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质子星的白昼也很快到来。

从目前的地图来看,最严重的分别是他们来时登陆的克里斯港,漠城，和这种基因最开始发现的利科罗市。

这三座城市看上去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尽管质子星的人口分布不算密集,几座城的人数加起来都不到中心城的一半,但严重的是,几乎全城的人都变成了所谓的“异类”,因此他们来的时候才会这么安静。

因为他们已经感觉不到人类的存在了，只会觉得大家都是他们的同类，不需要费劲地攻击，和平共处就好。

而支援队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将异类成灾的这三座城市全部清缴干净，再根据泛滥的情况观察相邻的其他城市,最终的目的，都是要保证中心城不被这种基因侵袭。

常临将整个星球的详细地图和各个资源点、能量补给处的信息都打包发了过来，确认无误后,才颤抖着深深给前来支援的帝士们行了一个最高规格的礼。

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明白这次这些机甲一旦启动，他就将失去数以万计的子民。

但犹豫无法解决问题,为了还健康的中心城，他只能同意并配合所有计划。

在贺云霆即将走向机甲的前一刻,常临第三次给他忠告：“我们之前派出去的研究员都没有回来过，因此无论如何，就算您这次有更优秀的专家,也千万要保证他的安全，如非必要，一定不要近距离接触那些异类，否则……”

他越说声音越低：“总之，我不想再看到有新的人跌进这个深渊了。”

贺云霆看了他一眼，角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很快，没有任何犹豫地走向停机坪，走向陪伴了自己许久的机甲，走向正等待着他命令的下属和士兵，走向即将迎来的、染着血色的黄昏-

因为有了常临给的详尽的导航和指示，他们在抵达第一个最近的漠城，只用了不到三小时的时间。

毕竟留在中心城也没有意义，且许知恒的目的就是来了解情况的，便跟了上来，由于宙斯之盾作为第一线防御，要立在最前面，因此为了保证安全，贺云霆将许知恒安排到了后面一些的机甲里。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来时能量和队内通讯已经检查过，杜绝了一切的意外情况。

为了方便沟通，除了公共频道外，贺云霆对陆安和还有一个私人专线，用于紧急命令和说一些不便对外透露的话。

不过贺云霆本来就话少，正式执行任务时更甚，因此这个私人频道并不经常闪烁。

陆安和在公共频道汇报着外面的各项实时数据，在航行进入正轨后，一时间暂时没人说话。

但这次不同，在行驶到一半的时候，陆安和宙斯内部的私人线忽然亮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接通。

“你保护许知恒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贺云霆沉声道，“任何一个方面。”

陆安和不意外贺云霆会这么问，一一说明了自己进到许知恒秘密实验室后的种种情况：“暂时看不出。除了季萌那次葬礼外，他基本都在视野范围内，且确实是在用心帮助祁嘉泽。”

“说到这个，”陆安和想了想，“我走之前他的状况确实是在好转的，已经没有任何攻击性了，竖瞳甚至有时候会看不见。不知道这几天过去怎么样了。”

“我让林先生去看了。”贺云霆说，“我会问他结果。”

陆安和：“好。”

提起林晗，贺云霆又不免想起自己让他在自己书房查有关三年前的事。

明明他在想起那个日期后能立刻知道，当时的自己应该是在例行检查准机师们的射击训练，但在林晗给了自己否定答案后，贺云霆重新细细回想，发现确实只能记得起早上的细节。

即使知道下午是射击训练，那么在哪个训练场，淘汰了哪些人，有没有出什么纰漏，都应该鲜活地跟上午一样有印象才是。

然而没有。

脑海里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好像有个声音在说自己做过什么，像蛊惑一般，目的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深究。

因为他现在深究，也根本想不起来哪怕一丝一毫。

那个下午像是被他从脑海里挖走了一样，一点痕迹也无，只留下带着假象的空壳。

所以之后的三年会有缺失吗？还是之前？

贺云霆已经明白了直接问陆安和那个下午的事对方一定不会明说，但他又不是一个会拐弯抹角的人，干脆重新提起：“关于你说的，席远去参加学术讲座的那一天，除了他和自己的老师，还有什么人去了吗？”

“这个？”陆安和怔了一下，“因为许教授学识水平很高，又是公开讲座，流动性大，在场的生命科学的学生很多，当然也有一些社会人士。”

“那些学生还好说，就算专业不同，用id卡就能查到身份信息，不过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就真的不好找了。”

“好。”贺云霆点到为止，不再深究。

“老大？”陆安和却主动开口，“怎么了？”

“没什么。”贺云霆直言道，“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在经历过什么后，人的记忆会出现明显的偏差？”

陆安和这次接得就不太顺畅。

他明显僵了一下，干笑了两声：“我当年军校也没学过这个，后来又直接进了部队，是真的不知道。”

“嗯。”

贺云霆只应了一声。

这次陆安和也不再开口，通讯器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他们抵达漠城时是下午，也是质子星最闷热的时候。

独特的生态让这颗星球只有两个季节，终年气温居高不下，不过跟帝国边区严酷的环境比，还是要好上不少。

漠城所有的交通枢纽都封闭了，军队找到这座城市最中心的一处广场，张开滑翔翼一齐降落。

整座城市跟来时一样，安静得诡异，可在各处都零零散散靠着一些人类模样的“异类”。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类”了，所以他们没有必要发起任何攻击，只需要以睡眠的方式缓慢消耗体力——超市和商场的货架上还有着丰富的食物，但他们都不需要，宁愿啃食土地下的根茎，掰断郁郁葱葱的树木，用人类的牙齿和消化系统，机械又麻木地咀嚼着原本不属于他们的食物。

与虫族一样，他们进食一次就可以睡很久，直至下一次醒来，或者，被别的什么惊动。

明明此时应该是一座灯火通明的暖城，却诡异得仿佛末日前的战场。

清除模式并不难。

他们有着足以驰骋宇宙的坚硬钢甲，最先进的军事力量，能量充足的磁轨炮，他们的机械臂上还安装了推进器，不仅有触击式爆弹，还有负责远程火力的粒子炮。

他们有的机甲臂上甚至可以将激光用作光剑，是最锋利的刃，是最完美的武器。

他们还有着最厚的防御盾，有冷兵器，也有热丨兵丨器。

而太多先进的武器，多半都是为了抵御虫族而生，为了不被它们的足肢刺穿，为了能将它们的大脑撕碎。

可现在这座城里的，再怎么变异，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人类罢了。

在贺云霆下命令前，冷淡地对载有许知恒的机甲说了一句：“看好许教授的情绪。最好就不要让他看见。”

可能许知恒会恨他，从此无法原谅他，甚至可能在回了帝国后，他所有的行动被公之于众，总会有人曲解事实，他会变成一个手染无数“同胞”鲜血、草菅人命的残忍刽子手。

他没有感情，只是一个冷漠的行凶者。

“从城中心开始，所有机甲分散，”他下令，“虫族干扰模式升至最高，务必覆全城，吸引足够多的……异类。”

“为了日后重建，可以酌情考虑保护建筑物，”公共频道里，冰冷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着，“但将异类吸引出来后，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统统格杀。”

“再重复一遍……”

“统统格杀。”

一片寂静后，各台机甲才纷纷领命。

“贺云霆，你这是屠城——”

通讯器里最后传来许知恒愤慨到极点的声音，是完完全全吼出来的。

很快他被所在那台机甲里的军士拉走，后面的话，就逐渐听不清了-

这可能是漠城最短的一个黄昏。

从来没有一个黑夜来得像现在这样快，这座空荡荡的城里进了金戈铁甲的不速之客，他们放出令人作呕的声波，将那些沉睡的，或者缓慢进食的异类们从未知的梦里叫醒。

这群异类睁开自己的竖瞳，开始寻找这频率的来源，然后用无人听懂的语言，尖叫着大声嘶吼，并自发地往源头聚集。

他们愤怒地奔跑，用可能已经断了一半的残肢，他们不知疲累，只想发了疯似的攻击、撕咬，他们叫上自以为是同类的伙伴，一齐奔涌过去，想与这声音决一死战。

要破坏，要摧毁……

于是他们凑在一起，在原本祥和的公园一角，在曾经热闹的学校操场，在象征爱与和平的神圣教堂。

而等待着他们的，只有猛烈的粒子炮，和无情的烈火硝烟。

——无从抵抗。

机甲编队扫荡着城里任何一个角落，不放过所有可能的异类，即使有些异类已经陷入深睡，或者染上基因不久，变异程度不深，看上去就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人类。

连战争也称不上。

也根本没有胜负一说。

因为胜负的前提，是双方至少还有可供估量的实力差距。

这只是一场枯燥而单调的，用血洗就的夜晚-

但在耀眼的启明星闪过后，曙光还是照常亮起。

此时的漠城温度略低，而今天的清晨也和往日一样安静。

彻夜未眠的战队终于完成了他们的任务，每一个分散开的点，机师都汇报完毕，再也没有一个人类会睁开带着竖瞳的眼，凶恶地向他们扑来。

机甲开始整合，带着无数鲜血和硝烟。

毕竟整日作业消耗了太多能量，队伍重新聚集到原本来的地方，开始做简单的清点。

他们即将在这里做短暂的修整，等机师和机甲稍作恢复后，就继续前往下一个地区。

“老大，你也休息一下吧。”陆安和疲惫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过来，“我们这里到克里斯港不算远，你好歹睡一会儿。”

贺云霆应了一声，也交待下去让大家抓紧休息，自己靠在第一驾驶舱的座椅上出神。

听说许知恒已经连力气也没有了，即使他没有直面这一过程。

但贺云霆难得地没有去管这位学术地位崇高的教授。

他只想休息。

贺云霆表情很不好看，嘴唇绷得很紧，平直又冷硬。

他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只是放空修整，什么也没想。

忽然传来振动，他的私人通讯器响了起来。

这次没有语音通讯的过渡，是个视讯邀请，来自遥远的帝国核心区。

贺云霆甚至在这一刻脑海有一瞬的空白，但在空白过后，很快点了同意。

光屏弹出来，入眼却没有想见的青年，而是满屏黑色。

没有人开口。

贺云霆刚有些疑惑林晗是怎么接的视讯，被什么遮住了，这么晚了接通却又不说话，就看到这一整屏的“黑色”，居然是会动的。

片刻后，画面里出现了一个毛绒绒的黑团子。

它迷迷瞪瞪盯着突然出现的贺云霆看，好像自己也很吃惊。

……原来是它蹭林晗玩的时候不小心按到了视讯。

知道前因后果后贺云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两秒，毛团子又咕噜噜噜噜地滚回来，用黑漆漆的豆豆眼，跟贺云霆对视了一番。

贺云霆：“……”

咕噜噜：“……”

又过了两秒，见贺云霆不开口，小家伙不满地伸出短短的爪子，就要往把这个界面弹出来的按钮上戳——

“……先别挂。”

上将先生最终还是向一个跟自己巴掌大的小生物服了软。

“我就看看他。”

咕噜噜尽管对贺云霆还是有些偏见，最终爪子还是没按下去，窸窸窣窣地滚到另一边。

入眼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复古装潢，灯光很昏暗。

是他的房间。

原来林晗不是随口说说，是真的又过来了。

窗户开了一条缝，有风吹进来，窗帘微动，却好像有意识似的没有惊扰到床上的人。

青年睡着了，但似乎并不安稳。

他好像睡梦里也没有安全感，蜷着身子，膝盖屈起，在床上微微缩起来。

质子星是雨林气候，因此大风和雨水是最常见不过的天气。

此刻有风刮过2742的金属壳子，带着血腥的气味，发出呼呼声。

贺云霆却觉得此刻的风都带着温柔。

角度的问题，他只能看见林晗一半的侧脸，但所有的疲惫和倦意还是在看到对方时一一消散。

他觉得林晗像此刻的风，而空气里一点一滴的爱意都散在风里，往自己心里涌来。

他睡得好安静。

像今天那些原本一言不发的异类一样。

青年的眉头微微皱着，贺云霆甚至想伸手触碰到虚拟的光屏上，隔着光年的距离，替他抚平其间盛着的不安。

只是他今天好累，而他的手上又沾了太多鲜血。

很快，林晗翻了个身。

于是贺云霆终于彻底看清了虚拟光屏里的青年。

林晗盖着自己柔软的被褥，手中却紧紧抓着什么东西。而因为抓着它，眉间也终于舒展了些许。

——那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自己的军装常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