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三）

“我……没想到你会来。”贺云霆低低地开口。

“等很久了吧。”

林晗没说话, 只是继续看着他, 嘴角是对方指尖残留的温度。

半晌，他才缓慢地摇了摇头, 说“不久”。

等林晗把手里的汽水都喝完，才想起自己今天来找贺云霆的目的。

但看着贺云霆的脸, 他又不是那么快地想知道答案了。

他每天都要经历这么漫长而严格的训练，也从来没有在心声里抱怨过哪怕一次。他从来不会被苛刻的训练击倒, 却在走上机甲发现自己的那一刻后，匆匆忙忙地换下被汗水浸湿的作训服，再用自己不知道的方式, 为自己找一瓶爱喝的汽水。

他为什么会自己这么好啊。

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却总是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呢。

林晗呼了一口气, 想将这些念头暂时从自己脑子里扔出去, 把玻璃瓶放在一旁，支起身子。

因为只有十七岁, 现在的他比起贺云霆要矮上不少，这让林晗在坐上以贺云霆身高为标准调节后的驾驶座时，双脚甚至触不到地板。

可是林晗想跟他凑近一点说话，干脆不坐了，直接爬上驾驶座，自己转过身，膝盖蜷起来向内抵住座椅的垫子，自己双手抱着驾驶座的椅背，仰起头对贺云霆笑。

他今天穿着纯白色的立领小衬衣, 翻起来的领口下用黑色的丝带系着一个精致的、有垂坠质感的蝴蝶结，衬衣左边的口袋上钉着一粒淡色的珍珠扣，其上则是一朵小小的手工雕刻的玫瑰。

因为脚尖点不到地，林晗细细的两条腿只能半悬空着，黑色的皮鞋上一点灰尘也没有。

林晗眼睛很大，笑起来时却会把眼梢弯下来，黑漆漆的睫毛便也温柔地顺着这个弧度铺散，但又不会盖住眸中的星光，像个童心未泯的天使。

“我跟着我老师过来的，”他如实道，“顺便来看看你。”

而贺云霆在听见这句话后愣了一下，片刻后才说：“我这几天……接到一个消息。”

“所以为了准备，才没去找你。”

“加上前段时间出了个任务，”他顿了顿道，“我下周就可以过来了。”

尽管贺云霆没有说“对不起”，林晗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歉意。

他在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来，明明忙成这样也要对自己小心地说，以后会抽时间来陪他，也会给你带冰汽水，你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至于接到的是什么消息，也不言而喻。

林晗抿着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看。

他开始懊恼，当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下这个人时，并没有考虑过对方是不是会迟疑，会不会有别的想法或者情绪。

自己还真是一个有点任性的坏小孩。

林晗很轻地“嗯”了一声，努力用轻松的语气说“没事”，然后生怕自己拙劣的说谎技巧被对方发现，只得偏过头去暂时不看他。

可一向寡言的少校却在说完这些话后想到了什么。

“对了，”他的声音里终于多了一点别的情绪，似乎是高兴和期待的，他从军装常服的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走到林晗的面前，摊开手，“这个给你。”

林晗循声转过头。

贺云霆的手上是一枚小小的、其貌不扬的石头。

“前几天出任务的时候捡到的，当时就想拿回来送给你。”贺云霆声音里终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话难得地多起来，“你不要看它难看……”

贺云霆努力为这个礼物做注解：“它其实是一颗星星。”

林晗接过来，手还放在他的手上。

【他不会喜欢吧。】

【他会不会觉得这块石头莫名其妙。】

【可当时艾尔因尼霍星云出现在它的上空，它仿佛就是那片星云里掉下来的一部分。】

【即使枯竭，却仍然绚烂。】

【他会喜欢吗。】

这块陨石很小，说不上什么原由，林晗即使不知道对方口中的“艾尔因尼霍”是什么，却还是在接过来时，连着这块石头一起，伸手攥住对方的五指。

贺云霆的手指很长，指腹很温暖。

也许在多年以后这双手会沾染血腥，会布满枪茧。

但至少现在，这还是一双属于少年的、干净温柔的手。

林晗重新弯起眼梢：“我喜欢的。”

他在贺云霆湛蓝色的眼眸里看到一个笑得那么开心的自己。

有那么一瞬，林晗觉得贺云霆也要跟着自己笑起来了。

虽然最后对方只是努力地动了动

唇角，但林晗就是觉得，等贺云霆笑起来，一定非常、非常好看。

之前的那些疑虑似乎暂时被林晗搁置了，他仔仔细细端详了手里的石头很久，还时不时跟贺云霆说话。

“出任务会很辛苦吗？”

“还好。”

“贺云霆，你是不是都不会累？”

“不是的。”

“所以如果有下次，你可以通讯跟我说一声吗？”

“好。”

“宇宙是什么样子的啊。”

林晗最后喃喃道。

这一次贺云霆却没有很快回答，他思考了很久，才重新注视着他，认真答道：“是你想象中的任何模样。”

这个答案出乎他的意料，林晗睫毛动了动，一时间没有继续说话。

“我这一次运气很好，”贺云霆说，“在边区第一次看到了艾尔因尼霍星云。”

“很壮烈，也很稀有。我……我描述不出来。”

所以你会想送这颗星星给我。

林晗在心里悄悄替他补完。

“我也想看。”他小声咕哝着，语气有点委屈，“可是我没法开机甲。”

林晗知道自己其实非常幸运，如果他真的想要，那么只要对闻昭开口，对方一定会给他列出好几种可行的方案，让他真真切切地去感受一下宇宙。

他生来就什么也不缺，所有的愿望都可以被满足。

那不如自己再任性一次吧，反正都是坏小孩了。

林晗想。

他才不要闻昭派很多很多人陪自己去太空呢，他只想跟一个人去。

“贺云霆。”少年再一次从椅子上直起身子，手里还握着那颗丑丑的星星，很认真地说，“我们约定一件事好不好。”

对方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走近两步，点头。

“你这台机甲太旧了，很多功能都还没有。”林晗一板一眼地说，“你不要看我小，我是课题组最厉害的那个。”

“我帮你设计一台最新的、最好的机甲，你相信我，给我多一点时间，我可以完成的。”

林晗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想正正经经地跟对方做一个约定：“然后，你带我去看星云。”

你要是同意，就拉住我的手。

“好。”

这一次对方没有一点迟疑-

林晗觉得自己真的很奇怪，比如情绪在短短的一

小时内变换了好多次。

从对贺云霆心思的猜想、对自己任性的批判，再到现在难以言喻的兴奋和快乐，都来得简单且干脆。

“好了，”林晗把手收回来，打了个哈欠，直到现在长久的等待才终于显出困乏，“那就这么定了。”

他决定让自己再过分一点：“我好困。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答案当然是好的。

贺云霆陪他上了公共飞行器，时间晚了，往学校的那一班除了智能驾驶系统，整个空旷的飞行器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林晗原本是规规矩矩坐着的，但飞行太平稳，贺云霆又是一个不会主动说话的人，没过一会儿就真的开始犯困，眼皮不住上下打架。

他身旁的明显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处理比较好，叫醒自然是舍不得的，可是又怕林晗这么直直地往后靠，头撞上玻璃会疼，最终他做足了心理建设，大着胆子把对方往自己身上一揽，让少年枕着他的腿睡着了。

整个夜空都很安静，全世界只剩下他腿上一点安稳的呼吸声。

少年睡着了也很乖，手里还攥着自己送他的东西，安安静静地闭着眼，像当初自己在教室外看见的那样。

动作先于一切思想，贺云霆很轻地俯身，嘴唇落在对方的手背上。

没有任何征兆的，林晗感到一丝痒，在这一刻忽然清醒。

就好像宇宙中所有的巧合都不想让们错过一样，他清楚地明白过来——

对方在亲吻他的手。

而嘴唇在贴上来的那一刻，他的心声竟然干净得要命。

【只有天使在小寐时，我才得以虔诚偷吻他。】

贺云霆没有发现他已经醒过来，林晗也第一次如此庆幸，自己装睡得还算成功，以及，还好对方没有读心术-

等飞行器抵达，林晗才装作刚醒来似的，揉着眼睛推开门。

但刚才的时光的确太惬意，结果就是他踏出门时没看路，脚步一个趔趄。

林晗眯着眼睛笑，他想知道贺云霆是不是又要在心里说自己柔弱了。

不过怎么样都行，他也不是一个那么乖的天使。

他站在原地，扯了一下对方的袖子，抬头叫他的名字，弯着眼梢：“你背我好不好。”

他爬上贺云霆的背，对方像

上一次那样走得很稳。

但很快他就要送自己回去了，那些想问的话，最终也是要问出来的。

林晗揪着他肩上的衣服，头枕着他的背，问他：“你是不是要去做王子的骑士了。”

贺云霆僵了一下，没有撒谎：“嗯。”

“你不开心吗？”

“没有。王子一定是很好的，做他的骑士是我的荣耀。”

帝国军人忠诚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因此当贺云霆说出这个答案时，林晗没有太意外。

林晗点点头：“你也一定是最好的骑士。”

贺云霆好像怕林晗多想：“但没关系的，我还是会和现在一样，我不会变。”

【要是林晗是王子就好了，我就可以做他的骑士。】

【我这个想法是不是不太好，先给未来的王子道个歉。】

听到这里林晗心里怦怦直跳，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说，王子会不会喜欢上自己的骑士？”

“不会的。”这一次贺云霆的回答很快。

他好像总在这一方面非常不自信，跟猜测林晗是不是喜欢自己的时候一样，只敢做假设，但又很快自我否定掉。

【王子不会喜欢我的。】

【我是天底下最无趣的人。】

但在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刹那，林晗所有的答案在这一刻变得明晰。

王子喜欢你的。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小王子突然有了很大的自信。

未来的骑士效力于我，忠诚于我。

还倾心于我。

等贺云霆把他送到宿舍楼门口，林晗从他背上下来时一点困意也没有了，脸颊有些微红，还在对他笑。

他不明白林晗为什么这么开心，正在疑惑的时候，听见对方叫他。

“贺云霆。”他没有叫他“少校”，也没有叫“学长”，而是很认真地说出他的名字，“我有个小秘密瞒着你，你知道了不要生气。”

贺云霆点头，他从来也不会生他的气。

他刚想问是什么秘密，林晗却眨了眨眼睛摇摇头：“但我妈妈不要我说。过几天你就明白了。”

少年眼睛很亮，他晃了晃收到的其貌不扬的礼物，跟贺云霆说再见：“晚安，学长！”-

王子的成年礼在半个月后如期举行。

在这一天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一处，从基地到要塞，从平民区到中心公园。

唱诗班悠扬的歌声响彻穹顶，鲜花与白鸽象征美好，点缀着最完美的这一天。

大家都在期待着，这位被保护了十八年的王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因为省去了很多繁文缛节，最核心的仪式就只有两个，成年礼和册封骑士。

尽管之前学校论坛里不少人哭嚎着说王子抢走了小林的CP，但在这一刻，大家也只会等待未来王子的出现。

会是他们曾经见过的人吗？还是被隐秘地养育了十八年，谁也不曾看过真容？

“诸君，我好紧张。”

“诸君，我好兴奋。”

“我太想知道王子是谁了！”

“啊啊啊王子万岁！帝国万岁！”

“不管怎么说，年轻的贺少校确实是骑士的最佳人选！”

“小林也不会很难过的吧，毕竟只是骑士而已，少校心里装的肯定还是他。”

“对对，我也相信王子不是那么不通人情的人。”

“对了，最近几天怎么没看到小林。”

“不知道啊……”

“别说了别说了，要来了——”-

“妈妈，我有点紧张。”林晗呼了好几口气，却还是没能完全克服。

他身上穿着繁复的华服，望向即将要走过去的路，说道。

他不是没有做好准备，只是在最后即将面对时，还是有一点胆怯。

“但晗晗其实不是不想。”女人伸手替他最后整理了一下少年的花边翻领，“对吗。”

林晗咬着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母亲对他露出微笑，“只要心里有答案，就不会迷茫。”

“晗晗以后就是大人了，”女人站起身，“会拥有比所有人都要精彩的人生。”

她最后温柔地拍了拍少年的肩，笑道。

“去吧，有人在等你。”-

贺云霆站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的身前就是红毯，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接过一位王子的剑，并宣誓永伴左右。

可他心里还在想着另一个人。

他想起骑士宣言的最后一条，是“发誓对所爱至死不渝”，贺云霆想，那么仪式结束，他一定要第一时间找到他。

王子不可能会喜欢他，但有个约定了给自己

造机甲的少年会。

他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于是他不想等了，想要迫切地出现在他身边。

他会对王子效忠，更对某位天使倾心。

贺云霆抬头看向面前的宫殿。

钟声响起，万众瞩目的时刻终于开始。

当恢弘的大门打开的时候，当一切美好都聚在一处的时候。

他在鲜花簇拥里……看见了一个少年。

少年和平日里的区别并不大，只不过多了一顶精致的宝石王冠。

他想起几天前对方口中的“小秘密”，以及那句试探的“王子会喜欢你”。

然贺云霆的惊讶只有一瞬，在这一瞬过去后，就是交织在一起的，忠诚与矢志不渝了。

他看见少年的目光投过来，看见对方加快的脚步，看见他略过所有繁琐的仪式，只径直走到他的面前。

少年眼里有对未来的期待，更有活力温暖的朝气。

贺云霆单膝下跪，右手放在胸前，对他的王子献上最虔诚的自己。

林晗双手执剑，轻轻地用剑背敲击一下贺云霆的肩膀，再将剑收回鞘中，双手递给面前的人。

他低下头很温柔地叫他的名字：“贺云霆。”

“你愿意做我的骑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