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消失

秦喧冷笑了一声:“我是做不了吗?我是……”

“你是不忍心”陆青时把孕妇的头轻轻扶了起来,让她看着自己。

“能听见我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孕妇看着她虚弱地点了一下头:“蒋丽娟……”

“现在需要你做个抉择, 你腹中的胎儿脐带脱垂, 自然分娩很困难, 再耽搁下去会窒息而死”

“但是剖腹产的话, 一旦发生不可控的出血, 你也会因失血性休克而死”

她顿了一下缓缓道:“我的建议是,放弃孩子”

秦喧也激动了起来:“对啊, 先保住命要紧,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那男的听见她们在里面这么说, 在外面哭天抢地要死要活:“娟娟你不能这么狠心啊!这孩子可是我们老李家的独苗!没了孩子我可怎么活!我爸妈也都盼着早点抱上孙子……”

言下之意, 媳妇可以再娶,孩子只有一个。

秦喧握住了产妇的手:“听见了吗?你老公不值得你为他生儿育女……”

陆青时紧握的指骨发了白, 女人把脸转向了她,早已泪流满面:“我……我知道……他丢下我跑掉的时候……我……我就知道……这辈子嫁错了人……可是……”

女人挣扎了一下,缓缓拿起陆青时的手放到了自己肚子上:“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这个世界……我……我没力气了……求你了大夫……剖……剖吧……”

“把他平安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是我作为妈妈……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知道了”陆青时缓缓回握住了她的手:“闭上眼不要看, 局麻会有点痛”

“青时……”秦喧捏着手术刀,通红着眼睛看着她。

“尊重患者意愿也是医生的基本职责, 出了事我负责, 剖吧”

手术刀划下去露出了花白的脂肪层,血立马涌了出来, 没有电刀止血,很快两大包纱布就被完全濡湿了。

下面在进行着血肉横飞最残忍的事,孕妇的笑容却很温柔,陆青时举起了她的手机, 打开摄像头,替她擦干净脸上的血污,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孕妇在跟即将出生的宝宝做最后的留言。

手机屏幕里的小红点一闪一闪地。

“宁诚……这是妈妈给你起的名字……希望你身体康宁,做个诚实守信的人……”

“如果你是女孩……就叫明心……”孕妇的眼神透过虚空似乎望向了很远的地方:“澄明豁达……忠于本心……也……忠于爱情……不……不要嫁给……你不喜欢的人……”

秦喧的动作很快,已经切开了子宫内膜,手伸进去摸到了胎儿的肩膀,果真是胎位不正根本自然分娩不出来。

她看一眼陆青时:“我准备拿了”

对方点了一下头。

“宝宝……”局麻带来的阵痛让孕妇紧皱起了眉头,却顾忌着让自己的笑容在镜头里尽量显得温和。

“最重要的是……要记得……”

“无论发生什么事……妈妈……爱你……”

血从秦喧那边流到了自己的鞋面上,陆青时不动声色按下了暂停键,轻轻把手放上了孕妇的眼睑。

“好了,休息下吧”

“医……医生……”孕妇温热的手指扶上了她的手腕,陆青时俯身过去。

“谢……谢谢你们……”

“该死!”孩子取出来之后秦喧一刀剪断了已经缠成中国结的脐带,接连拍了几下宝宝的屁股,依旧毫无动静。

陆青时放下手机接了过来:“给我,我来做气管插管”

“好”秦喧把孩子小心翼翼送进她怀里。

陆青时拿无纺布包着胎儿,紧紧贴在自己胸口爬出了车底下。

“快点,拿个棉垫过来!探照灯,探照灯打开一下!”

陆青时跪在地上把喉镜和气管套一起送进了巴掌大的婴儿嘴里,飞快抽出内芯固定好,开始做胸外按压。

“一二三……”

拇指不停在胸骨中间按压着,数到一百她回头看了一眼生命监护仪,依旧是两条水平线。

陆青时咬咬牙:“继续”

“肾上腺素0.2mg经过导管向气管内投药”早在守在外面的护士手脚麻利,飞快用了药。

眼看着她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体力有些不支:“陆主任,我来吧”

“好”陆青时不再多推辞,胸外按压以有效按压为主,没力气的话起不到什么效果。

“艹!”秦喧红着眼,又是一针从破损的子宫里挑了出来,可是还没打结血又从刚刚缝好的地方涌了出来,不光是孕妇,她的整个上半身也泡在了血泊里,监护仪一直在叫就没停过。

三分钟后,陆青时又跪在了地上:“换人”

护士喘着粗气起身,又往气管里投了半支肾上腺素。

“滴滴……滴滴……”机器声音犹如催命符一样响个不停,再加上精神高度紧绷,秦喧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又是一针没穿过皮肤,她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头,嘴里振振有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坚持住!坚持住!别睡!蒋丽娟你听见了吗?别睡!”

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努力了十五分钟之后,胎儿恢复了自主呼吸心跳,护士一屁股瘫在了地上满头大汗,陆青时则又抓起了急救包爬进了车底。

“秦喧!”她把一次性医用组织剪扔到了她的手边:“端子宫吧!我来协助你!”

“可是……在这端子宫的话出血同样控制不住……”

“没关系”陆青时拔出了止血钳:“我在论文上看过,只要用止血钳夹闭住大动脉出血,十五分钟内送到医院做进一步处理,应该能活”

但也只是应该而已,不过此时此刻只要有一线生机她都愿意去搏一搏。

秦喧用手捂着子宫出血的地方不敢松:“你疯了吧?!从这儿到医院起码一个小时车程!”

“那你觉得,外面那个人渣担得起父亲的责任吗?我就算拼尽一切赌上我的职业生涯也要救她!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要搏一把!”

秦喧抿紧了下唇,看着面前冷静自信又强大的医生,眼角滑下两行清泪,唇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青时”

“嗯?”

“抱歉,我为我之前的偏见跟你道歉”

“废什么话,救人”

陆青时按下了自己的通讯器:“顾衍之?”

一阵嘈杂的电流之后,消防教官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了?”

“我需要直升机来运送伤员”

她简明扼要地点出了情况紧急,顾衍之听后没有多迟疑。

“你们大概多久能结束?”

“十分钟左右”

“好,十分钟之后直升机会停在隧道口”

她知道这个要求对于她来说可能有些强人所难了,国内的航空管制非常严重,并不是随随便便一架直升机就可以升空。

“抱歉,但……没有别的办法了”

电流里传来她沙哑的声音,微微有些笑意:“说什么呢,这是我作为消防员该做的而已”

“不可能!你现在已经不是猎鹰突击队的一员了,没有权利调配军用直升机!”

这里属于航空管制区,民用飞行器一律禁止升空。

顾衍之激动起来,直接攥紧了身前救灾总指挥的衣领把人微微提了起来怒吼:“那就这么看着伤员死在这里吗?!军用民用有什么区别,还不都是为了人民服务!!!”

“顾队长,冷静,冷静……”要不是其他人拦着,顾衍之的拳头就砸到了他脸上。

“我告诉你,要是伤员真的因为运送不及时死在这里,我他妈的跟你没完!”

不光是因为她答应过她,还因为她曾真的见过生离死别,她和这些整天坐办公室的,出了事才来晃荡一头的人不一样。

她有多珍惜生命,就有多恨这些人的冷眼旁观。

一味为了大局为重,为了wei稳,刀割不到自己身上就不知道有多痛。

这也是她最终选择离开军队的原因。

她没有别的念头,她和陆青时一样,只是单纯地,想救人罢了。

“顾队长,军用直升机不可以用,警用的,应该可以吧?”向南柯罕见地没穿常服,一身深黑的作训服,同色作战靴,外罩了一件浅绿色的警用战术背心,愈发显得身姿挺拔,手里拿着对讲机。

“0101,我是锦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一队长,帮我接省公安厅”

向南柯一个电话直接打到了省厅,李局气得大骂,拍桌子摔板凳的,半晌还是瘫在了椅子上,舒着胸口给自己平心静气,又从抽屉里取出了速效救心丸咽下去,颤颤巍巍的手指指向了外面。

“去,去给那小子调派直升机,再叫几个特警一块儿跟着去,务必要把人安全送到医院”

“一二三!使劲!”整齐的号令之下,穿着深火焰蓝色作训服的消防官兵们同时发力,顾衍之和那边沟通好就立马折返了回来,一起跑进隧道的还有穿着警服的向南柯。

短短一公里两个人都拿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南柯率先钻进了车底,顾衍之和另一个消防员拿着担架紧随其后。

“你怎么来了?”秦喧猛地一回头,差点撞到她的鼻尖,顿时鬼叫起来。

“听顾队长说你们需要帮忙就带着手下的人过来了,直升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好了,血管夹闭完成”陆青时轻轻按下止血钳,齿轮严丝合缝咬住了血管。

“一定要攥紧了,千万不能松”

秦喧小心翼翼接过来攥在手心里,郑重地点了点头。

“外面的,再把车抬起来一点”几个人都是半跪在地上根本直不起身子,顾衍之把手伸进了孕妇的腰间,陆青时又往孕妇肚子里塞了几块纱布。

向南柯微微挪了个方向,抱住了孕妇的上半身,陆青时扶着腿,一点一点把人往担架上挪着。

外面等待已久的男人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徘徊着:“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算了吧……赶紧把我和我儿子送去医院啊!”

旁边抬着车的消防官兵俱是满头大汗,个个咬牙切齿憋红了脸:“坚持……坚持住……”

“一……”

“二……”

“三……”

倔强的消防官兵们又换了一只手用背抵住了车身,一个人进来容易出去也容易,若再带上一个身受重伤的孕妇呢,说是步履维艰也毫不为过。

这短短的十几米可能是秦喧前半生走过最长的路。

不时从上方掉落的汽车零件,滴落的机油,难闻的不知名味道,以及越来越压迫呼吸的车身。

顾衍之腾出一只手垫在了孕妇肚子上,她的掌心下是陆青时戴着手套有些温热的手,微微抓得紧了些。

陆青时看她一眼,戴着安全帽的消防教官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于是她也就随她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严苛的环境里,看见她出现,总会变得安心一点呢。

顾衍之腾出一只手撑住了不断下坠的车身:“青时,你先出去”

“不……”陆青时下意识拒绝,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去吧,你从外面拉,你在里面我还得分神护着你”

秦喧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得了得了,再不快点咱们都成了西安特产——肉夹馍”

话音刚落,向南柯轻飘飘瞥她一眼,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那你也是最好看的那个”

“你给老娘闭嘴,谁叫你进来的”要不是手里拿着止血钳,秦喧恨不得敲爆她的脑袋,让她嘴贱。

“不请自来”向南柯咬着牙,又把担架往前送了一点,车身上锋利的铁钩刮破了衣服,血腥味弥漫开来。

“你……”秦喧微怔,也腾出一只手捂住了她受伤的肩膀。

“那个……秦喧……”

“干嘛?!”秦喧一只手护着孕妇的肚子,顿时没好气地。

“帮我按一下我的对讲机,胸口这个”她整个人完全趴在了地上,脸被挤压得变形,只有眼神依旧在黑暗中散发着光彩。

“我……够不着……”秦喧伸长了手臂,陆青时不是会多犹豫的人,迅速从彻底爬了出来,也加入帮忙抬车的队伍,咬着牙额角青色的血管都冒了出来。

“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打情骂俏……”顾衍之气喘如牛,翻着白眼再也看不下去了,直接一脚踹了下去,力道把握得十分巧妙,刚好按开了对讲机的开关。

“快点,你们他妈的来了没有?!”向南柯怒吼。

远远地,手电筒光束纷乱,一行穿着警服的人在急速奔跑:“向队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到!”

手里沉重的重量被分去了一大半,陆青时松了一口气,真是太好了。

越来越多的民警、消防员、救援人员开始往这个方向聚拢,甚至也有医生加入了抬车的队伍。

一个人的力量如蜉蝣撼树,那十个人呢?

二十个人,三十个人……五十个人……

大家都在朝着一个目标努力的感觉让人热泪盈眶,晃动的车身被彻底抬了起来,顾衍之拖着担架鱼贯而出,几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但相视一笑的时候,眼里分明都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大家不仅是在为孕妇开心,为那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开心,也是在为重获新生的生命而激动。

这里的每个人今天都见证了太多死别。

“走吧”陆青时的手扶上了轮床:“直升机在等我们”

外面早已天色大暗,整个隧道伸手不见五指,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光芒不仅来自太阳,也来自身边的人。

她和秦喧换了一下位置攥着止血钳,跪在轮床上一边捏着皮球。

其他人都在夺命飞奔,秦喧护着孕妇的肚子,不穿高跟鞋的时候一样可以健步如飞。

向南柯的肩膀在流血,她顾不上止血包扎,跟在轮床后面垫后。

作为第一批到达灾区的消防官兵来说,顾衍之已经持续高强度工作了十二个小时了,可是她依旧率领着自己的队伍奋战在救死扶伤的第一线。

雨渐渐下小了一些,徐乾坤站在帐篷外面打电话,山区信号不好,他也只能扯着嗓子吼:“你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给我安排手术室!孕妇已经上直升机了,大概十分钟就到!”

今天的仁济医科大患者流量爆满,走廊上塞满了加床,往来的医护人员俱是神色匆匆,他们的头上有汗,衣服上有血,和前线奋斗的医护人员一样也在努力着想要从死神手里救回来更多人。

“十五床不行了!”监护仪叫起来。

“让开,充电200J充电完成,闪开!”

“这个刚送来的病人肋骨骨折,合并胸腹内伤,腹水很严重,要不行了!”

“马上送手术室,请李大夫先过去,我马上到!”

不光是年轻人在忙碌,其中也不乏两鬓斑白背影佝偻的老专家老教授,他们也是这个医院的中流砥柱。

孟继华亲自在急诊科抢救危重病人,从早到晚一口水没喝过。

刘长生冒着大雨站在医院门口维持秩序,救护车源源不断地开进了医院里。

“刘处长,现在患者流量太多了!万一院内发生感染的话……不如暂时关闭绿色通道,分流一些病人去别的医院”

有下属建议道。

他气得大骂:“现在哪家医院都是这个吊样!你还要把病人往哪送!我们一附院就是锦州市最好的医院!”

与前线不同的是,这里开展的,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但是死亡从来不会缺席,即使已经拼尽了全力,还是有一些人盖着白布推出了手术室。

年轻的医生擦干眼泪转身又投入了下一场抢救里,年老技术高超的医生们坚守在手术台上,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生命的奇迹。

灰黑的天幕被直升机的强光照亮,按道理日落之后是不允许起飞的,但飞行员还是冲他们比出了大拇指。

螺旋翼掀起的巨浪吹乱了医生的发梢,掀起了她的胸牌,顾衍之穿着脏兮兮的制服站在她身边把手举到了太阳穴跟直升机告别,秦喧负责将病人运送回去并坐下一趟救护车过来。

树欲静,风渐止,直升机庞大的躯壳逐渐在天空中化成了一个小点。

医生和消防教官对视一眼,各自拎起了自己的急救包与工具包甩上肩头。

“走吧”

她们的任务还远远没有结束。

陆青时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重新迈进了隧道里,刚钻过那个一人宽的洞口,一阵阴冷的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远处有轰隆隆的巨响传来,顾衍之瞳孔微缩,猛地把人压在了身下。

“卧倒!小心!”

一阵地动山摇,帐篷里放着的医疗器械从桌上滑落到了地下。

徐乾坤掀开帘子跑了出来,土黄色的泥石流从山间滚了下来。

他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拿起通讯器。

“呼叫仁济医科大一附院医疗救援队,呼叫仁济医科大一附院医疗救援队”

一连重复了三遍。

陆青时从乱石堆里爬了出来,手里捏着通讯器咳掉嗓子眼里的灰:“咳咳……陆青时没事”

耳返里逐渐传来其他同事的回声:“刘青云没事”

“陈意没事”

“郝仁杰没事”

“张成没事”

“李丽没事”

陆青时微皱着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许:“我是陆青时,呼叫于归”

“于归?”耳返里除了电流没有其他声音。

她忽然想起来,好像自从刚刚两个人分开,她就联系不上于归了,于归也没有呼叫过她。

这很反常。

她又加重了一遍语气:“于归?!”

“滋滋滋——”耳返里传来电流声,她的回音在隧道里飘出去了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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