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而最煎熬的是,贺云霆还没有回来,就算今天他能堵住一张秦子安的嘴，却堵不住千千万万看不见的、比秦子安这种断章取义的人更可怕的嘴。

这种事只要有了一个苗头就根本拦不住。

“我知道了。”他还是对祁嘉木笑了笑，“谢谢。”

祁嘉木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下来,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祁嘉木将林晗送到贺云霆的住处后就离开了。

林晗刚踏进大门就觉得有些不一样,估计定时负责打理的人已经来过。

其实贺云霆不回来,室内基本不太需要打理，林晗闻到一阵刚翻过的泥土气味。

帝国的气候跟从前的地球不太相似，因此郁金香的花期会稍稍延后一些，到了晚春才会盛开。

林晗前几天看到过这片很大的花田,想起当时两人在边区的时候说，回来以后郁金香就快开了,想等两人一起回来看。

可没想到花才刚刚生长形成茎叶，贺云霆甚至来不及看上一眼，等他快要回来时,迎接他的东西又全然不同了。

林晗走到花田旁,每一支花都被修剪得很好，他没见过这么大一片花田,事实上他对贺云霆会种下这种数量的郁金香也感到好奇，毕竟在从前的他看来,对方好像没什么爱好，更看不出喜怒。

不过也不算没有好消息，林晗想。

至少等贺云霆回来以后,他喜欢的郁金香就要开了-

咕噜噜已经迅速适应了新生活，并重新认识到最近贺云霆是真的不在，那件令它恐惧的外套也不过是一个空壳，不足为惧。

小家伙为此还做起了试胆练习，比如趁林晗不注意，会偷偷摸摸用爪子扯着贺云霆军服爬上去，然后落在肩章上耀武耀威，认为这样等到那个男人真的穿着这一身衣服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它也能跟他一较高下——至少气势上不能输。

而林晗则重新回到了贺云霆的书房。

既然贺云霆说自己记忆有问题，问题还出在那一天，贺云霆不让自己乱跑，林晗找不到什么的别的方式，不如就决定从那一天开始，找找有没有可疑的线索。

他先是又一次看了贺云霆的出勤记录，确实，那段时间是当年实训的日子，按照今年的严密程度来看，贺云霆几乎都跟军士一样一起待在基地，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他根本不可能一整个下午不在。

可是那天有可能出了什么事？

林晗翻找了前后三年同一天的记录，显示贺云霆只有当天离开过，因此不存在重复性。他又根据射击训练进行排查，也找不到任何异样。

那天有什么特殊性么？

而他同时看了基地对机甲的派遣记录，那天没有一台机甲离开基地。

林晗实在没有头绪，又没有权限获得基地更详细的内容，刚打算把贺云霆的记录收起来，心中一动。

也许不一定从贺云霆身上下手，那天帝国本身就发生了什么。

他迅速打开查找引擎，键入当天的日期，想从新闻里找到其他不一样的东西。

帝国人民对信息的获取多种多样，而分区不同，所涉及的消息也不同。林晗没有放过除核心区之外的地区，一目十行地浏览着。

那天发生的事情很多，比如闻天尧在平民区体验完民情，回到核心区发表讲话；比如q区的动物园引进了一批新的生物，诚邀有兴趣的人前来参观。

再比如生物科学的学术泰斗许知恒带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在帝军大开了一场学术讲座……

林晗忽然屏住呼吸。

自己对这场讲座有印象。

他在读书时就很喜欢去听许知恒的讲座，上班以后也住在帝军大附近，而那段时间他刚进研究院，每天都很忙，只有公休日有一点空闲时间，所以他没怎么犹豫，就跟平常一样，去听了许知恒的讲座。

当时一个助教一直殷勤地帮着许知恒打点，现在想来，应该就是报道上说的那位“得意门生”了。

对方的名字叫席远。

林晗的目光停在上面，结合这段时间的事，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不管贺云霆的记忆是不是跟此有关，但席远说不定在这个时候就有了别的心思。

那天自己好像忘了带营养剂，听到一半觉得很困，但又不想中途离场，靠在一个角落不小心睡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时，讲座已经结束，现场只有几个零零散散还在聊天的学生。

他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特地来听讲座还睡着了，但也没多想就离开了会场回家，之后的生活与往常相同，并无异样。

林晗心脏突然跳动得厉害。

贺云霆的出勤记录还没有关上，林晗刚才翻了不少，有些记录里，贺云霆会顺带将陆安和汇报的情况一并记下来。但在讲座的当天，同样没有陆安和的汇报记录。

也就是说，那天两人很可能一起离开了基地。

林晗咬着唇，一种荒唐的想法霎时出现在脑海中。

有没有可能，当时的讲座上，贺云霆也在现场？

陆安和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却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告诉贺云霆？

这种猜想没有任何东西佐证，但林晗却感到整个胸腔都在颤动。

难道贺云霆的记忆，会跟自己有关吗？-

编队在两天后正式返航。

那些被投放过拮抗剂气溶胶的城市开始渐渐复苏，虽然不少人仍然无法完完全全恢复正常，但再也没有新增的症状，也不会再对人类出手。

居民们开始不叫他们“异类”了，既然有了好转，他们就只是受过创伤的病人。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那三座城市的重建工作暂时搁置，质子星决定等到大部分感染者都恢复后再着手建设，现在的首要任务还是维持现有的稳定。

许知恒两天没合眼，在最后离开时生怕有疏漏，不停地跟质子星的专家交待各种注意事项，不放过一丝细节。

质子星的居民因为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并没有人责怪前来支援的编队为什么清了三座城。很多事都有契机，也许解决这件事的契机就是许知恒救下的那个少年——尽管现在已经没有音讯。

没有人知道转机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他们知道，如果贺云霆不下令屠城，如果许知恒没有跟来，如果没有这个少年出现，那么质子星现在说不定就只剩下中心城一个城市。

因此没人抱怨，只想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安稳。

只是通讯打开后消息传递的速度很快，这件事传到帝国，很多人就不那么想了。

跟林晗想的一样，不出两天时间，即使主流媒体都刻意不提及这件事，各类传言还是不胫而走。

不论是院里的同事，还是网络上各种各样的言论，各执己见地讨论着这次质子星的救援事件。

他们不像质子星的人民那样，帝国的子民们由于三种性别分布不均，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各不相同，有人赞同，有人觉得贺云霆此举没什么大错，有人觉得他太过鲁莽草率，更有甚者将这个问题上升到性别，说果然是alpha强权当道，这样残忍的人都能身居高位而不被问责，简直是对帝国时代的侮辱。

这类消息自然有些也会反馈到编队。

编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都不用陆安和开口，所有人都闭口不提，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看见贺云霆越发沉默的眉眼，和比平日里还要冰冷的面容。

在离开时，常临以及一众质子星的人们说什么也要送编队离开，陆安和知道拗不过，还是随他们去了。

他们来时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而离开的时候，觉得这种情形下居然能有新转机，也是意想不到的事。

根据序号，每一架机甲都缓缓，在那些或喜悦或崇拜或感激的目光中，驶向自己的故土-

编队走的时候很隐秘，回来时就高调了许多。

贺云霆要先去对皇帝述职，结束后一般会有短暂的几天休息，过后再回到基地，继续该做的事。

编队这次不在偏远的泊口停留，而是越过l区，直接空降到核心区，在经过代表核心区标志性的中心雕像后，再朝目的地行进。

林晗站在中心雕像旁。

中央大道非常宽敞，因为它的诞生，原本就是为了军队的凯旋而生的。

林晗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每一次的荣耀而归，民众们都会在两旁簇拥着，欢迎他们的英雄。

没想到他第一次站在这里，身边却没有多少前来迎接的子民。

他等不到贺云霆抵达之后再联系自己，无论如何，他都想第一时间看见对方——就算只是一台机甲也好。

林晗设想过很多种迎接贺云霆回来的方式，人民应该捧着鲜花，在编队会经过的地方高喊上将的名字，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激动和钦佩——毕竟那是所有人心中的神明。

可绝不是像现在这样。

即使有人在他附近，却还是讨论着贺云霆这次的决策，说他不该如此，甚至有人带着砸场子用的东西，满脸愤慨地站在原地，只等机甲经过，就要质问、谴责，讨一个关于“人性”的说法。

明明天气已经转暖，林晗身上却只觉得寒冷。

终于，等了不知多久，前方有人大吼了一声“编队到了”，原本凝滞的人群才热闹起来。

林晗心中颤了一下，听见熟悉的引擎声，在某一个瞬间，甚至难过得不想要抬起头来。

他从来没有逃避过什么，现在却希望贺云霆的编队不要经过中央大道，也不要来到中心雕像。

“上将你都不解释一下的么？”

“多少人的生命在你一声令下消失了？”

“他们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你居然用机甲来做屠杀的工具——”

周遭有人开始朝机甲扔东西，语气满是带着正义腔调的愤怒，也有人小声说着，先不要妄下定论，上将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但此刻被标榜的“正义”才是声音最大的，那些所谓的开脱，最终还是被愤怒的声音压了过去。

太吵了。

林晗不想抬头，却还是忍不住不看他。

引擎声越来越近，他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抬起头，在目光凝聚到那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机甲上时，这一刻他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

巨大的机甲像冰冷的容器，目不斜视地向前行驶，后面跟着的是他的下属。

而人们只会谴责领头的人，即使机甲高大，在足部仍然沾了点某些激进民众扔过来的脏污。

太吵了。

2742缓缓向自己驶来，林晗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自己与机甲对视着，好像目光能穿透冰冷的铁皮，看见此刻驾驶舱里坐着的男人。

周围真的……太吵了。

贺云霆看到自己了吗？

他此刻会是什么心情？

他现在表情一定很冷，湛蓝的眼睛里一定带着平静又无言的情绪，他一定什么也不会说，也一定谁也不会怪罪。

除了贺云霆自己。

林晗嘴唇紧抿着，不让任何情绪泄露出来，无声地立在原地，等这台巨大的机甲，与自己擦身而过-

林晗在一小时后主动拨通了陆安和的通讯。

对方并不意外他会找上来，很客气地说：“林先生，老大现在估计还没空，祁嘉木也要回基地汇报……”

“我知道。”林晗应了一声，“可能要麻烦一下陆中校，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能来研究院接我一下么。”

陆安和应下：“好。”

很快，贺云霆的飞行器就开到了研究院门口。

陆安和没多问：“林先生，回您的公寓么？”

“不。”林晗声音很淡，“去他的庄园。”

陆安和愣了愣，没想到林晗这么直白，不过什么也没说，轻车熟路地载着林晗回去。

两人一路无话。

等送林晗到了目的地，陆安和还是没忍住，见林晗的脸色不好，想了想说：“你别急，老大应该……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林晗很轻地应了一声。

陆安和以为林晗会因为贺云霆归来时的冷淡而不开心，连忙跟他解释：“林先生，我知道您今天去了中心雕像的，老大他是怕因为自己的关系连累到你，所以才……”

“没关系。”林晗看上去并不生气，只是眉眼间有一抹忧色。

陆安和松口气：“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林晗开口叫住了他。

他笑了一下，把原本眉间的情绪遮掩过去，对陆安和说，“对了，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陆安和站定，点头道：“林先生有什么事吗？”

林晗语气很正常：“是关于将军的一点疑虑。”

陆安和不疑有他：“好。”

林晗却在这一瞬收了笑，表情倏地变了。

“——将军是不是忘了我？”

在这句话落下的同时，林晗不动声色地紧紧盯住陆安和的眼睛。

他想过很多种切入方式，比如试探地问三年前的讲座贺云霆是不是在场，他们之前有没有在哪里见过面，或者贺云霆那天没有出席射击训练，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可他忽然就不想等了，他不想再看见贺云霆带着一身落寞，站在自己公寓楼下空等一整个无声良夜，不想再感受到他吻里的颤抖、犹疑和苦涩，不想等到花田的郁金香开了又谢，艾尔因尼霍星云从此消匿于银河，而自己终此一生都再无缘得见。

林晗知道这个问题很荒谬，但就算是诈陆安和也好，他想得到一个答案。

他看见陆安和的眼神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我就这么说说，”林晗放松下来，重新勾了勾嘴角，看上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昨天忽然想到的。”

对方的表情除了自己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有片刻的惊诧，很快就寻不到踪迹。

陆安和跟着林晗笑起来，语气轻松自然：“林先生怎么突然这么想？老大之前一直都在基地，上次在庆功宴，就是跟林先生第一次见面了。”

林晗配合点头，弯下眼梢。

“对不起。”林晗脸上的笑意未曾消失，只是低着头，轻声道。

陆安和还没明白林晗为什么道歉，对方倏然走近了一步，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抓住了他的手。

“……林先生？”陆安和迟疑一秒，眼神不解。

林晗的手在发抖，而陆安和不同于此刻冷静的声音出现在了他的耳畔。

【林先生怎么了？】

【我刚才应该表现得很镇定才对。】

【可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怎么办，难道林先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