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暴雨

安静的实验室里,只有机器运转的声音嗡嗡作响, 这个庞然大物已经完成了一半, 穿着白色防护衣的科研人员正在调试它的机械臂, 比人手更灵活的机械爪拥有七个度的自由旋转, 稳稳抓起了手术台上的一粒芝麻, 放进了托盘里。

气密门被打开了,穿着防护衣的科研人员进来, 对坐在控制台上的男人微微一鞠躬:“傅总”

“什么事?”男人把眼睛离开了三维成像系统,他悄悄附耳过去。

“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戴着口罩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 只是在听见陆青时这个名字时眼神微微闪了一下。

“还有一件事, 雯雯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医院那边请您过去一下”

男人这才彻底脱离了控制台走下来, 把口罩扔进垃圾桶里,露出刀削斧刻的一张脸,有种人到中年不怒不惊的气质。

“告诉华南区域经理, 不用管仁济医科大了,多的是医院想买我们的器材”

“是”下属微微点头, 即刻就去办了。

男人手上搭着西装外套, 等电梯的功夫看着三十层楼高度下的芸芸众生,竟然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夜晚值班,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那一刻陆青时就从床上一跃而起,抄起放在桌上的听诊器就跑出了门。

病房里一片混乱,戴雨辰躺在床上剧烈挣扎着,疼痛让她泪流满面, 手在半空中挥舞着,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雨辰,雨辰啊……”戴妈妈扑了上来被医护人员拦住。

“家属,家属先出去一下”

帘子被拉上了,陆青时把听诊器按在了她胸口上:“一支杜冷丁镇痛,再做个骨髓穿刺”

戴爸爸刚把烟点上,就有护士过来制止他了,他只好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走到大门外面去抽,烟头明灭不定,这个中年男人脸上满是犹豫不决,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咬了咬牙。

“这个病,我们不治了”他靠在墙上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戴妈妈扑上来撕扯着他。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合着女儿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是不是,你有钱去赌去嫖没钱给女儿看病,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你冷静一点!”男人把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大声吼着:“这才一周而已赔进去多少钱了,老子的积蓄,车、房都抵押出去了!我哪怕去借去偷去抢都可以,但问题是他妈的一点儿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男人一脸懊恼地抱着头蹲下了:“说真的,我没信心了,与其人财两空,不如放弃吧”

又是一阵哭嚎互相厮打,这样的场面在急诊科几乎每天都在上演,不是他们也有别人。

在生老病死面前,人的劣根性暴露无疑。

冷漠的医生从病房出来,转身视而不见地走回了值班室。

交完房租之后,方知有用口袋里仅剩的十块钱给于归买了她爱吃的水果拎上楼。

“你回来了?”于归听见敲门声,兴奋地去开门。

“嗯”方知有轻轻抱了抱她:“买了你喜欢吃的葡萄”

“快放下洗手吃饭吧”于归接过来摆着碗筷,休息期间两个人都没有工资,已经连续吃了三天的泡面了。

方知有嚼着面条索然无味,看看自己消瘦的爱人放下碗筷:“我下午再出去找找工作”

好点的工作嫌弃她学历低,不需要学历的工作又嫌她没技术。

于归捏紧了筷子,默默红了眼眶:“知有,要不是……”

“好啦,快吃饭吧”方知有揉了揉她的脑袋,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起来放进她碗里。

“戴雨辰,换药了啊”护士推着化疗药进来,偌大的病房空无一人,她骤然一惊,赶紧跑出了病房。

“不好了,十五床戴雨辰不见了!”

医院外的绿化带上,背着书包的女孩子在推着她缓慢散步:“你还有多久才能回学校上课啊?我们都想死你了”

戴雨辰垂着脑袋坐在轮椅里,头上戴着帽子,仅仅一个礼拜就消瘦得不成样子,握住了好友的手。

“我也好想回去……可是医生都不准我下床,我觉得我这次可能真的病得很重……”

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子在她面前蹲下来:“不会的,你是咱们校队最好的前锋,大家都在等你回去”

“可是……”戴雨辰看着自己的双腿,她就算再迟钝也知道右腿可能出了些问题,日渐乏力,如今连站起来都困难,每到夜晚更是锥心般得疼痛。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我们说好要一起考北京体育大学的,然后加入国家队和女足一起杀出国门……”

女孩子握住了她的手,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给予她些许安慰。

“不用找了,人在这”陆青时挂掉电话,缓缓走了过去。

“戴雨辰,你该回病房了”

“好”她微微转过身来跟自己的同学告别:“佩佩,再见”

女孩子使劲跟她挥着手:“雨辰,一定要加油啊,改天我再来看你”

送她回病房的路上,陆青时一路沉默不语,戴雨辰抬头看着她好看的下巴,觉得这个人还挺温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别的医生护士都有点怕她。

“陆医生,你有梦想吗?”

被小鬼头问这种问题,陆青时不耐烦地挑了挑眉头:“没有”

“可是我看电视上还有我的一些同学他们都说,当医生是一件很辛苦却很光荣的事,如果不是为了梦想的话,很少人会坚持下去的”

“为了钱同样也可以”医生冷着脸按下电梯,如果医务处长在这里的话恐怕又要痛心疾首了,你不被投诉谁被投诉,居然给未成年人灌输这种价值观!

戴雨辰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你好像很不喜欢我的样子”

陆青时瞥她一眼:“话太多了惹人讨厌”

被讨厌了的人依旧叽叽喳喳个不停,最终惹来那人冷冰冰的一句:“烦死了,闭嘴!”

身后一众医护人员齐齐捂住了胸口,痛心疾首:“陆主任又在骂患者了……”

郝仁杰:“要是让刘处长听见科室奖金又要被扣了……”

一实习生:“别说了,自从我来科室奖金就没发过,不存在的”

“这是今天早上的穿刺结果,肿瘤已经浸润到了胫骨,并且有向股骨蔓延的趋势,我的建议是尽快手术”

陆青时把病理结果放在了桌上推过去,骨科教授早就看过了,此刻也皱着眉头道:“关于手术方案,我们给出了三种建议”

“一是全身麻醉下的右下肢截肢”他话音刚落,戴妈妈两眼一闭几乎要晕死过去,哆嗦着嘴唇问。

“还……还有呢?”

“保守一点的方案局部刮除坏死组织,再植入钢片固定胫骨,不过……”他和陆青时对视了一眼。

“虽然能完整地保留肢体,但我们都不建议这种手术方案,因为预后不良,随时都有可能复发再转移”

戴妈妈瘫坐在了椅子上,泪流满面:“让我再想一想……想一想……”

陆青时轻轻回了一下头,被风吹开的会议室门口闪过一个影子。

听见了这个消息的戴雨辰也瘫坐在了地上,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糊了满脸,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膝盖,用力感受着疼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还有一个方案”陆青时犹豫了一会儿:“切开她的右腿组织,暴露出胫骨,置于超低温液氮里冷冻杀死癌细胞后重新放入身体里重建骨骼并缝合”

这种闻所未闻的手术方案听得人云里雾里的,戴妈妈眼泪就没停过:“不管什么手术方案只要能救雨辰我们都愿意试一试的……”

“目前国际上这种方法只有美国安德森癌症中心应用过,中国还是一片空白,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成功率也只有20%,同样也有可能不完全杀死癌细胞,而且液氮还会破坏正常的细胞组织……”

骨科教授把得失都纷纷挑明了:“不管哪种方案都不能百分百保证完全康复,希望您能理解”

“最近怎么天天下雨,烦都烦死了”秦喧提着阔腿裤,踩着高跟鞋,手里打着雨伞小心翼翼蹚过医院门口已经汇成河流的马路。

正是晚高峰,再加上下雨,自行车、摩托车、电动车、私家车堵得水泄不通,蜿蜒的雨水灌进下水道里发出轰隆隆的闷响,一切都潮湿而黏腻,连带着人的心情都变得沉闷了起来。

这样的天气走路都比开车快,眼看着红灯变绿,秦喧往前迈了一步,被人一把拽了回来。

“小心!”

与人潮挤在一起过马路的电动车在雨水中歪歪扭扭滑了出去,还撞倒了一位卖菜的老人,萝卜白菜滚了满地。

秦喧拍着胸脯惊魂未定:“好险,好险”

身旁的人把伞一收,已经冲了上去。

她先扶起了倒地的老人,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没事吧?能听见我说话吗?大爷?大爷?”

大爷半躺在她怀里□□着,擦破的裤腿露出了肿胀流血的膝盖,陆青时淋着雨从包里翻出纱布盖了上去。

那边秦喧已经把被电动车压着的妇女拖了出来,一摸她的颈动脉:“不好,可能撞到头了,昏迷了”

她的目光望过去,瞅见了女人臃肿衣物下微隆的小腹,瞳孔微微一缩。

秦喧想必也注意到了,一只手为孕妇撑着伞:“来个人帮帮忙啊,她要生了”

过往的路人一看这阵势,吓得又往后退了几步,纷纷如鸟兽散。

“喂!你们别走啊!医院就在对面!帮忙搭把手啊!”

随着绿灯又很快变红,车流抢在这十几秒过马路,一辆丰田从她们身边擦身而过,溅起了满身泥水。

怀孕加上肥胖秦喧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把人抱起来:“妈的……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人心不古……”

陆青时把老人拖到了路边安全地带,又回过头冲进拥挤的车流里帮她一起把人半抱了起来,两个人俱是淋成了落汤鸡,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前。

“你带手机了吗?!”雨声夹杂着汽车鸣笛声,陆青时吼着跟她说话。

秦喧从包里翻出来,屏幕已经被水淋湿了,怎么按都没反应,她不由得大骂:“靠!”

正在着急的时候,一辆机车轰地一声停在了她们面前,穿着深火焰蓝制服的消防教官从车上跳下来。

“这里太危险了,我帮你们把人抬到路边”

陆青时正托着孕妇的脑袋,秦喧趴在地上分开她的腿看了一眼,从她身下汇出的鲜血被雨水稀释成了淡红色。

“不行,得马上进手术室,宫口已经开了两指!”

“好,你们让开”顾衍之脱了外套,单膝跪地把人抱了起来,九月份微凉的天气里额头渗出了一丝薄汗。

陆青时看着她的背影,突然站了起来顶着瓢泼大雨一口气跑回了医院里。

“在这等着别动!”

不多时,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冲了出来,孕妇和老人被抬上了担架,顾衍之和他们一起蹚着齐踝深的雨水把人送进了手术室,陆青时脱掉湿透的衬衣,露出里面白色的背心,草草冲了一下套上绿色洗手服跑去刷手。

另一侧手术室的灯也亮了起来。

“麻醉医,监测胎心”穿着紫色洗手服的医生站了起来把仪器放上产妇的肚子。

刚一放上去,仪器就开始尖锐地叫了起来,B超显示胎儿脐带绕颈,胎盘前置顺不下来。

秦喧咬了咬牙:“变更手术方式,麻醉扩大到全身,准备剖腹产”

骨折对于老年人来说是能要命的大病,陆青时不敢马虎,马上安排了详细的检查,又做了支架固定好打上了石膏。

大爷穿着老旧的中山装躺在床上,花白的头发有些脏,脸上沟壑纵横的,看着她说了句“谢谢”

“大爷,您老伴,或者儿子女儿的电话给我们留一个呗”郝仁杰拿着电话过来了。

大爷摇摇头:“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

“那老伴呢?”

“死了”

“嘿——我说您……”他附耳到了陆青时的耳边:“陆姐,该不会是来讹钱的吧”

陆青时还没说话,护士长拿着移动电话跑过来了:“手术室秦医生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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