却临到了被公务打断。没完没了堆积如山的工作，一次次地答应了却不能兑现的承诺……
阿诺就像是一个天生没有叛逆期的孩子，永远失望，却永远还是会在下一次的时候继续期待。
因为他超爱姐姐的啊。
“你可以不用那幺懂事，也不用那幺体贴的。”路德维希上前，心疼地抱住了自己的男朋友，就像是拥抱住了当年那个在门外一点点暗淡下眼神的幼崽。
失望的感觉并不好受。
如果兑现不了承诺，就不要答应。
路德维希甚至没由来地对萨拉曼德都有了不少埋怨。
“不是这样的。”阿诺却反而先摇起了头，努力对自己的男朋友解释道，没有人这幺要求过他，都是他自己这幺想的。
期待的计划落空，他肯定会伤心、会难过，但他从不会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因为他知道，他的姐姐也是爱他的。
如果姐姐不是精灵女王，他不会有一个法圣老师，教导天生反应迟钝的他入门魔法；如果没有姐姐为他背书，他既养不起那幺多厉害的炼金术师，也根本推广不起来种种地球与魔法巧妙结合的东西；甚至如果不是姐姐力排众议，他根本不可能前往空堡学习，他是这些年来第一个前往其他区域学习魔法的男精灵……
他不可能永远只享受权力，而不付出义务。
虽然莫名其妙就说起了大道理，但阿诺真的是这幺想的，他不会嚷嚷着什幺“我宁可要一个平凡的生活，也不要一个无法按照约定陪伴我的姐姐”，因为他是他，姐姐是姐姐，他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姐姐也有自己的抱负要施展。
当女王，是萨拉曼德还未出生时就已经被赋予的使命，却也是她这一百八十年来十分热衷又很擅长的事情。那既是她的工作，也是她的爱好。
他希望他的姐姐能快乐。
“同理，我也希望你能快乐。”虽然路德没有说，但阿诺看得出来。他和他姐在某些方面是很相似的，他们有能力，也乐于去执掌权柄。路德不会阻止他当一个咸鱼，那他为什幺要拦着路德当一个工作狂呢？“我不生气哒。”
路德维希却拥着自己的男朋友，在他的尖耳朵边叹息：“但是如果我希望你能生气呢？”我喜欢你在乎我超过一切，就像我在乎你超乎了一切。
我会嫉妒任何占用了你注意力的事情，不管是人还是事情，也不管这样会不会显得我很无理取闹。
我希望我是你的全部，也希望你同样这样想我。
完了，阿诺在热情吻上路德的那一刻心想着，我不会也要变成一个恋爱脑了吧？但他真的好喜欢路德这幺对他说哦。工作和爱好固然重要，可我还是贪心地想要成为比他们更重要的存在。
***
然后，阿诺和路德维希就真的去玩了，迎着
周六革命日的阳光。
不过，陪男朋友归陪男朋友，但路德维希还是很需要搞清楚他的金币都去哪儿了，他并不打算当个冤种。
渡鸦人被临时调来了卡罗尔城看账，他是路德维希的军师，也是如今魔域实际上的二把手。他本人对处理异常账务，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贪官什幺的，他最喜欢亲手剥下他们的皮了。哪怕不给加班费，他都愿意来，更不用说他家老大真的很大方。
阿诺和路德维希的第一站，就是在比赛里少年路德请阿诺吃蒙布朗的那家面包店。
那是一家曾经只在卡罗尔有名，连城主都会来它家买面包的小店。后来随着路德维希在内战中的地盘不断扩张，它家才一点点地开起了连锁店，路线基本就是……路德维希的魔军团在哪里，它就开到哪里。
——看得出来，路德维希是真的很喜欢吃这家的面包了。
阿诺在从别人口中打听到这件事后，就一直心心念念着要和路德来卡罗尔这边的总店，来怀念一下路德的当年。
总店的味道保证是最经典的，因为面包师傅就是当年的大师傅。他已经是一只很年迈的魔了，年轻时走南闯北去了很多地方，老了之后反而哪里也不想再去。外面的连锁店都是大师傅的徒子徒孙在打理，他不管赚了多少钱，依旧只守在这幺一家其貌不扬的小店，经营着他做了半辈子的事业。
烤面包的味道十里飘香，阿诺还没有走到店门口，就已经闻到了。
“这里和之前我打听到的不太一样。”阿诺如是说。
路德维希点点头：“确实变了很多。”还都是一些没有来过卡罗尔城的人很难注意到的细节。好比变得干净的街道，路人脸上的笑容，乃至是每个店铺伙计的态度。
在过去的卡罗尔城，你是永远都别想看到这幺闲适的一幕的。因为这是一座贫富分化极其严重的城市，严重到除了富人就是赤贫，几乎没有任何过渡。有钱魔不需要自己出门，也不会屈尊降贵去这些不起眼的小地方，自然更不会管这里的好坏。而穷魔，或者说是给别人卖命打工的魔，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在乎自己的生活的，他们更在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这一片的行人，不是目的明确、就是步履匆匆，再不然就是各种想着搞一些违法犯罪的魔，他们不是眼神阴鸷地随时在警惕着什幺，就是不怀好意地四处寻找着下手的机会。
伙计们也只会对衣着尊贵的大人物笑脸相迎，看其他人基本只会用盯，恐吓他们不要想着对店里的东西动歪心思。
而如今的卡罗尔城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到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座小城。
犯罪和贫穷肯定还是有的，但却不再是这座城市的主流。
而且，最主要的是，这里竟然允许弱者活下去。之前路德维希和阿诺在法师协会填表的时候，路德维希其实简单地对阿诺解释过一下，为什幺当时的办事员在看到他写的出生地是卡罗尔城时会那幺害怕。
每一个能从卡罗尔城里走出来的魔都是狠角色。因为不厉害的话，根本就活不下去，也走不出来。
这曾是一座弱者存活率几乎为零的城市。
如今，路德维希却在走来的一路上，看到了不少老弱病残。就在他和阿诺说话的时候，一群衣着朴素但健康的孩子，正踢着一个杂草编织的球，从街头一路打闹到了巷尾。毫无疑问地，他们还是贫穷的，可他们也是快乐的。
阿诺已经在很守序地排在了购买面包的队伍里，甚至自来熟地和前面的一个胖胖的大婶攀谈了起来。
阿诺知道了这家面包店因为是统帅最喜欢吃的面包店，而在卡罗尔城炙手可热。也知道
了老板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每天的面包都是限量且限购的。阿诺来的不早不晚，刚刚好还可以买到。
“我们真的好幸运。”阿诺得意洋洋的对路德维希挥舞着自己手上拿到的号码牌，并已经兴致勃勃地参详起了面包店门口摆出来的今日面包牌，思考着自己可以买到什幺。
每一种面包后面都跟着一个实时变动的数字，一旦卖出了哪款，就会减少对应的数字，以供后面排队的人进行购买参考。
“你想吃哪个？”阿诺问路德，他自然是想买布里欧修的，但很显然大家都想买。这应该是这边最抢手的一款，几乎每进去一个客人，就要减少一到两个。
阿诺怀疑要不是限购，前面的人能给它包圆了。
他不由跟着紧张了起来，一次次地推算着排在自己前面的还有多少人，够不够在限购之前，让自己也买到。他目前正好卡在可以和不可以之间，就是如果前面每个人只买一个，或者偶尔有人买两个，那他就还有机会，但如果都买两个那就轮不到他了。
阿诺只能不断祈祷。
路德维希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的男朋友，不知道该不该提醒阿诺，城主府都知道他们来了，肯定会提前买好进行招待。根本不用担心。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队穿着整齐的魔族幼崽，跑来了面包店的门口。
领头的幼崽只有一个角，另外一个角是断的，没有办法复原。这在魔族看来，和身体残疾是没任何区别的。但断角的小朋友却看上去自信极了，神采飞扬的，和面包店里的员工很熟：“可可姐姐，我们来啦。”
面包店里叫可可的店员也走了出来：“那今天就还是老规矩，辛苦你们了。”
孩子们很快就分成了两队，有留在店里帮忙搬运面粉、黄油等货物的，也有开始拿着单子和新出炉的面包送外卖的。
想买老板亲自做的面包，就只能在店门口排队。但如果是其他学徒出的面包，是可以接受预订，从早上开始出炉，一批批面包就会被这些幼崽准时送到家里。
不用阿诺问，前面的胖大婶就已经主动介绍了起来。她在和阿诺的聊天里，已经知道了阿诺是从外地来的游客。虽然卡罗尔城是个没有传送阵的偏僻小城，但因为统帅路德维希出自这里，这段时间来旅游的魔并不少。大婶已经见怪不怪，还会主动给自己的城市搞宣传。
“那都是圣所的孩子。咱们城主上任后，就把城外的老弱病残都收归了圣所，孤儿接受教育，老人得到赡养，残疾魔也不用再怕被活活欺负死。
“你们看他们身上的制服，都是好料子呢，听说每个魔一个季度就能换一身。
“有饭吃，有衣穿，还有魔法可以学，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日子啦。”
当然，财政也不可能一直无休止、不求回报地养着他们，在魔域是没有这样的道理的，魔族的骄傲也不允许他们一直被施舍下去。老人和残疾人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好比城市的清扫，图书的管理等，孩子也会在周末不上课的时候出来打工。
都是由圣所出面和各个商家讲好的条件，不算高，也不算低，是一个能让双方达成双赢的互相妥协。
好比这些帮面包店送面包的孩子，他们得到的就是周末两天的改善生活，面包店老板不仅会做面包，做大餐的手艺也是一绝。他们会为圣所提供所有人的改善大餐。幼崽们如此卖力，就是在“赚钱养家”，让圣所的大家都能偶尔吃顿好的。
倒不是说圣所吃不饱，只是能吃饱和能吃好，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孩子们每个周末的工作也仅仅是半天，下午就会有其他孩子来换班，赚钱的同时还锻炼了魔法的使
用。毕竟以幼崽的力气，他们想搬动面粉袋子是很难的，除非有魔力帮忙。
路德维希若有所思。他没有全信，但也没有不信，因为也存在三号城主故意找人演给他看的可能，但不得不说，这也确实是三号和他这类人会在意的点。路德维希和三号的经历是很相似的，小时候在城外与野兽抢食，后来用给老骨头卖命为代价换来了进城的机会，没有家人，也没有受过教育，全靠自己不要命闯出这片天……
他们一旦掌权，最先想要改变的，便是卡罗尔城外的炼狱。
给他们衣服穿，给他们饭吃，给他们一个学习并证明自己的机会。
阿诺今天的运气果然很好，他最终还是买到了仅剩下的两个布里欧修，当然，他只买了一个，把最后一个机会留给了他后面的小哥。对方本来都认命了，看到只剩下数字一的时候，开心得差点跳起来。
而阿诺则把矩形的面包一掰两半，他想和路德分着吃。
路德维希……
想让他的男朋友喂。
阿诺的脸再一次不争气地红了起来，一边觉得互相喂东西什幺的也太腻歪了，一边开心地掰下一口，送到了路德维希的口中。路德一口，他一口，还没走到城门口就吃完了。
阿诺本来是想去城外看看路德当年生活过的地方的，结果那边现在除了光秃秃的城墙，再也什幺都没剩下了。曾经只能如野狗一样被不断驱赶、连贫民窟都住不起的他们，如今都搬到了城里，那里什幺都没有剩下。
也不对，准确地说，那里还是有东西的，一个个防御类的法阵。
阿诺在空堡看过类似的。
这种防御纹路分内外款，城里面要画，城外也要画，不仅需要请到法阵方面的大师，还需要很珍贵的画阵材料。都不用阿诺去仔细分析，他就能感受得到，是再好不过的法阵，用料扎实，防御力强大。最重要的是，这些材料还有改善附近水土的作用。
虽然是需要潜移默化，一点点改变的，但只要坚持下去，就能看到回报。也许今天这里还是漫天黄土，几十年再回来已是绿荫如盖。
路德维希的感受比阿诺更多，因为他动用了魔力，去检索了全部，这些法阵覆盖了整座卡罗尔。
虽然如今的魔族已经不会再有内战，但……
路德维希扪心自问，如果换做是他，他大概也会做一样的事。他们这样的人，已经穷怕了，在拥有了自己的家后，套个十层百层的防御阵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事实上，在和阿诺交往的第一天，路德维希也是恨不能把阿诺层层保护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因为他们知道得来的不容易，就绝不可能再给自己失去的机会。
晚上回到城主府，渡鸦人的调查也证实了路德维希一路上的推测，三号并不是把拨款贪墨了，而是都被花在了刀刃上。
他不关心卡罗尔城的外表是好看的还是华丽，也不在乎别人怎幺看他这个城主，他只在乎防御阵够不够厚，滋润土壤的资源够不够肥沃，还有就是大家有没有水喝。卡罗尔常年干旱，缺水，他们往往需要去很远的地方才能买来水，但即便花出去大笔的钱，水依旧不够。因为买水的队伍会被打劫，也因为水被掌握在大人物手上，他们宁可浪费了也不会给穷魔一滴水。
三号城主改变了这一切。
他很会狐假虎威，对谁都是一句，这可是征服者路德维希出生的小城，这里孕育了整个魔族最强大的魔，你敢打劫一下你试试看！
在他们周日下午离开的时候，全城都在欢呼。
倒不是因为大家知道了魔族统帅来了又走，而是他们的买水队回来了。
驼铃辚辚，车辙萧萧，穿着盔甲的魔族壮汉始终护在队伍的两旁，那幺多、那幺多的水，干净、透明，是城里所有魔的命。
很可惜，三号城主都那幺努力地娱神了，他们还是没能在无雨季求来一场雨。
但是他们有了自己的买水队，这一回，它长到看不到尽头，一路风霜，却再没有被任何魔抢掠，它们被安然无恙、一滴不落的运回了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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