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复苏

时间走过第七个小时,会议室里的人来来去去, 没有人注意到她悄悄出现在这里。

她从后门进来, 也没落座, 只是抱臂站在阴影里, 冷眼看着大屏幕上发生的一切。

第三手术室里的人把切下来的肝脏拿了过来, 该手术小组立马进行必要的修剪,由达芬奇放入腹腔里并进行血管重建。

肝脏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之一, 半点马虎不得,维克多全神贯注操纵着达芬奇, 屏幕外的人也看得聚精会神。

整个手术过程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 和当年她想做的体外肿瘤器官切除术一模一样,开胸, 依次取出器官,各小组分别剥离肿瘤,再放进腹腔里, 血管重建,缝合结扎, 必要时使用人工血管……

唯一的变数是那个肝脏。

有医生小声说话, 从她旁边走过:“听说这次是傅总捐的肝脏,他不光是一位好医生还是一个好父亲啊, 可惜的是,这次就不能上手术台了”。

“那怕什么,反正有达芬奇在,维克多医生可是世界级的名医, 再说了刘大夫技术也不差……”

对方笑:“能选进这次手术名单里的人,哪怕是实习生都是个顶个的优秀,以后指不定怎么飞黄腾达呢”。

声音渐远,陆青时从黑暗里抬起头来,看着屏幕上放大的俄国医生的那张脸,唇角挑起一丝绕有兴味的微笑。

维克多吗……

她的思绪有一瞬间飘回了大洋正中的岛国上。

东京大学病院。

“时间到”下课铃响,维克多手里的模型正缝到一半,陆青时站了起来,把自己的模型交上了讲台。

维克多咬牙切齿,追出了教室:“听说你是来自中国大陆的天才,我要和你比比究竟是谁的缝合更快”。

陆青时转身,少女平淡随意的目光看向他,唇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

亚洲人的轮廓柔美,眉眼秀丽,再加上淡淡的微笑,含而不露的气质,一下子就让他红了脸,嗫嚅着:“你……你别对我笑啊……笑也没用的……”。

陆青时一步步走向他,维克多的心也跟着颤,直到她纤细的手指放上他的肩膀,平底鞋从他昂贵的真皮皮鞋上踩了过去,略有些清冷的声音响在耳边。

“让开,挡路了”。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见心碎成渣渣的声音。

维克多捂住了心口,转身,只见高大清秀的少年站在走廊尽头等她的少女。

陆青时挽上他的手臂:“等很久了吧?”

少年摸她脑袋:“不久,我们去吃饭吧”。

从那之后,维克多这个名字总是出现在她的左右,有时并列年级第一,有时紧随其后,还一起上台领过奖学金,不过她那时候一心扑在学习和傅磊身上,倒是没怎么多留意,谁知他竟会出现在这里,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

“肝脏复位完成”达芬奇的机械爪缝合好最后一根血管,维克多松了一口气,护士替他擦汗。

机械爪上承载的三维成像镜头挪到了心脏上,他刚准备动作,突然一滞,刘青云和于归两个人戴着放大镜,肿瘤已经剥离过半,只剩最后的清扫工作了,根本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他不由得稍稍吃了一惊,其他小组陆续报告肿瘤剥离成功。

“胃部肿瘤剥离成功”。

“好,准备复位吧”。

巡台把托盘端了过来,几名医生用手把胃放进了腹腔里托住,达芬奇的机械爪挪了过来。

陆青时站直了身子。

“报告,剥离肿瘤的时候连下腔静脉粘连部分一起切除了,预留血管不够,一直在出血”。

麻醉医站起来调整了用药,有些忧心,没再坐下。

维克多早就从三维图像里看见了一切:“没关系,拿人工血管来”。

手术室门大开,护士跑了出去。

于归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刘青云拿着电刀继续剥离:“别分心,继续做我们的事”。

到底还是他沉稳些,于归点点头:“知道了”。

人工血管的置换有惊无险,达芬奇的速度很快,而且比人手灵活,机械爪可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旋转缝合结扎,不过三两下的功夫,血管修补好了,出血也止住了。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胰脏好了吗?”维克多偏头问。

负责剥离肿瘤的医生额头渗出薄汗:“请再稍等一下,肿瘤情况有些复杂”。

麻醉医有些沉不住气了:“器官取出后最多不能超过六个小时,麻烦快一点”。

“擦汗”主刀的医生头也没抬:“知道了,我会尽快”。

“师兄……”看着对面的刘青云也是大汗淋漓,于归手里的动作滞了一下:“我们这边……”。

“超刀”郝仁杰替他递上新的:“放心吧,我们还剩最后一点收尾了”。

于归点头:“嗯”。

“这可不像你”他还抽空调侃了她一句,刘青云的技术向来比她稳,于归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她话音刚落,隔壁的手术小组叫了起来:“该死,胰体尾部也有肿瘤,血管太密集了,出血止不住!”

整个器官浸泡在了血水里,取出来的器官不赶紧止血的话,失去了活性直接坏死,放进去也没什么用了。

主刀医拿电凝止血,可是出血的速度比凝结的还快,额上豆大的冷汗瞬间掉了下来。

不巧的是,第五、第六手术小组陆陆续续出现了小插曲。

“我这边也是!怎么会这样!”

“不行!被肿瘤包裹的地方太多了!再切一公分去送病理!”

“大肠和小肠的粘连太严重了,无法分离!”

于归猛地回头,手术室里乱成了一锅粥,中文和英语交织在一起,器械的碰撞声,医生焦急的呼喊声,麻醉医操纵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原本安静的氛围瞬间被打破,整个手术室上空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焦灼。

汗水流到眼睛里,于归眯了一下眼睛,有一瞬间的空白过后,她手里拿着的组织剪离目标稍稍偏差了一毫米,刘青云已来不及阻止。

仪器尖锐的声音叫了起来,放大镜上瞬间滋起血雾。

温热的感觉溅到了脸上,于归退后一步,剧烈喘息着,额头冷汗直冒。

还是刘青云先回过神来:“别慌!先别看其他人,我们做过模拟的,静脉出血而已,能止住的!”

于归定了定神,抄起一块纱布就捂了上去,使劲按着,大吼:“师兄找出血点!”。

“好!”刘青云也不再含糊:“止血钳”。

郝仁杰唰地一下把器械塞进他手里,他接过来迅速塞进胸腔里,抬手:“再来一把!”。

陆青时抿紧了唇角,大会议室里不少人站了起来。

刘长生拿起茶杯没送到唇边又放下:“去,再叫几个人去帮忙,说什么手术也得给我做成功咯!”

“Fuck!”事实证明,没有最糟糕的,只有更糟糕的,维克多操纵着机械爪分身乏术,早在刚刚血柱溅起来的时候,他的视野就已经一片模糊,机械爪上承载的微型摄像头更是浸泡在了血水里,别说三维了,六维都看不清。

“三助,拿纱布擦一下机械爪,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也气急败坏地吼。

陆青时敛下眸子:果然。

她的手扶上了门把手,轻轻推开了门,刘长生下意识回头看,只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消失在了走廊的黑暗里。

“青时……”她柔声喃喃,下意识伸手去摸,被窝冰凉,猛地睁开了眸子,眉眼清亮,睡意全无,从床上一跃而起。

窗帘在微风中拂动着,床头放着一束新鲜的百合,昨晚她亲手从某人手上褪下来的戒指不见了。

顾衍之揉着自己的脑袋,咬牙切齿:该死,向来警觉性这么高的她,居然也会有失算的一天,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青时……”她喃喃着她的名字,眼神柔软而又哀伤:“其实……你早就想好了对吗?”

“报告,心脏出血止不住!”

“腹膜后亦有出血!”

“胰脏肿瘤剥离失败!”

“脾脏肿瘤进展缓慢!”

“大肠,小肠肿瘤的剥离至少还需要四个小时!”

麻醉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经过导管向静脉内投药,挂甘露醇,快点!拿肺动脉导管来,我只能再尽力为你们多争取一点时间了,两个小时之内全部器官还不能复位的话,很遗憾,我们失败了”

决定肝移植的那天晚上,维克多和傅磊谈了谈,他问他:“为什么你们中国人都这样,要去挑战一些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那年陆青时决定做多器官体外肿瘤切除术的时候,也曾震荡了医学界,他当然略有耳闻。

他觉得她可能是疯了,当时也有部分媒体不怀好意地揣测陆青时是为了出名,争权夺利,而丧心病狂到拿自己亲生儿子当试验品。

那时候的傅磊刚刚经历丧子之痛,揪着他的衣领吼:“怎么可能会有人疯狂到拿自己的亲儿子做实验,她绝不是这种人!!!”。

现在的他也面临和她同样的境地,然而处于不惑之年的他已经沉稳了很多:“为了希望”。

世界上患有这种病的儿童很多,敢做这种手术的,也不止他和陆青时一个,总会有一代代人勇敢地站出来,就像当年的天花和肺结核一样,早晚会被人类攻克。

而他和陆青时现在能做的,就是在漫长的医学洪流里,给后世留下微弱的希望之光。

“所以”他看着维克多,自己昔日的同窗好友笑了:“失败也没有关系,维,我不怪你”。

“不!!!”维克多红了眼眶,两手并用,操纵着机械爪,奈何监护仪上的血压还是越来越低,最终跌破了底值。

一瞬间的死寂过后,于归手里的止血钳掉进了托盘里,她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刚好看见了佩佩因为失血过多而分外苍白的脸。

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不可置信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这里像个真正的屠宰场一样,被切开还没关上的肚皮,溅到了地面上的血,托盘里散发着腥气的器官,还有每个医生染血的手套,和惊慌失措的脸……

医学不光是温润的、圣洁的,同时也伴随着血腥、死亡……

有实习生扶着墙跑了出去,气密门大开,涌进来一阵清凉的风。

医生戴着口罩,穿着绿色洗手服,瘦削的锁骨从雪白的肌肤里冒了出来,长发整齐地盘进了手术帽里,她的眼神犀利如电,唇角微微挑起了一丝讽笑。

“维克多,你还是这么会说大话”。

垂头丧气的维克多猛地回头,咬牙切齿,见是她,那眼神一怔,又迅速平静下来,脸上甚至有了一丝微笑。

“我亲爱的doctor.陆,你是特意赶来救我的场吗?”

“不”她抬头,目光直视前方,一片坦坦荡荡,再没有那种冰冷而晦暗的光。

“我是为了那个孩子”。

“陆老师……”于归简直要哭出来,她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她有很多话想要跟她说,也想要好好跟她道歉。

但是此刻不是叙旧的功夫,陆青时谁也没理会,径直开口叫了麻醉医:“拿吗/啡注射剂来”

麻醉小组的人一怔,吗/啡是“癌症三阶梯止痛治疗原则” 中的第三阶梯用药,是重度癌性疼痛的首选药,偶尔也用于医用麻醉,陆大夫要这个干嘛?

“陆……”主任麻醉医还没开口,陈意从人堆里跑出来,七手八脚翻开药品柜,拿了一个托盘和注射器跑到她身边。

“陆姐……”她似有不忍,陆青时把短袖撩到了肩膀上,露出藕段般的手臂:“没事,来吧”。

看着透明的液体逐渐推进了她的体内,于归似乎明白了她想做什么,抬脚欲迈下手术台。

陆青时抬头,目光平静而又有力量:“谁都别动,如果你们想救她的话,维克多继续操纵达芬奇清扫腹膜后的肿瘤,于归……”

她终于看向了她,眼神微冷,她真怕她下一句话就说出: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然而医生弯起了唇角:“做的不错,损伤的是挨着左心房的肺静脉,把心脏翻过来就能找到,快速结扎止血!”

“其他手术小组成员也继续剥离肿瘤,不要慌,胰脏的肿瘤问题不大,直接切除胰体尾,用电凝止血,注意保留部分腹主动脉,一会好和肝总动脉进行重建!”

“大肠小肠无法完整剥离就切除部分,保留正常的消化功能即可!”

“脾脏的手术我来,实习生也来帮忙,动作一定要快!”

她简短的几句话就把整个手术室的人都动员了起来,此时此刻她不光是医生还是领导者。

陆青时放下袖子,微微阖眼,她知道注射完镇痛药之后立马上台不符合规定,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只要她能坚持六个小时就好,保持六个小时的头脑清晰,神智清明就好。

她是乐乐的英雄,是他眼里的超人,她不能输。

绝不能。

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双瞳仁又黑又亮,清澈如水,犀利如剑。

陆青时站上了手术台:“手术刀”。

主刀医生退到了一边,由她来继续接手胰脏的肿瘤剥离,有人说世界上最锋利的东西就是医生的手术刀,对她来说也确实如此。

菲薄的刀片行云流水般滑过组织,还没来得及出血,另一只手已经接上了电凝,血珠迅速被高温融化,同台的医生看得目瞪口呆。

“4.0可吸收线”

“是……是!”护士还沉浸在她一气呵成的动作里,回过神来,赶紧把持针器缠上线塞进她手里。

她出现在这里,犹如给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尤其是她刚刚那句话,于归瞬间泪目了,她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

“师兄,我们也继续吧”。

“好”。

手术室复又安静下来,只听见电刀或者超刀的滴滴嘟嘟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过去。

低温手术室里每个人背上都是一层水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循环反复着。

“可恶……”长久的站立与精神高度紧张让有的医生体力不支了,眼前一花,止血钳被人架住了。

陆青时挤开他,又接手了脾脏的手术:“去休息吧”。

“胰脏的肿瘤……”

她头也没抬,把止血钳放进托盘里:“做完了”

墙上的电子时间刚刚走过三十五分钟而已,有日本医生惊叹:“这就是神之手吧!”。

她眉头都没抬一下,她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快了。

麻醉医开始掐秒表:“距离所有器官放回还有三十分钟”。

大肠小肠那边的人惊出了一身冷汗,不得不承认,麻醉医是手术室里最讨喜也最讨厌的存在。

“尽力做,我这边结束会立马过去”。

又是一道冷淡的声音插了进来,她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冷静的,在外人看来始终成竹在胸。

但也只有陆青时知道,此时此刻,她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在手术的。

她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乐乐,那些画面越是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到最后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给谁做手术,是给乐乐,还是佩佩……

直到于归的声音响起来:“出血已经止住了,为什么患儿的血压还不回升?!”

患儿,患者……

陆青时有一瞬间羡慕她的世界是如此单纯,没有孰是孰非,有的只有患者和正常人。

她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脾脏剥离完成”。

与此同时,大肠小肠肿瘤的剥离也已经完成了,刚好卡在了最后的五分钟里,麻醉医松了一口气。

两个托盘同时放上了达芬奇旁边的操作台,陆青时换了一副手套,偏头看了一眼心脏的情况,脸色严峻:“麻醉医,体外循环准备”。

仪器开始运作,心脏停止了跳动,人工心肺代替了它的作用。

“体外循环,开始”。

于归和刘青云退到一边,陆青时接过手术刀,马上开始在一片血肉模糊里找出血点。

“放大镜”护士替她拉下了放大镜。

“陆老师……”于归有些动容地看着她:“为什么你……”

陆青时没抬头,伸手:“止血钳”。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背过医学生的那段誓言”。

那天晚上的事历历在目,于归无地自容:“对不起,我……”。

“有功夫在这聊天,还不如过来给我帮忙”。

“……”

她陆老师还是那个陆老师,熟悉的语气,熟悉的配方。

“看见了吗?房间隔损伤”陆青时切开了心包,用两指压了下去:“这就是为什么血压上不来的原因”。

“麻醉医,注射肝素,通过血液降温把体温降至32°”

“于归,游离上下腔静脉”

“刘青云,阻断主动脉血流,并于根部注入冷心脏停搏液与冷生理盐水”

陆青时拿起了纱带与导管:“我来把右心房的血液吸出来”。

维克多一边复位着其他的器官一边插话:“喔!用低温来使血液循环减慢,这是个好办法!我亲爱的陆医生,你真是让我太惊喜了!”。

“闭嘴”陆青时头也没抬,骂了回去,于归按照她说的,分离出静脉,不经意抬头却瞥见了她额头的冷汗。

而此时,墙上的时钟,早已走过了六小时,按照他们刚刚开始的时间,手术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三个小时了。

这大大超出了镇痛药的耐药时间,于归知道,疼痛正在她身上复苏,并且无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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