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林晗从贺云霆的眼中看见了此刻的自己。

又狼狈,又虚弱。

——哪里好看了,他心想。

可是贺云霆的手还是很暖，也很有力，即使刚才他不论是体力和精神力的消耗都比他多了太多。

林晗听见这样的话竟然奇异地没有感到不适,也不想松开对方的手。

贺云霆只穿着衬衫,因此还算整洁,不过头发也乱了,汗水沾湿额角。

他也很好看。

林晗脑中没来由地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而当这个念头钻进来时，他心中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气，又像被什么别的东西细密地填满了。

像漫步在无边柔软的云端,又担心下一步会一脚踩空，坠入患得患失的深渊。

他开始觉得贺云霆每一个动作都不一样,他的手宽厚而有安全感，连他冷漠无波的眼神也变得如初春刚破冰的湖水，所经之地的每一寸都留有他的温柔。

林晗开始想起那日看到的尘埃星云。

如果宇宙中所有的尘埃都有迹可循,那么在贺云霆湛蓝的眼眸里,说不定也藏着曾经被自己悄悄埋在心里的星河。

“我有点累。”林晗抬眸看他，“还有别的虫子么？”

贺云霆声音肯定：“没有了。”

林晗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他明明是想让贺云霆拉自己一把的。

他知道贺云霆开启了机甲的战后自检系统，他们现在终于有了很短的一点休息时间。

他明白自己应该趁现在去洗一把脸,一直这样不干不净的总不是好事。

可林晗突然就想玩闹一下，勾着贺云霆的手：“那我可以休息两分钟么？就两分钟。”

没等贺云霆同意，林晗又兀自补充了一句：“你不要放开我的手。”

就这样牵着我,两分钟就好。

林晗明白自己不是一个任性的人。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只有母亲，而一个oga想要独自将他抚养长大，其中的艰辛无法想象。

于是他总是很懂事，不和人辩论，不与人争抢，只是安安静静地学习生活，有什么事也只和母亲说。

他在学校里总是最听话最优秀的那个人，是所有老师都喜欢的学生。

他们都说，林晗是“最省事的”。

从不出格，也从不犯错。

有时候母亲会用一种哀恸又惋惜的目光看着他，说：“有时候真希望晗晗可以任性一点。”

那时他连任性的含义也不知道，当他模模糊糊明白过来时，又没了机会。

可他现在忽然就想对着面前的人任性一下。

就好像……他终于知道了“任性”真正的含义。

他要通过这些无聊的细节，证明贺云霆此刻会像自己想的那样做。

所谓的恃宠而骄的真正含义，大概也需要有个人愿意包容。

林晗觉得有些可笑，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矫情的心绪，更何况自己明明能清楚地听见对方的心里所想，却还是觉得没有把握。

但贺云霆每次都会听话地靠近他——就像现在一样。

他从来不会对林晗说出拒绝，只是很沉静地说了一声“好”。

林晗闭上眼，在这短暂地两分钟里，所有的触觉细胞都被放大了不止一倍。

有什么想法逐渐清晰起来，现在却不是能慢慢坐下来捋思绪的时候。

他也是真的很累了，在阖上眼皮的那一刻，整个人便像坠入黑沉梦境，只想深深睡去。

但他还能感受到贺云霆手掌的温度，以及每一寸的皮肤触感。

这双手林晗碰过太多次，从最初的不可置信，到现在需要使用这样讨巧的小伎俩，不过数月而已。

他早已熟悉这双手血管的走行，枪茧的位置，和每一寸的脉络。

不论如何，这是属于他的秘密，谁也拿不走。

林晗竟然真的在这短短的两分钟里弥补了些许困意，他的思绪开始飘起来，想要入睡，却又不敢。

半梦半醒间，在这两分钟快要结束时，林晗感觉贺云霆的另一只手也动了动，最后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脸，温柔地摩挲了一下。

【林先生为什么这样也好可爱。】

可爱的林先生面颊红了红，还好他现在脸本来就花，贺云霆并看不出来。

他呼了一口气，开始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去检查一下机甲的具体损伤情况。”他没看贺云霆，生怕被对方发现自己此时的不太自然的脸色。

贺云霆应了一声，跟着林晗走过去，在林晗开始工作的时候，自己也观察着周围，打开星际地图，顺便继续联系战舰。

因为有林晗加入的关系，解决虫族的时间比预想中的要快，如果现在机甲的状况能开启全速行进的话，说不定能追上战舰，一起跃迁回到帝国。

林晗走到被那只沙虫戳破的部位，再综合了一下目前所剩的能量，认真测算后告诉了贺云霆。

“破损不严重，可以将就着修补好，不过关键问题不是这个，”林晗说，“刚才的激战里对能量的消耗更大些，我算了算，如果开启全速，大概需要两小时的时间到达跃迁点。”

贺云霆沉默地听他说完。

“但必须要注意的是，全速前进的耗能很大，这必须要保证到了跃迁点后能提供足够的能量支持，否则的话就一点能量也没有了——换句话说，就是战舰还在，跃迁点也还在。”

“两者缺一不可，不满足任何一项都是徒劳。”

林晗说完，有些担忧地问贺云霆：“联系上战舰了么？”

他看见贺云霆的通讯亮着红光，并发出沙沙的声响。

对方没能给他肯定的答复。

“那我先看看，能不能把机甲先修一修。”林晗没有再问，“毕竟现在有破损，室外环境太恶劣，长久这么待下去也不是办法。”

“好。”贺云霆说。

林晗走到第一驾驶舱，把贺云霆用来挡那个窟窿的外套拿开。

甫一直接接触到室外如同刮骨的烈日强风，林晗下意识避了一避。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毕竟不是在研究院，手边也没有什么材料，想要修复得跟战斗之前一样还是很有难度。

他低头思索了一阵，又比对了一下破损情况，开始制定计划。

林晗通过显示屏看着外面残破虫族尸骸和碎裂金属。

在极度缺乏资源的边区，只有尽快到达跃迁点才是最要紧的。

在这之前，只能随便用什么东西补上了。林晗思索着。

而此时贺云霆的通讯器终于亮了，林晗听到了陆安和焦急的声音。

“老大，你们那边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陆安和的背景音很嘈杂，他的语速也很快。

“没事。都解决了。”贺云霆答，“正准备去往跃迁点。”

没想到陆安和听见这三个字反应激动了起来：“别来！别来跃迁点！”

陆安和喘着气说：“你说对了，跃迁点早就被虫族埋伏好了，这里至少有三十只——”

林晗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看见贺云霆凝重的神色，没有打断陆安和说话。

“现在所有有机甲的军士全都出动了，虫族一定早就了解了我们要从这个跃迁点返程，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死伤情况。”贺云霆语气越来越冷。

林晗听见陆安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着说：“目前……这次来参与演习的预备机师已经阵亡两人，重伤一人，其他的……还没整理出来。”

“之前那个oga呢。”

“那是祁嘉木的弟弟，老大你刚才三枪都没把他打死，恢复力惊人，现在那些窟窿几乎重新长好了，经查他已经初步具备了虫族的一些基因特质，但别的实在没时间深入了解，只能等回去了再一一盘问。”

“现在祁嘉木已经把他控制住了，没有再造成太大影响。”

“嗯。”了解到基本情况的贺云霆说道。

他大概知道了陆安和在如此激烈的战况下给自己发通讯的原因了。

果然，下一秒陆安和就抖着声音说：“现在，现在打算用剩下的那枚p-1型核聚粒子光束炮了，已经召回所有还有行动能力的机师，打算将虫族引到一处，在全部人用剩余的能量跃迁后……”

陆安和似乎还在努力平息着语调：“……炸毁跃迁点。”

于是刚才林晗提出的两个可能性都不存在了，为了大部分人能够回去，跃迁点必须与虫族一起消失。

战舰会带着最后的能量离开，而源源不断产生能量的跃迁点终将成为一堆废墟。

陆安和静默片刻，林晗听见他那边炮火连天的爆炸与喧嚣。

“老大，你和林先生……不用赶过来了。”

贺云霆却比往日还要冷静：“知道了。”

陆安和还在跟贺云霆交待着什么，包括援军出发的批次和时间。

两人很有默契，有时候贺云霆都不需要提问，陆安和都能一一说明。

“援军已经收到了信息，但如果后续没有其他虫族的话，就不会派战舰来接，所以速度会慢些，”陆安和最后说，“但应该不会太久，你们……”

陆安和被打断了。

大概是重新进入混战，剩下保重的话没有说完。

贺云霆的语气依旧没有变化，就好像对方只是在汇报一个最简单不过的训练报告。

林晗知道，这一次通讯过后，那个存在了很久的跃迁点就要消弭了。

很意外，他发现自己也跟贺云霆一样冷静。

即使现在的情况是，两人已经被暂时困在了边区，手边只有一台受损了的2742。

通讯不知什么时候会断掉，他们现在该去往何方，如果开启最低耗能的话，又能坚持多久。

他静默地看着面前的荒芜。

天色好像渐渐暗了下来，在一切结束后逐渐变得祥和，仿佛之前那些死亡和硝烟都不曾存在。

林晗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继续修理。

“林先生。”过了一会儿，贺云霆却忽然叫住了他。

林晗还在埋头琢磨怎么样才能尽可能地降低机甲的耗能，听见贺云霆的声音，还沉浸在机甲系统和程序中的他扭头看过去：“怎么了，将军？”

贺云霆却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难得地反问了一句：“你还记得我来之前跟你说的艾尔茵尼霍星云吗？”

林晗不假思索地点头：“记得，可是当时到了边区没能看到，有些遗憾。”

他说那是只有在边区才能看见的奇观。

“不遗憾。”贺云霆说话的方式还是直接又笨拙，却想努力告诉林晗这个事实，“你抬头看一看。”

林晗便下意识听话地抬起头，看见一片自己从未见过的、绚烂浪漫的紫色星空。

“——这就是艾尔茵尼霍星云。”